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一指禅

李纯 · 08/18

 

和华东医院其他医生的诊室相比,朱鼎成的一指禅推拿诊室有些与众不同。推门走进去,先是一间类似小客厅的十平米过道,靠墙的中央有一张深红色实木方桌,上面有一块金字铭牌,上海市政府颁发的,写了几个字——“朱氏一指禅,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朱鼎成的诊室位于里面朝南的房间。

我走进去,朱鼎成正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房间有种显而易见的明亮宽敞,也许和色调有关,沙发是粉红色的,还有墙上的西洋画,是淡蓝色的,但又点缀了一些金色和紫色 。屋子中央是一张按摩用的床,床单是刚洗过的洁白,这里并没有医院病床的冷淡,是一间温暖的诊室。

让这间诊室变得温暖的,该是朱鼎成。他看上去像个古时候的江南秀才,是南方人特有的瘦小。白色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像件袍子,一直垂到了脚踝,把西裤都遮住了。但袍子里的他显得很精神,头发规整地三七梳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像个绅士。说起话来,他的声音高亢流畅,丝毫察觉不出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也许和他一直练功夫有关——练功的人气血足。

朱家推拿是华东医院的招牌,声名也早已传到了国内外。朱鼎成的父亲朱春霆是位德高望重的推拿医生,17岁的时候,他拜师江南一指禅推拿名家丁树山门下,学习推拿技艺。上世纪二十年代,朱春霆开始在上海开设推拿诊所,医术精湛,誉满申城。关于朱春霆的一指禅医术,有很多美谈。五十年代,上海爆发一场小儿麻痹症的疫情,这在当时来说是令名医束手的疑难杂症。朱春霆将祖传的黄墙中医内外科的学术思想和江南一指禅推拿相结合,独创了一种推摩手法,据说很多患儿得到治愈。朱家位于上海南昌路弄堂里的诊所,总有排队等候的病人。

朱春霆有五个子女,中医讲究师徒传授,尤其是父子相传。朱鼎成是家里的幼子,但从小就被父亲认定了做传人,母亲常说:“你父亲是推拿专家,你是小专家。”他确实有些独特,喜欢阅读国学经典,喜欢琴棋书画,喜欢中医书籍,喜欢武术。他的手,干燥、柔软,是一双天生适合推拿的手。即便现在,如果注意看,朱鼎成的手光滑细腻,看上去非常年轻。

朱鼎成最爱惜的就是他的手。他花了很多功夫在这双手上,为了让手指的触觉更加灵敏,他学了五年手风琴,手指因此更灵活了起来。推拿的时候,他的手指拥有了一种演奏乐器时的节奏感,他触摸人的身体,感知到身体中的经络,“就像律动的琴弦”,而穴位,“就像手风琴贝斯的一个个按键”。

每次推拿之前,他会搓一搓手,名曰“移气于指”,以提升手的温度,一般要高于患者的体温。一指禅推拿法,主要依靠右手大拇指的力道,每分钟拇指摆动120次左右,一次治疗平均20分钟,相当于要进行2400次的拇指曲屈运动,一天下来推拿六七个小时,手指很辛苦。他就对着大拇指说:“辛苦你了呀,对不起啊,没有好好呵护你。”他觉得大拇指是“听得懂道理的”。

 

不过,朱鼎成第一次推拿,手背却磨出了血。

一个老邻居,肩周炎犯了,酸痛的位置却有点棘手,在手臂的内侧,这个位置和他平时练习的位置有些不同。父亲在考察自己,他觉得紧张。他平时只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但在别人身上推拿还是第一次。他用了平时双倍的力气在患处用滚法治疗。二十分钟推完,他看见铺在邻居身上的治疗布,沾了些许血迹。他的皮肤磨破了。

后来父亲告诉他,肩周炎患者的肌肉比较僵硬,掌部接触时不能硬性摩擦,而应当灵活滚动,渐渐深透,不然欲速则不达。不过,邻居的肩膀倒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17岁时,朱鼎成开始入门练手法和功法。早上起床以后,他先练“易筋经”,然后拿酒坛。酒坛是可以装五斤的酒量。先是一个空酒坛,用三个手指勾住,练一指禅拿法指力。三个月中,酒坛子里逐渐加装至五斤水,继续用手指拿,等练完一年,酒坛子里放的已不仅仅是水,而部分变成了铜钱,手腕的力道也逐日练成了。

吃完早饭,朱鼎成要进行一天中最主要的训练——推米袋。首先,他弯曲膝盖扎一个漂亮的马步,然后沉肩、垂肘、悬腕,掌虚,以一根大拇指在米袋上推拿,这是练一指禅最基本的功夫了。每一个动作都非常讲究,要聚精会神,集全身的功力一指之端,每分钟手指要推120到160次,并且连续四个小时不能间断。米袋不破,却能把米袋里的米磨成粉末,练的是手指的透力,得练三年,才能出师。

20岁是朱鼎成出师的年纪。他本该待在医院里,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一名推拿医生。但华东医院推拿科已经关停,他则被发配到江西农村。那是1969年,正是文革。人们认为,推拿是修正主义的温床,是舒服的,人要吃苦,享福怎么行呢?文革十年,朱鼎成做推拿医生的想法也被停滞了十年。

被耽误的不仅仅是朱鼎成。文革期间,中医遭受了巨大的摧残。1976年,全国的中医比十年前减少了三分之一,而推拿本来就属于中医里的一个小科,几乎处于后继无人的危险境地。

1978年,中央下发了中共中央[1978]56 号文件,邓小平亲自做了批示,认为“这个问题应该重视”。中央的意见很快落实到上海,上海卫生局主办了一所上海职工医学院,里面特设了一个“名老中医子弟班”。这个班级很特别,只招收那些教授级的老中医子女,能进到这个班的,都不是普通的学生。

好时代来了。从江西回上海以后,朱鼎成干过各式各样的活。他先在卢湾区的房修队刷油漆,做了半年。他手风琴拉得不错,被选到卢湾区街道的一个合唱队当手风琴伴奏,工作也轻松了一些,从房修队转到图书馆做管理员。一干又是三年。直到56号文件落实,朱鼎成才有机会专门到大学里面念中医。入学考试让他很有信心,他的中医基础知识考了最高的分数,在子弟班,他个头小,却是班长。五年以后,他大学毕业,终于有资格做医生。他觉得有些惋惜,他已经34岁了,而他的父亲20多岁就成了上海人尽皆知的推拿名师。

 

朱鼎成的父亲朱春霆是级别很高的医生,他的病人往往是中央级的领导。1956年,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到上海华东医院治疗。卫生局召集了全市各大医院的权威,进行大会诊。当时陆定一身上有三种病痛:睡眠不好、肠胃过敏和关节炎。权威们都提出各自的医疗方案。朱春霆最后一个发言。他是个沉默谨言的人,他跟陆定一的保健医生说:“首长的病是可以治的。”

“用什么疗法呢?”保健医生问。

“一指禅推拿。”

“首长有三个病。”保健医生有点不相信。

“都可以的。”

陆定一专门在上海呆了三个月,由朱春霆给他推拿治疗。父亲后来告诉朱鼎成,他压力很大,推拿时间从20分钟延长到一个小时,有时候一天要推拿两次。“那是医院给你的任务。我父亲当然要全力以赴把他治好。”朱鼎成说。

陆定一康复后,他向上海市委提了个建议:“这么好的医生要传下去,他们家里孩子小嘛,开个推拿学校行不行?”1956年,朱春霆在上海成立了中国第一所推拿学校。他是校长,聘请了不同流派的推拿名家授课,这个被业界誉为“推拿的黄埔军校”一直开办到1966年,培养了500多名推拿学生。

朱鼎成现在也是个高级别医生,他是作家巴金的专属推拿医生,从他90岁一直推到巴金100岁去世。巴金送了他五六本书,内页题字:“朱鼎成同志,巴金”。

作为朱氏一指禅的嫡系传人,朱春霆对朱鼎成的要求严格。这种严格不仅体现在推拿功夫上,还有医趣和医德。朱父要儿子练书法,以锻炼手腕的灵活性;学音乐,以增强手指的节奏感;学绘画,以增强眼力,中医讲究“望而知之,谓之神”,观察力准是非常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医德。推拿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治疗手段,医生的手直接触碰病人的身体,除了让病人感觉到身体的放松,一名优秀的推拿师,他的手是可以传递关爱的。

朱鼎成带学生也是这样。学生来学推拿,他问:“你为什么学?学了这个技术以后,第一个服务的对象是谁?”如果学生回答:“我的父母亲。”朱鼎成心想,这个孩子确实有那种爱心在的。

对于朱鼎成来说,推拿是分高低境界的。最低级的,“以人疗人”,用手指的力道治疗人的形体之疾,这是一个提升手指灵敏度的阶段;往上走一级,“以气调气”,有些疾病并不是靠“调形”就能治好,医者要慢慢感知到人体的经络和气的流动。大部分医生停留在第二个阶段的时间比较漫长。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把手放在我的后背,让我感受运气,“有句广告词叫农夫山泉,水的搬运工,联想到推拿:朱氏一指禅,气的指挥家。”

而到了第三个阶段,“以神疗人”,这个时候医者已经进入了自由王国,手到病除变成了现实。“实际上没有看不好的病,看不好的病他是不去看的,达到这个层面才叫大师,自由了嘛。”

“你达到了吗?”我问。

“很难达到,如果达到我会很高兴。”一位患者走进诊室,朱鼎成微笑着朝她打招呼,然后对我说,“今天差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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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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