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用到死的健身卡|玩物

郭玉洁 · 12/22

 

它是杏黄色的,一行黑体英文,印着健身房的名字。背面的照片上,我穿着一件危险的苹果绿T恤,肩背肥厚,不安地向内拱。平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我总是匆忙逃开。现在照片里那个人,紧张地寻找镜头,眼神灼灼。那是我的中年生活,四体不勤,长日痴坐,是我急于抛弃的自己。

在尝试了五种节食法,跑完了公园的小路,熟读了中西减肥理论之后,今年8月,我终于办了健身卡,买了私教课。朋友说:嗯,花钱了,就是下决心了。

每周三次,像上班一样,我去健身房向教练Tony报到。Tony中等个子,两边头发剃光,头顶一丛,是今年最时髦的发型,但他颧骨仍留着朴实的两团红色,说话还有点大舌头。每次训练之前,Tony都会盯着我的肚子看两秒——好像我就是一块肉,没有性别,也没有人格。

这种训练,有一个专门的名词,HIIT,高强度间歇训练。每组动作竭尽全力,动作之间休息20秒到一分钟。据说,这是一种“科学”的减脂方法。

我刚开始练,休息时间长。Tony趴在器械上问我:“姐,你是做什么的?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哇姐,你是学霸啊!” 

Tony是河北人,他的父亲练武,“我爸扎马步,腿上还能各站一个人。”他扎了一个马步,说,“你推我,用力推,没事儿。”

Tony刚从体校毕业,“我们体校训练的时候,哇,你不知道,早上七点到操场,先跑25圈,冬天跑完,汗毛上结了雾,人白白的一圈。”他拉起袖子,露出未曾结雾的汗毛。

他吆喝一声:“好了,跟我来!”似乎又想到了健身教练是服务业,回身说:“姐,我来拿垫子。”

训练结束,汗湿了前胸后背,我靠着栏杆喘气,抱怨强度太大了。Tony说:“姐,你要知道,你花了钱,你就要值啊!”

 

*  *  *

健身房的教练分两种,一种是Tony这样的私人教练,神情举止总错落着广阔的地域。他们在体校练散打练田径,毕业后到健身房,穿着统一的黑色polo衫,每人起一个英文名字,一小时一个会员,从早工作到晚。

他们让我想起中学班里的体育特长生,有一个打篮球的男生,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大手扶住额头,好像在沉思,其实已经睡着了。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也成了Tony、Mike。

另一种是团体课的教练,他们一个礼拜来一两次,着装自由,经过了多年的城市生活,神情也骄傲些。有的本身是白领,周末来教课。他们上课时,通常有第二语言——英语或上海话。健身房还请了两个印度人来上瑜伽,尽管印度口音的英文听得费劲,但,毕竟是外教。

健身房开在小区,一半会员都是爷叔阿姨。有纹了一条花臂、穿着紧身裤的大叔,也有上杠铃操的阿姨。一个老头,经常在栏杆边活动,在我深蹲的时候,他从凉鞋里抽出一只光脚,戳在栏杆上,开始压腿。

爷叔阿姨很少找私教,健身卡是推广的时候办的,买一送一,价格很便宜。健身,就像跳广场舞,到公园散步一样。经历了饥荒、文革的他们,大概是最不会落入消费陷阱的一代。揩了社会主义的油,又揩资本主义的油。

健身房的海报上,中国地图上线条辐射,以显示各地都有分店,最近“强势登陆重庆!”在我所居住的区域,又开了两家分店。于是健身房多出了很多穿白衬衣的人,名牌上写着“会籍顾问”。他们通通都需要锻炼,有的腆着肚子,有的弓着背,像个大虾米。

有一天,我刚刚递出健身卡。众多顾问里窜出一个,把我让到接待处。

郭小姐,我们店马上要装修升级了,您知道吗?顾问说。

不知道。

顾问往椅子后背一靠,白衬衣紧绷着松弛的肚子:您知道我们老板为什么要升级吗?

……不知道。

顾问凑过来:是为了让会员有更好的体验……

我问,你到底想干嘛?

我粗鲁的追问,打断了顾问设问式的推销结构,他神色有点尴尬。原来“升级”之后,健身房会涨价,因此顾问劝我现在续费,“还能享受原来的价格”。

我没有享受——我的卡才刚办。

 

*  *  *

Tony手机丢了。他又买了一个iphone6,金色的。他说:其实我更喜欢买粉色的。我一个俯卧撑扑在了地上。他说:“怎么了姐,男生不能用粉色的吗?”不是不是,粉色很好。

Tony自言自语:哎,这个月又白干了。

私教的收入靠两部分,一是课时费,带课越多,钱越多,Tony经常从早十点,上到晚十点,吃饭只能靠外卖;二是推销私教课,拿提成。有时,Tony突然说,最近开了新课程(拉伸、拳击、TRX,课程总是层出不穷),可以帮我申请“升级”一节。毕竟不习惯推销,这时他眼神闪烁,也不叫“姐”了。我知道,他的业绩又没完成。

我说,你们公司上市,不给你们分股份吗?

我们基层员工,怎么可能?业绩没完成的时候,Tony也不大活泼了。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工作室?

想过啊,太容易倒了。

停了一下,Tony问我,姐,这两天称体重了吗?减了吗?

几个月的健身,我确实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原先持分离主义、四分五裂的各个部位,都在慢慢向中央集中,我走得比以前快,也常常站在镜子前面了。

无论哪种训练,要义都是一样的,使消耗大于摄入,使一个小时集中的自我折磨,胜过十个小时的停滞。而各种重复的动作——不同样式的抬腿抬胳膊——让我清楚地感受到各个部位。这是一种奇特而崭新的感觉。年轻时对身体浑然不觉,只有生病、疼痛才让人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健身同样唤回对身体的感知,原来每个部位都确实存在,而完整的身体可以这么敏捷有力。

我迷恋上了这种身体的变化,总想去健身。令我不安的是,要维系这种美妙的感受,似乎得不停地花钱,花钱。这种现代生活深刻的逻辑,把我和我弟Tony绑在了一起。

 

*  *  *

夏天过去了,健身房的推销越来越盛,从店里到我家的两百米,十米一个顾问,拿着宣传单,健身游泳瑜伽!瑜伽游泳健身!他们个个驼背耸肩,营养不良,推销时语气虚弱。过几天,他们不见了,又换一拨同样营养不良的男孩女孩。只有一个一米八的黑壮小伙,站在路口,中气十足,话也比别人多:美女,健身吗?美女!美女!

我的朋友Y,在这条路上走了两次之后,愤怒地说,这简直是骚扰!这家健身房还办得下去吗?我说,也许就是扩张太快,急需现金。Y说,我已经续了两次了,真不明白,到底是要我续多少年?是要我把这辈子都买了吗?

我想到意大利小说家迪诺·布扎蒂的一篇小说《七层楼》,一家医院有七层楼,依照病情的严重程度,病人会被送到不同的楼层,一层最重,七层最轻。主人公原本微恙,却由于各种各样的误解,从七层逐层下降,最后绝望地留在了一层。也许我们也会不知不觉,被消费赎买终身,办了一张用到死的卡。

再次经过路口,黑壮小伙伸出一张传单:美女,健身吗?Y停下来,对黑壮小伙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你想,我牵着狗,说明我住在附近,我要想办卡,早办了,我要没办,你们劝也没用,还让我很反感。小伙子无语了。Y又说,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问题,你们向上面反应一下,这种方式不合理。小伙子说,好好好。

我站在一边,说,你不要就算了,干嘛还教人怎么做生意。她说,我在实践沟通理性!

第二天,我们再经过那个路口,小伙子手拿一叠传单,说,美女,想健身吗?Y生气地说,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小伙子说,你就忽视我们吧,把我们当作不存在!当作垃圾桶!

Y说,沟通理性果真很奢侈。

我却心想,万一真的要涨价呢?下次再去时,我续了三年,又买了私教课。算来我的健身卡可以用到2020年——如果健身房没有倒闭。在21世纪30年代,也许我不用健身,可以去跳广场舞了。

天冷了,Tony说,冬天很重要,运动员都要冬训的,如果坚持熬过冬天,春天身体状态会好很多。没过几天,他就消失了,听新教练说,他回老家了,老婆生了龙凤胎。

再过几天,我又接到电话,郭小姐,我们现在装修好了,买一年赠一年!现在续卡,最划算了!

 

———END———

题图来自CFP,广州一家健身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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