“人生是个游戏。催眠，就是游戏里的游戏，它帮你窥探你的人生，寻找自己的困惑。”
2015年冬天的一个上午，隔着一张桌子，Aluru和我面对面坐着。她很年轻，短发，没化妆，一身家居打扮。桌子上铺着桌布，只有茶壶和水杯。现在，她正像个坐诊的医生，跟我介绍催眠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北京望京地区的一栋住宅楼。房子是Aluru租的，用来做催眠的工作室。客厅一张大书桌，卧房一张面谈小书桌，一个书柜——堆满了各类书籍。我随手拿了几本翻了翻，讲的是占星术。在墙角，还摆着一张单人床。这个房间没什么特别，阳光和暖气都正好，除了书柜旁的几个水晶球和骷髅头制造了一点神秘感，整体上就是个普通的一居室。看起来，这房间的主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神秘能量。
我对催眠半信半疑，也许根本不信。但出于礼貌，我什么都没说。我打定主意，尽量让自己醒着，事实上我在家偶尔还会失眠。
Aluru以前也是个记者，但觉得她的工作不能解决终极问题，常常焦虑不安，想起好多人生困惑，也不能得到落实。最后她辞职，开了这家催眠工作室。起初，她只给亲戚朋友催眠。大概二十次后，熟人推荐熟人，找她的人越来越多。到现在，她已经接待了一百多个案例。来催眠的人，大部分处于焦虑状态，有人长期失眠，有人长年紧张、恐惧，也有人是被诊断出了抑郁症。
“你的人生有什么困惑？”Aluru问我。
说实话，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人生的困惑实在太多了！我斜眼看去，Aluru正襟危坐，像个算命先生，正等着解决我那些数不过来的困惑。我决定先说点儿普通的：健康、事业、爱情、婚姻……Aluru笑说：“大部分人都是关注这些，你的困惑都挺正常的。”
既然这些问题不新鲜，我就想了点儿难解决的：“死亡以后是什么样子？”“人必须找一个人长久相处吗？”我忍不住又问：如果不写稿，我还能干嘛？
Aluru让我躺到墙角那张单人床上，盖上一张薄被。她坐在床边椅子上，打开手机上的录音器，同时开始念引导词：“全身放松，想象自己是一块海绵，放松自己的每个脚趾、每个关节……”
她的声音像是一个健身教练，充满韵律感，又很温柔。我伸了个懒腰，歪了歪头。因为雾霾天，窗外阴沉沉的，Aluru有意让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充满一种念经的仪式感。我觉得有点滑稽，但忍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我突然有了点儿睡意。然后我听见她模糊的声音问：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二
我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夏天的一个午后。天空被绿色的树叶填满，一个巨大的半张开的贝壳。没错，一个贝壳！而且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奥运福娃，抱着一个软绵绵的银色瑜伽球。
我迈出了脚，感觉很烫，大地一片红色。两只脚走出贝壳后，天空变成了紫色，我感觉自己晃悠悠地，向天上飞去。飞了好长一会儿，我停在一个银色的圆顶形运动场里。运动场中心摆着一张半圆形沙发。我坐下了，好像在等人。一个女孩推门进来。我不认识她。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的某个高中女同学，我知道她早已结婚生子。她坐在沙发上，掳起白色毛衣的袖子，呈现出胳膊上的红色。我问她，难道你被老公打了？她说，不是，是因为我的儿子。说完以后，这个女孩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沙发上又出现了一胖一瘦两个人，都是我多年的朋友。胖子坐在沙发上，专心地玩手机，瘦子却盘起了腿，像是一个和尚在打坐。瘦子渐渐悬空，往天上飞升，我伸手拉他，没有拉住。
这时我好像哭了。没道理哭啊！但我伸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躺在床上的我确实流了几滴眼泪。而且，我听见自己继续对Aluru说：“这个瘦子要离开我了，因为我们没了共同语言。我失去了一个朋友。”我可能的确有点伤心，因为那瘦子是我同学，已经很久没见他了。
我看到了一片原始森林，一种远古的地貌。周围有好多好多恐龙。我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想，虽然自己被催眠了，可还是很清醒的。然后我找到了一处小溪，打算看看自己是谁。我探向水面，一眼看到了许多尖角。我想，我变成了一头剑龙。
然后我继续往前探了探，当我的整张脸小心地倒映在水里时，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刺猬。
我听见自己大声对Aluru说：“我的前世是一只刺猬，懦弱、贪婪并且充满恐惧，所以被惩罚而死。”
“你的今生应该做什么？”Aluru问。
“一只猪！”我脱口而出：“因为猪才开心。”
三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仍然躺在床上，躺在望京，躺在北京。我始终没有睁开眼，但似乎也没有睡着，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有时我会蹬一下被子，有时扭扭脖子，深呼吸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呼出的空气打在嘴边的被角上。但刚才“看”到的画面实在太多了。
在整个过程中，Aluru一直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一边记，一边向我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她会让我想象“天上射来一道白光”。她说：“你看看周围，这道白光把你带到了哪里？周围现在是什么样子？”
Aluru最喜欢说的词是“很好”。“很好，继续放松，看看接下来是什么。”她总这么说。“很好”——意思是我们进行得很顺利？
催眠还没有结束，接下来，Aluru要指引我和自己的潜意识对话。
“催眠最开始的沙滩和贝壳是什么意思？” Aluru问我。
“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那里我很开心。”
我发现自己的思维似乎变得特别敏锐和清晰，对于Aluru的提问，立即就给出了观点。
“人生是怎样的？” Aluru接着问。
我的眼前迅速出现了新的画面。这是一片草原。我似乎周身变成了一枚火箭，往天空飞去，但不一会儿，就卡住了。天上好像是冻住的，全部结了冰。火箭的顶端是圆形，并不锋利，不能破冰而过。
太惨了，我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天花板了？我又看了看火箭，觉得羞耻，长长地深呼吸，焦虑起来。
Aluru接着问：“刚才我们面谈的时候，你想知道，如果不写稿还能做什么工作，现在问一下潜意识吧。”
她一说完，我仿佛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书桌摆在床边，亮亮地闪着光。我搬起旁边的办公椅，狠狠地砸了过去。可是书桌并没有变化。我匆忙锁了门，从家里跑出去。可是直到跑进地铁，书桌仍跟着我，飘在我的面前。
我很绝望。我问Aluru：“是不是说明除了写稿，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了？”
我刚说完，一个编辑的脸飘在了半空里，他微笑着，手指摩挲着下巴，呈现出运筹帷幄的姿态，审视一切。
我像是被人隔空打了一拳，突然睁开了眼，惊醒了。外面虽是雾霾天，我却觉得阳光有点刺眼。我躺着一阵咳嗽，想动，却觉得身体里一阵困倦袭来，胸口有点隐隐作痛。所有的梦境都消失了。我重新看见了Aluru，她手里拿着纸笔，仍坐在床边，脸渐渐清晰起来。
她笑着说，催眠就到这里。
我起身，和Aluru重新坐回桌前，喝起茶。前后时间一共90分钟，我却好像只过了半个小时。我想，催眠可能真的有科学依据，要不然，我的潜意识能那么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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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CF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