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纵火案

王琛 · 12/17

 

2015年11月,一个寒冷的中午,我和巴特尔、袁伟在旅馆里谈论一场火灾。火灾发生在西安的豫民里小区,邻居说,那天夜里火可真大,屋里的人趴在窗子上喊救命,叫得撕心裂肺,消防队来得快,但有人被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失火的房子是双生朝阳搬家公司的工人宿舍,屋里当时有九个人——烧死了六个,重伤一个,轻伤两个。

巴特尔和袁伟也是双生朝阳搬家公司的工人,但他们说,那晚他们不在宿舍,因此毫不知情。

起火的那个白天,巴特尔和袁伟接了一趟活儿,去幸福北路一个拆迁办搬家。完工回来的路上,袁伟叫他一起去网吧,巴特尔答应了,因此当晚都没回宿舍睡觉,躲过了火灾。巴特尔说,感谢袁伟救了他一命。

在旅馆里,袁伟斜坐在床边,他33岁,矮胖身材,头发垂在脸两侧,油油地发亮。说话时,袁伟一会儿把手放在大腿上,一会儿把手放在床上,一会儿又左手握着右手,好像把手放在哪里都不太合适。

巴特尔披着黑色羽绒服,盖着被子,半躺在床上。他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在这家没有名字的旅馆,巴特尔住的是单人间,砍价以后每天房费五十块,不过他已经没钱续住了。

和这里其他人不同,巴特尔读过大学本科,半年前来西安创业,公司垮了,身无分文,只好来这里搬家,赚点生活费,等待东山再起。他以前没干过体力活,每次出工只能拣轻快的东西搬。

袁伟不一样,他来搬家公司干了五年了,扛着冰箱能小跑,一口气上四楼不喊累。

每次出工回来,拿着工钱,袁伟吃一碗八块钱的刀削面或者其他什么填饱肚子,然后就钻进了网吧,一坐一个通宵。整个双生朝阳搬家公司的人,包括老板蒋淑琴都知道,如果袁伟不在宿舍,那就是在网吧里。只要袁伟身上还有钱,就没人叫得动他。等钱花完了,他就会自动从网吧走出来,径直回宿舍。如果没有活儿,他就一直睡到天黑。如果有活儿,他就出工。搬家公司的卡车开起来,袁伟就坐在后车厢的椅子上睡一路。

失火以后,老板蒋淑琴被带去了派出所,几天没见人了。巴特尔说,东五路派出所要求他俩每天去报到,随时接受调查。他和袁伟没活儿干,断了生活来源,吃饭也成问题,他能住进这家小旅馆,还是因为借了河南烩面馆老板的一百块钱。

巴特尔不想跟家里要钱。他说他早就和家里闹翻了,因为创业借了家里钱,公司垮了以后,家里让他回家,回内蒙古,他不干。两个弟弟都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巴特尔打不通电话,一生气也把他们拉黑了。在最后一次通话里,他大吼,从此以后,亲兄弟之间,谁死谁活再也不管了。

袁伟也差不多,他来西安十年,十年没回家,没回神木县了。

袁伟不想回家,因为只要回家,家里就会让他结婚。袁伟说,他不想结婚。

 

关于火灾,西安市公安局新城分局的通报中初步认定,此次火灾为人为纵火,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

“人为纵火?”巴特尔说他也不知道谁纵的。那天早晨八点通宵结束,他和袁伟从网吧出来,走到东五路和尚爱路路口,才看见宿舍已经被烧过了。巴特尔和袁伟主动去了派出所,公安说,他们已经大概掌握了案情。

旅馆的单人间大概只有六平米,摆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垃圾桶。墙壁很薄,隔壁房间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巴特尔点起一根烟,压低了声音:“死了六个人,这是大案子了。”

巴特尔说,公安交代了,现在什么话都不能乱说。

袁伟也闭口不提火灾,他在床边斜坐着,把手移来移去,说起以前的事情。

袁伟说,他初二就不想读书了。起初是逃课,混在老家陕西神木县的游戏厅里,他那时打街机《拳皇》和《三国战记》,也经常在录像厅里看通宵,五块钱能看一晚上,放五部电影,主演都是周星驰、周润发和成龙。1998年,初二下学期,袁伟被学校开除,没敢跟家里说。他早晨从家里出来,就进了游戏厅,晚上放学,背着书包再回家,直到暑假。那个夏天,他和另外三个被开除的同学一起带着学费,从神木县出发坐车去了嘉峪关,再转火车一路到了新疆。几个人先去了乌鲁木齐,又去了开通和克拉玛依,换了几个城市,最后留在塔城。塔城的网吧一小时六块钱,很快几个人就撑不住了,其他人花光钱,回家了。袁伟没走,他找到一家名叫沁园春的餐厅做服务员,那地方在巴克托关口,靠近边界还有十公里。袁伟住在餐厅宿舍,赚的钱用来上网。

在新疆的时候,塔城的冬天下过膝盖那么深的大雪,餐厅员工得早起扫雪。袁伟拿着铁锨,一脚踩进雪地里,雪到了膝盖,他挪不动步子。

巴特尔也逃跑过,而且不止一回。从内蒙古大学毕业后,家里托关系帮他找了一份教师工作,在通辽县城,教高一的数学,一个月八百块工资,没有编制,带两个班。家里跟他说,先混个一年,再慢慢想办法弄个编制。巴特尔那时才二十出头,比班上学生大不了几岁,他们处得不错,下课时,他在楼道里抽烟,自己班上学生常常找他借火。但巴特尔经常跟学生家长吵架。干了两个月,他就不想干了,没打招呼,从学校跑了。

离开学校,家里又帮巴特尔找工作。他去了一个叫阿扎哈察克的小镇政府上班。那地方在边境,政府小院里12个人,其中有编制的都不怎么上班,每天准时出现的只有五个人:食堂的老头、看门的老头、打扫卫生的老阿姨、一个快退休的妇联主任,以及巴特尔。

在那里上班,巴特尔觉得唯一的好处是工资还不错,边防补贴加学历补贴,他一个月能拿到四千块。但是走出办公室的门,周围一片空旷,四下无人,卡上的钱都没有地方花。巴特尔说,他想找个小姑娘聊天都没门,一抬头就是老头和阿姨。他打电话跟家里交涉,要辞职,家里不支持。巴特尔就喝了酒,再次出逃,这次他找到一家保险公司,在行政部做人力资源。

“保险公司可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巴特尔说。他还记得,公司派他们去北京学习,飞机去飞机回,觉得自己的事业进入了正轨,心里特别舒坦。干了一年多,他又遭受了挫折,跟领导提出加工资,领导没同意,却把自己的侄子给提了上去。

巴特尔气不过,又换工作,接下来就去了鄂尔多斯的煤矿。煤矿在棋盘锦工业园区,他投了简历,对方就打来电话,要他去面试,来回吃住全都报销。巴特尔被打动了,去了才发现煤矿在山上。为了留住他,行政主管给他买了床褥,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并承诺他,只要有能力马上就能转正。巴特尔十天就转正了,半年后升职成人力资源主管,一个月收入超过了七千,又过半年,当上了综合管理部副部长,收入超过了八千。

巴特尔说,鄂尔多斯收入高,花得也多。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巴特尔请了几个同事吃饭,去了一家中档餐馆,点了些手把肉、牛大骨和海鲜,结账时花了两千,他惊呆了。吃完饭去KTV唱歌,喝了点酒,又花一千五。唱完歌去洗澡,再花了最后一千五,第一个月的工资就差不多没了。

鄂尔多斯的煤矿里还盛行随礼。结婚、生子、升学,上下五百个同事都喜欢摆酒。普通同事一般随五百块,关系好点儿的随一千。有个领导对巴特尔不错,摆酒时他随了两千块。有个同事想买房子,首付的钱交不够,就提前结婚,摆了酒,一场下来,不仅交足了首付,还买了车。巴特尔统计过,整个2013年,他一共随了13800元的礼金。

后来,鄂尔多斯煤矿不行了,他就出来自己干。来西安之前,他在全国转了一圈,先后去了北京、深圳、温州、杭州、天津、上海,一路看项目,回到呼和浩特,和两个朋友合作,每人拿了十万块,决定来西安开贸易公司。他们从哈尔滨批发日用百货,供给西安的商场和超市。

巴特尔说,那段时间他头脑很热,信心爆棚,整天请员工们聚餐,手上的好几张信用卡都刷爆了。他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两三个月以后,公司准能变个样——谁知道,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新城公安分局很快发布了第二条调查通报:经查,豫民里小区起火房屋系西安市双生搬家公司员工宿舍,11月18日晚,该公司员工胡某过生日,在尚爱路炒面馆与7名同事聚餐饮酒,期间胡某因琐事与谢某某发生口角,回到宿舍后继续争吵,谢某某扬言要放火烧房,不久房间起火。

巴特尔只知道,过生日的胡某,名叫胡涛;至于谢某某,大家都叫他小谢。巴特尔说,不管是胡涛还是小谢,他都不太熟悉。

搬家公司里,工人们之间都不清楚名字,只互相称呼老张、小赵、小李之类。直到出了事儿,民警拿出死亡人员的身份信息,他们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

火灾后第三天,我在派出所二楼的楼梯口,看到袁伟和巴特尔一左一右站着。袁伟矮胖,油油的头发;巴特尔短头发,比袁伟瘦得多。袁伟身子站得直,头却垂着,说话时也不愿抬起来,眼睛老是盯着地面;巴特尔斜靠着楼梯拐角扶手,歪着身子,也摆着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我陪他们站了一会儿,出去吃了饭,最后就去了巴特尔临时住下的这家旅馆。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是做过生意当过老板的人。

巴特尔说,公司垮了不怪别人,就怪自己不会经营,头脑发热,除了日用百货,他们还从内蒙古倒腾了二十多吨羊肉和牛肉,也亏了钱。创业失败以后,他把三个手机都卖了。三星卖了三千多,戒指卖了一千二、项链卖了八百,手表卖了两百。那手表是过生日时姐姐送的,当时花了三千多块。

钱花完了,巴特尔就来了搬家公司。他第一次出工是中国科技研究第20研究所。那天去了15个人,搬的是办公室和库房,一搬就是一天。晚上回来,巴特尔分了120块钱。他累得说话都没力气,坐在床上跟自己闹矛盾,不想干了。他想打电话找同学借钱,觉得丢人,想跟家里打电话要钱,也开不出口。他想,认命吧,先过渡一下。从这天开始,他干两天,休息三天。

在小旅馆里,巴特尔展示他手上的茧子给我看。他说,茧子老厚了,洗澡时手搓在腿上都没有知觉。

袁伟也翻出他手上的茧子。除了厚厚的老茧,他左手的每个关节上都有老疤。

袁伟说,那是刀切的。他来西安后,先靠旧手艺吃饭,去餐厅当厨师。餐厅的刀是很利的,他的手指从来没好过,因为夜里上网,白天切菜时他太困了,就老是瞌睡,切着切着,手指一疼,睁开眼,菜就染红了。

袁伟曾在新疆塔城拜了餐厅老板为师,学做菜。老板是特一级厨师,让他先练切土豆丝,切了自己吃。袁伟切了三个月,又去炒土豆丝,直到炒得又熟又脆。吃了半年土豆丝,袁伟上灶了,大部分菜都能炒,除了海鲜。

因为新疆人爱喝酒,袁伟也跟着一直喝,后来喝出了胃溃疡,半个月没吃东西,瘦了三十斤,炒菜的活儿干不了了,他只好回了神木。回神木以后,家里让袁伟去当兵,他不愿意去,验兵头天夜里,他翻墙又跑了。

袁伟说,他的爸妈离婚了,爸爸在嘉峪关做生意,脾气不好,他俩一说话就吵架。在爸爸面前,他坐也不对,站也不对。

他和家里闹翻就是因为他爸爸。那时他从新疆回来,在神木呆了两年,后来去了内蒙古的乌海,盯着工人把焦炭装上火车皮,爸爸在嘉峪关接货。乌海太冷了,半夜零下三四十度,在外面站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他受不了,第二天晚上偷偷走开,去网吧上网了。那个晚上,工人少装了十几吨焦炭,他爸爸亏了几万块,在电话里对袁伟吼:“你出去社会,活都活不了。”袁伟也怒了,决定离家出走,甩给他爸爸最后一句话:挣不到钱就不回去。

巴特尔说,他也是被逼得没招儿了才来搬家公司的。路过尚爱路那天下午,看见招工的牌子,就凑了过去。那天,蒋淑琴正翘着二郎腿,跟几个员工一起晒太阳唠嗑。蒋淑琴问了巴特尔两个问题,一是能不能干体力活儿,二是有没有身份证。巴特尔满足了两个条件,就算是完成了面试。接着,蒋淑英带他往前走了几步,带到豫民里小区的宿舍,告诉他,这里就是宿舍。

一进宿舍,巴特尔就傻眼了。所有人的被窝跟黑泥一样。有人躺在床上,鞋也不脱。空气不好,卫生也很差,有脚臭味,还有酒味。宿舍里有两个卧室,分为里屋和外屋,各摆了三张铁架子床,上下铺,有的住了人,有的空着。厨房里也摆着一张床,袁伟就住在厨房。

巴特尔说他很不适应,但是没办法。他不喜欢回到宿舍,袁伟则是长期在网吧。运气好,他们都躲过了那场火灾。

火灾之后,小区立即在四周砌了一堵新的砖墙。摄影:王琛。

 

11月25日,头七,我站在豫民里小区的宿舍门口,希望能等到死者家属。但是从早晨到晚上,没有人过来。倒是小区的住户们在门口守了一天,他们说,邻居们都受了损失,不知道赔偿的事情怎么解决,想要个说法。

失火的房子是一楼,几天之内这里就新砌了一堵水泥墙,堵死了阳台和早先的卷帘门,还把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也封了进去。小区门口有个幼儿园,五十米外还有西安四十三中。这里曾是河南人的聚居区。在四十三中,老教师讲课不讲陕西话,只讲河南话。早年如果这里死一个人,就会搭台唱三个晚上豫剧。总之,在豫民里,虽是西安,却听不到秦腔。

附近有个老住户名叫李连源,是个房产专家。他告诉我,豫民里小区是上世纪70年代初建起来的,大概住了五六百户,最早都是河南人。四五十年代,河南人沿黄河逃荒,一路到了西安,在这一带挖了半地穴的房子,住下来,后来,渐渐形成了棚户区。到了七十年代,新城区政府下属的东五路公社基建队把棚户区改造成了简易楼房,因为只满足基本需求,豫民里小区的房子基本没有装消防栓。

李连源说,虽然是简易房,但在当时条件还是不错的,并且政府没让住户掏钱就住进去,产权从此变成了公有。接着房管局要收租,但住户却觉得,地方本来就是他们的,所以拒绝交租。房租收不上来,豫民里小区没钱进行物业管理,这小区就越来越乱,治安也差,楼与楼之间没有公共照明,装了灯泡就被人偷了。晚上,如果女孩自己回家,常常是走到家门口了,包还被抢走了。早在2013年,就有一户房子失火,也是楼下餐馆的员工宿舍。除此之外,小区的私自改建也没人管。失火的搬家公司宿舍在一楼,为了方便进出,蒋淑琴把楼道里的门封死了,把阳台打通,加了一个卷帘门——那也是工人们唯一进出的门。

我从豫民里小区里出来,过了十字路口,见到了河南烩面馆的老板娘。火灾后,老板娘借给了巴特尔一百块钱。她说,搬家公司的人经常来吃饭,火灾当天,有人过生日,就是在这里庆祝的。

那天晚上,吃饭的一共七个人,带来了三瓶老村长白酒,另外又点了十五瓶干啤。小谢喝着就跟别人吵了起来。老板娘没当回事,她说,这些人经常来吃饭,每次都喝很多,喝多了闹,闹完就好了,第二天又说说笑笑来吃饭。

老板娘说,小谢是河南焦作人,是她老乡,非要加她微信,说以后吃饭就可以提前点餐。火灾以后,老板娘觉得小谢留在手机上可怕,就把微信和电话号码都删了。老板娘记得,小谢的头像是钟楼,或者是大雁塔。

豫民里小区附近还有一家名叫前进商店的小卖铺。搬家公司的人也常去那里买东西。老板说他最熟悉的,是一个叫老张的青海人。老张天天来,每次都买两块钱一瓶的二锅头,拿到手里,拧开就喝。有时,老张也买两包海带丝下酒。

 

在双生朝阳搬家公司,袁伟是资格最老的员工。出工时,他嫌驾驶室吵,喜欢坐在后面车厢,车厢里有床垫,也有椅子,他就在那里睡觉。车开起来,他就睡着了。

2010年,袁伟就来这里干活儿了。进入搬家公司前,他在餐厅、印刷厂、食品厂都干过。在印刷厂,他负责的是操作板机,给书贴封皮,一站就是一天。下了班,他就钻进网吧,熬一个通宵,白天老是瞌睡。他受不了,换去一家食品厂。食品厂位置偏,到网吧没有公交,有九公里。他下了班,边吃边走,走一个小时进网吧,上网到第二天七点下机,吃着东西步行回食品厂,走一个小时,八点上班。袁伟说,不仅如此,伙食也很差,馒头硬梆梆的,扔到地上不反弹,扔出去就能打架,跟石头似的。他又受不了了,这才找到了搬家公司的工作。搬家公司的好处是工资日结,每次出工干活儿,工钱都能立刻到手,袁伟拿了钱就进网吧。

巴特尔说,西安这地方养人,也容易养懒汉。

在西安,虽然工资低,但是东西便宜,很容易生存。但搬家公司的老板蒋淑琴不太好对付。“老太太抠,从她这儿打工挣钱,像猴屁股里抠枣一样难。”巴特尔说。五百的工钱,她会当众说成三百,中间的两百自己就克扣了。

蒋淑琴这个人也有好处,就是不压工资。每次出工,干完活儿钱就到手了。蒋淑琴给的工钱标准是每趟活儿收入的30%。搬一趟家如果收入三百块,两个人去搬,工钱九十,每个人能分四十五。

工人们关系不错,经常一起抽烟。不过,在宿舍里,烟拆了得装兜里,不然三分钟就没了。

巴特尔不想呆在宿舍,他喜欢出去走走,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一百米外的万达广场。广场上夏天全是摆摊的、弹吉他唱歌的和跳广场舞的。在地摊上,巴特尔买过袜子,也买过鞋。因为干活,十块二十块的鞋穿几天就破了,坏了再来买。

在万达广场,巴特尔跟老赵喝过几次酒。烧死的六个人里,数老赵和他最熟悉。来搬家公司以后,老赵见面就说:“小伙子,你是个大学生,暑假过来体验生活的吧。”老赵的酒量可以,有时候喝多了,会讲起他离婚的事情。

除了喝酒,老赵还有两个爱好。一是打麻将,老赵打麻将经常打到早晨四五点,回来就睡,睡到十一点,起身出门又去打麻将。老赵另一个爱好是买彩票,这地方有三家彩票店,每个老板都认识老赵。巴特尔说,夏天某个晚上,他去吃饭,路过彩票站,看见了老赵。老赵说同一组号码他已经跟了好几个小时,花了几百块了。巴特尔站在旁边看,过了半个小时,老赵中了3900块钱。。

老赵买的彩票都不扔,带回宿舍,叠起来放在床头。整整有两沓。他住在巴特尔下铺,床上放着搬家时捡的书。晚上其他人看电视,老赵躺床上拿本书看。他喜欢聊历史,讲抗日战争和国民党十大元帅,以及各个朝代的皇帝。

和巴特尔、老赵一起住在里屋的是老张和光头强。老张是宿舍年龄最大的,也是最能喝酒的,他从青海来西安打工,以前在工地刷涂料,然后到了这家搬家公司,已干了两个多月。他今年四十岁,家里还有个十二岁的闺女。

光头强原名赵国强,三十出头,长了不少白头发。夏天里,赵国强干脆剪了光头。那段时间,电视上天天在播动画片《熊出没》,所以赵国强从此被叫做了光头强。

外屋住着六个人:小谢、胡涛、小戴、小付,老李和小李。其中,小谢年龄小,个子也最小,经常被叫做小不点;小戴和老李都是司机,小付结了婚,有个刚生了没多久的孩子,有时,小付会拿出儿子照片给人看。火灾当晚,去给胡涛过生日的,就是外屋的这些人,加上里屋的光头强。

活下来的有三个人:光头强、老张、和生日佬胡涛。

 

在西安,我每天都和袁伟巴特尔呆在一起,有时我们在小旅馆里聊天,有时也去网吧一起上网。对于火灾他们所知甚少,只能一次次跟我聊起自己的过去。但他们最喜欢聊的,还是网络游戏。

袁伟经常去的是风暴网吧,机器有两百台。前几年,网吧是坐满的,上机经常要等位子,当时人多不准抽烟,现在人少,抽烟也没人管了。上网的价格是三块钱一小时,办了会员卡,充五十送四十。袁伟说,以前这里是台式机,后来换了两次液晶显示器,屏幕越换越大。椅子也是,最早是铁椅,后来换成办公转椅,今年,换成了沙发。今年除夕,他买了五十块钱的烤肉,带进网吧里,边吃边玩游戏,相当于过了年。

前几年搬家公司生意好,袁伟往网吧里一坐,老板蒋淑琴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电话。袁伟不想被打扰,就干脆把手机卡摘了下来,此后手机只看时间,当表用。这样从宿舍到网吧,他不知不觉就在西安过了好几年。

巴特尔的大学生活,也主要是在网吧里打游戏度过的。他说大学四年没干别的,钱都花在游戏里了。起初他家住在牧区,呼伦贝尔市新巴尔虎右旗。每次开学,他妈直接把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给齐,算上学费,一次给一万多现金。交完学费,他手里还剩一半。但是巴特尔一进网吧,两个月就没了。

袁伟玩的《奇迹》游戏,巴特尔在公测第一天也注册了。巴特尔说,开始他在中国一区,后来被服务器合并到中国六区。他的第一个账号名字叫“不动冥王”,选择的角色是战士,打人过瘾。但袁伟不认同这一点,他说,战士升级太慢了,相比之下,法师的攻击力高,可以秒杀战士。

巴特尔喜欢战士的衣服,特别漂亮,他穿过一套加漆的红龙战袍,能卖一千五百块。那时他的宿舍八个人,六个人一起玩《奇迹》。在学校旁边的网吧,50台机器,坐满了玩《奇迹》的人。网吧老板为了卖装备,鼓励学生打怪升级。升到80级,可以把凳子改成靠椅;升到100级,椅子给换成转椅,晚上还送一包泡面,外加一根火腿肠、一瓶饮料;如果超过了120级,每天就另送一包烟。网吧老板自己开了十几台机器,雇了三四个小孩玩,打出来石头和装备,现场就卖给巴特尔。巴特尔记得,他曾经在新地图里打出了太阳之戒,换了老板一条骆驼烟。

袁伟和巴特尔常讨论游戏,法师和剑士两个角色谁更厉害?他们俩意见不一。巴特尔说他喜欢剑士,因为剑士杀人过瘾,袁伟冷笑着,有点不屑地说,法师技能更强大,他最喜欢的技能是“黑龙波”。

在《奇迹》的海底世界地图,袁伟释放“黑龙波”时有个诀窍,他拿一张小纸片,塞进键盘上的F1,加满血槽,看黑龙波接连不停地打出来。有段时间,他在新服务区冲排名,五天五夜没合眼,不停打怪升级,冲到了新区第一名。后来他组了一个七人团队,分工明确,四个人进沙漠打怪,其他三个人守在沙漠口,谁来就杀谁,不让别人进沙漠。沙漠里怪物丛生,袁伟带队遇一个打一个,打出的装备在网吧里卖掉,换成人民币——“宝石”五块钱,“祝福”三块钱,“灵魂”五块钱,“生命”五块钱,“玛雅”一块钱。一天下来,袁伟能赚到几十块钱。袁伟记得,他还打出过顶级装备“黄金破坏”。

后来,玩《奇迹》的人越来越少。袁伟现在玩的游戏是《地下城与勇士》。巴特尔还在玩《奇迹》,玩的是私服。只有在网吧里,他们才是勇士和奇迹。

 

火灾后第八天,西城分局的民警告诉我,豫民里小区火灾的案子已经破了。纵火的谢某某已死,剩下的就是理赔的事情。

巴特尔和袁伟开始寻找新工作。在网吧里,他们搜索着西安的招聘网站,想继续找个能提供住宿的工作。一周后,巴特尔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终于见到了火灾里受伤的老张。

老张接过电话,说起火灾那个晚上。外屋的人跟胡涛一起去喝酒庆生日,光头强也去了,整个宿舍只有他和老赵没去,两人留在里屋喝酒,喝的是他在前进商店买的二锅头。一瓶二两,一共四瓶。老张喝了三瓶还多,大概六七两,老赵只喝了一两。两个人买了刀削面,边喝酒边吃面,电视也开着。

十二点多,两人喝完酒,准备躺下睡觉,这时庆生的人回来了。有人直接在外屋睡了觉,小谢和胡涛进了里屋,坐下看电视。看了十分钟左右,小谢和胡涛离开去了外屋,吵起架来。老张没当回事,躺到了床上。可是刚躺下不久,正迷糊着,还没睡着,他被浓烟呛醒了,瞥见外屋里很亮,像是有火光。

老张觉得不对劲,爬起来才发现,外屋里全是火,架子床上的塑料泡沫和海绵都烧着了。他想穿过外屋,从卷帘门冲出去,可是冲了几次都不行。他跑到厕所弄了一块毛巾,沾了水,捂住了嘴和鼻子。那时他看见光头强就趴在厕所的窗户上,对着外面一直喊救命。屋里的其他人没有动静,老张喊了几嗓子,几个人仍是趴在床上。

老张一边拿毛巾捂住鼻子,一边拿起手机拨打119。但是没等到接通,他就晕了过去。

消防队来了22个人,大约十分钟后到了现场,先破窗救下了趴在厕所窗户的光头强。随后分成三组,往屋里喷水的同时,又破开楼道里的房门,进屋抬出了其他八个人。

火灾几天后,受伤最轻的光头强已不知去向,再也没出现过。老张的呼吸道受伤,在急诊监护室住了几天,后来出院找了个临时住处,每天回医院换药,同时盯着火灾赔偿的事情,但一直没拿到钱。胡涛一直在派出所,接受调查,结案以后,才被放出来。在西安的一周,我始终没见到他。

巴特尔找了几天工作,最后在一个工厂里做起了保安。他说,终于又有了宿舍住。离开豫民里小区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袁伟了。倒是在街上,他碰到过胡涛。胡涛的新工作是开摩的,但提起火灾,他什么都不愿意说。

 

————END————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巴特尔、袁伟,皆为化名。

题图摄影:陈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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