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带太白

李鱼 · 04/16

 

从跆拳道小白修炼成黑带,有人只需一两年,有人花了一辈子。

从崇文门地铁站出来,穿过新世界购物中心的人流,就拐进后巷。几座脏兮兮的写字楼沿街而立,地下餐厅爆炒味熏得每一扇窗都面目不清。每天日落前后,总有男男女女背着款式一致的黑包,冲进写字楼,熟练按下电梯五层。

没有地址也没有灯箱招牌,这间跆拳道道馆欢迎慕名而来的黑带。

白天,他们是中学语文老师、博士研究生、会计、法医和护士,到了晚上,他们出拳有力、姿态标准,永远能在整套品势的最后一步正好踩回原位。电影中那种空手开砖、劈瓦以及七百二十度后旋踢的画面,总在道馆墙上裂了缝的大镜子里反复上映。

每一次,在所有练习开始之前,黑带们会站成一排,给馆长鞠躬。

馆长的腰带已经磨破了,纯黑底色,上面用金线绣着“世界跆拳道联盟(WTF)”和持有者姓名:“金基喆”。

他是全北京段位最高的跆拳道黑带。

 

在馆长还不是馆长的时候,偶像剧和跆拳道都还没有漂洋过海。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首尔仍叫汉城,江南区刚刚独立,而馆长家住的恩平区,在城里穷得数一数二。

他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刚上小学,因为长得瘦小,总被同学欺负。于是后来终于有天,馆长的母亲把他领进一间跆拳道道馆,交给了师父。

在韩国,跆拳道被称为“国技”,普及程度仅低于泡菜。这门徒手格斗术兴盛于朝鲜半岛,由脚踢(跆,Tae)、拳击(拳,Kwon)和道行修炼(道,Do)组成。习练者依水平系有颜色不同的腰带,从入门到高手分别是白、黄、绿、蓝、红和黑。黑带又包含一至九段。

馆长的师父是黑带九段,一向严厉,对不认真练习的学生直接上手打。但馆长依然从第一天起就喜欢上了跆拳道,每天放学后直奔道馆。他书包里的九九乘法表还没有背,也没钱买道鞋,光着脚就练起踢法来。

一个半月以后,汉城入冬,下起了雪。馆长从白带升为黄带,身高比那条腰带竖着拎起来还要高一些。升级审查结束后,他美滋滋地穿着道服直接走进雪里,正好碰见隔壁洞的小学生在打雪仗。他们也看见了他,吓得掉头就跑。

那天馆长发下宏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上跆拳道道馆的馆长。

恩平区的老师(和其他地方的老师没两样)乐于让学生们写作文谈理想。作文收上来以后,老师看了看馆长,又看看想当科学家和总统的其他同学,由衷担心:“金基喆的理想……有点小啊。”

不久后馆长全家搬到西大门区。馆长舍不得师父,每周还是往返于新家和老道馆,腰带的颜色也换过了几次:绿色、蓝色、红色。在红带的最后一天,馆长换下中学校服,穿上洗旧的白色道服。他从太极一章打到太极八章,从旋风踢做到前摆和后摆,赢了实战对练,最后单手劈断实心砖。

馆长终于系上黑色腰带,向师父鞠躬。师父打过他,也曾在他穷到练不起时送他道服道鞋、免去学费。

到了高考前,馆长想考庆熙大学跆拳道系,父母意外地没有反对。大概是因为那年汉城举办了奥运会,而跆拳道顺利成为表演项目,也或者是因为家里已经有两个更大的孩子。哥哥想做基督教牧师,姐姐喜欢画画。最后剧情按照韩剧套路发展,父母如愿了:哥哥当上法官,姐姐不再画画。

既然家里已经出了一个法官,馆长的理想便被允许继续小下去。按照世界跆拳道联合会规定,只有考过黑带四段才能拥有师范资格,开设道馆。于是馆长进入庆熙大学跆拳道系。大一训练时他脚背骨折,三周后拆掉石膏,出现在黑带四段升级考试的场地。提早到的考生已经在旁边小幅度复习金刚、高丽和平原的套路动作,还有的正忙着给护甲穿系带。

要从一个普通练习者晋级为跆拳道师范,唯一必考的品势是太白。

太白共有二十七个动作,全部完成大约需要五十七秒。每次出拳衣袖必须带出风声,踢法在空中停顿时不能有半点晃动。馆长打得干净漂亮,于是就成了今天的馆长。

 

新世界购物中心一期和二期之间隔着条马路,每到晚上,逛街的人没耐心地乱穿红灯。馆长被落在后面,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点起根烟。

斑马线上,认识他已经第十年的学生大吃一惊。他说从来没在学生面前抽过烟,是怕他们会模仿,“现在没关系,现在你已经长成……喔,大人了。”馆长的中文依然不是那么好,偶尔语气夸张,同韩剧里一模一样。他也没告诉那个学生,他曾一人打赢十三个小混混。他担心学生练了跆拳道就出去打架。

馆长很瘦,走路也快,眨眼之间就在马路对面。他勾起右脚,毫不费力地单腿平衡着把烟头按灭在鞋底,抬头走进餐厅。这间崇文门的道馆已经开了十五年,每次上课前,馆长就近吃饭,可周边餐厅会员卡都集齐了也没找到一家真正喜欢的。

“这间不好吃。”他还是点了一碗牛肉面。

“据说韩国人煮面吃的时候,会拿锅盖当碗,接在面条底下吃。这样就能少洗一个碗,” 学生问:“但全家只有爸爸才有资格拿锅盖吃,真的吗?”

馆长皱眉认真回想:“这要看情况……如果家里只有一个锅的话……”

馆长刚来北京时,二十七岁,只有一个锅。一九九九年的头三个月里,他的晚饭是三元牛奶泡米饭。因为保障营养需要牛奶,可买完牛奶就买不起别的小菜配米饭了。

馆长原本要到北京某大学当跆拳道教练,院长保证提供翻译和食宿。虽然家里不同意,姐夫还是偷偷塞给他三百美金,送到了机场。飞机落地后,馆长发现大学换了新的院长,顶替他的教练也早已上岗。那教练没经历太白的考验,没有师范资格,连最基本的品势动作也不正规。

第二天,馆长在首都师范大学羽毛球馆里按小时租下一块场地,在上面练起了跆拳道。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开始有人问他是否招收学生。后来学生也越收越多,羽毛球场地变成了月租,第一间道馆正式成立。

转年就是千禧,北京的公共汽车还红白相间,外国人只能住高级对外饭店或留学生公寓。馆长在首都体育大学的宿舍落脚,有了第一只锅。没过多久,他把第二间道馆开在动物园东鼎大厦里,第三间在崇文门。他传授的是大众跆拳道,与竞技跆拳道相比更易入门,每级、每段都有世界跆拳道联盟(WTF)规定的必学品势和踢法,升级考核按明确标准,由师范资格持有者进行审查。

现在,馆长拥有将近一百间道馆,三十名教练,教过的学生数超过一万。每次练习、审查开始之前,学生们穿着统一的白色道服,整齐站好,像少先队员宣誓那样举起右手、掌心向前,跟着馆长大声复述跆拳道五大精神:

“一,礼仪。”

“二,廉耻。”

“三,忍耐。”

“四,克己。”

“五,百折不屈。”

放下手后,学生们给馆长鞠躬。从一九七九到今天,三十六年过去了。在馆长的小学生理想反反复复成真这一刻,他也会向他们鞠躬。他的道服左手袖子上缝着黑带段位,已经八道,只差一步就到跆拳道的最高级别——黑带九段。

馆长的学生给他画的肖像。插画:玉藻

 

馆长成为了别人的师父,也是严厉,但从不动手。师父随便打徒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时代也已过去。汉城改名首尔,奥运会后韩国经济腾飞。现在轮到了中国。

馆长觉得练跆拳道的大人越来越少,他们忙着工作,只剩下小学生能勉力从奥数班抢出时间,来到道馆。于是馆长和海淀区几所小学合作,将跆拳道列为校本课程。为了编写教材,他的中文突飞猛进。

遇到实在买不起道服和道鞋的学生,他也会像师父那样免费送。有徒弟没地方住,他就在道馆里用隔板辟出一个房间。徒弟的同事得了重病,他也托人捎钱。后来馆长又成立了“一心会”,组织志愿活动,还把学生每节课喝剩的空水瓶收集起来卖掉,收入捐给福利院和震区。

当年在汉城恩平区一同长大的师弟,也来北京投奔他。他把保定的道馆托付给他,甚至让学生们也称师弟为“馆长”。合作很久之后,馆长给师父打越洋电话,师父却没说几句就挂了。他追拨过去,问师父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才发现保定的师弟偷了道馆,换掉招牌,拿走全部学费还顺便跟师父说谎告状。

馆长学到新的中文动词:“背叛”。他给师父寄去一封信,信中独白颇有韩剧深情:“如果师父不认我这个徒弟,那就不认。可我一辈子都是师父的徒弟。”末了,他祝师父身体健康、不要受伤。

第二个月,师父带着师母从首尔飞到北京,命令两个徒弟当面对质。坐在西单的餐厅里,师弟喋喋不休地解释,馆长委屈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攥着几张字据。师父看着他们长大,立刻明白谁在说谎,当场跟师弟断绝了师徒关系。

馆长讲着那个从此以后再没见过的师弟,吃不下他的牛肉面。他拿筷子指点桌上几叠小菜,说他也曾有一二三四个喜爱的徒弟。有人转行做主持,有人回国服兵役,有人受了伤。还有一个像师弟那样,拿走学费,在马路对面开了自己的道馆。那盘拌菠菜所代表的、曾经最喜欢的徒弟,后来在学生家长面前哭诉他是坏心眼的韩国人,拖欠教练工资。

其他教练忿忿不平,站出来为馆长作证。馆长看着银行转账记录上所有的日期,不明白十年前那个他一招一式指点太白的徒弟到哪去了。他们后来又碰面一次,徒弟没有再看他的眼睛。

在述说背叛和离别的间隙,馆长用吸溜牛肉面的声音填满沉默。牛肉面无需费力就能发出响亮声音。他把那盘拌菠菜推到一边,又拎回来,再推到一边,最后说:“如果在一个水平,一定要竞争到底。可是,我们不在一个水平啊。”

他是全北京唯一的黑带八段,打得一套漂亮太白,能击碎竖立的实心砖,可出了道馆,却还是要等绿灯过马路。他骨折了许多次,膝盖和骨盆的旧伤不管晴雨都时时发作。他发现黑色腰带是不够的,还要跟徒弟们签用工合同。

世界跆拳道联合会规定,只有年龄达到六十岁,才可以参加黑带九段的审查。因为除脚踢和拳击之外,这门格斗术最终难在道行修炼上。从前师父明白这点,现在,馆长也明白了。

 

今年春天,气温刚回暖的下午,崇文门道馆难得生机盎然。在馆长专门给未成年人开设的训练班里,最年幼的学生奥莉正第一次学会出拳。她比当年的馆长还要小一截。

电视台摄制组的大队人马在旁边跟拍,体操奥运冠军李小鹏是奥莉的父亲。奥莉本来很害怕跆拳道,却被彩色腰带奇妙地治愈,给自己选了黄色,给爸爸选了红色,西红柿炒鸡蛋。

摄制组的人这才放下心,讨论起要不要喝掉为哄奥莉而预备的乳酸菌饮料。道馆里的其他孩子也自带粉丝。他们的家长每次课都会围住道馆前后玻璃门,忙着拍照。虽然取景框里齐刷刷一律白带,可他们满眼都是孩子们身系黑带的模样。

家长们不知道,馆长曾经在崇文门道馆的一次考试中将十八个白带全部判为不及格,因为他们总是忘记在品势的最后一个动作发声。这十八个白带里有一半再没出现,另外一半回来道馆,继续练。

馆长谢绝了拍摄邀请,守在门外,看见自己的徒弟变成奥莉的师父。奥莉只因为踢到一下脚靶的边缘就高兴得跳起来。馆长看着还不如师父腰带高的奥莉,再清楚不过:从一个跆拳道白带到黑带九段,掐头去尾就是一生。可只要一颗真心,就没有任何事能阻止她修炼成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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