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Diduadian · 11/13

来源:界面新闻

一  

 

外公去世后,外婆同我们去村里的养老院看过。

养老院原来是医院,坐落在乡道远离市区那头拐进去的地方。小时候,家里的猫咬我,外公就骑自行车带我到这里,按急诊铃吵醒一个睡午觉的护士,给我打狂犬疫苗。带外婆去看的时候,老人们的房间还残留有病房的痕迹,厕所是老而黑的公厕,洗澡在没有热水器的公共浴室,工作人员送来柴烧的热水。但据说,这已经比养老院搬来这之前的条件好。外婆不喜欢那里,倒不是因为条件差。她给人当过童养媳,当过几十年老婆,还当过几十年妈。如今身强体壮,有房有养老金,何必再去跟人挤着住。

因此她没有搬去二舅家,也没有搬来我们家,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她顿顿做自己喜欢的菜,随时随地吃零食,只洗一个人的衣服。没过多久,阿尔兹海默症就开始发病。那是十年前。

她先是忘记物价。菜市场的肉摊老板告诉我们,外婆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菜市场,要求他卖给她两块钱的猪肉。按早些年的物价,两块钱大概还能买到二两肉,当时却只能令老板为难。本地老人皆以省钱为终生大事,外婆未能免俗。我们以为这回也是,晓之以理,惹怒了外婆。她那时常为各种无名小事发火。我们从衣柜里给她找出来的衣裤不成套,她便很生气,不肯去二舅家吃年饭。冬天到了,她认为自己不需要穿冬衣。从好言相劝到据理力争都不管用。外婆原本就是个固执的人,我们也没意识到是阿尔兹海默症在作祟。

直到后来,她逐渐忘记三餐。每个周末回到乡下,我们都能在碗里发现放馊了的肉。“那是我留着下一顿吃的,你们不准扔!”外婆坚持道。她也逐渐忘记时间,每周看到我,都会开心地拿出两张毛爷爷:“给你两块钱拿去花。”两块钱当然是客气话。从外婆那里收到“两块钱”,原本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待遇,如今每周能享受到不止一回。她给我的钱越来越多,妈妈不得不悄悄帮她塞回钱包。如果她想给我“两块钱”而钱包里没有,便会露出一种尴尬的脸色,坐到床上叹气,哀叹贫穷。 

“完蛋了,你外婆不会跟外婆豆一样吧?”妈妈担忧地说。外婆豆是祖外婆的意思。外婆豆老后,无灾无病,生命的最后十几年逐渐失智,成了个身强体壮的失智老人。妈妈说,那时大家总担心外婆豆跑出去,跑出去了,就会做些不太体面的事,还很难追回来。现在,身强体壮的失智老人在村里也不算稀奇,他们大多被关在儿女家的某个房间,被定时清洁和呵斥。

外婆豆的晚年由她的三个女儿轮流照顾着度过。外婆只有一个女儿,照顾她的责任几乎全落在妈妈身上。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搬来同我们住,好像一定要守住这等了几十年才等到的自由。而且,她一与我们一起吃饭,就变得扭捏又客气。在她长大的这块地方,在人前大口吃饭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客气即教养。可能同以前的贫穷有关。外婆一发病,就把这教养发挥到极致。我们稍微一劝,又是一通脾气发过来。

于是外婆继续独居。好在那时她的失智还不太严重,只是不记得时间和三餐而已。妈妈同学的粉汤店承担了外婆每天的早餐。刚开始,外婆当然是不愿意的。毕竟她终生省钱,又有教养。妈妈只好诳她:“这早餐是国家送的。” 

“什么?真的吗?” 

“对啊,你现在八十岁了,国家敬老,他们店又在旁边,国家就委托他们给你送饭吃。” 

“啊?还有这种事?”她将信将疑。但也没法质疑 。妈妈说完,拉上我跑了。每天早上,粉汤店老板娘端来一碗粉汤,放下就走。外婆但有发问,就说:“国家送的!” 

 

 

阿尔兹海默症发病后的第六年,外婆搬到村里的养老院。 

听说要搬到养老院,她是不愿意的。她想回外婆豆的老家。她对近处的事总记不太清,比如她刚喝过咖啡,刚吃过饼干,比如我已经身高五尺,在外上大学。而那些久远的事,就像一幅画一样,逐渐浮现出来。

“我们在那里还有间房子,房子前面有黄皮树,上面黄皮很甜的,你记不记得?”她问我。 

我当然不记得。我到将近成年才被带到外婆豆的故乡去过。老房子还在,原本是外婆家的祖屋。现在被舅公翻修了一遍。门前已经没有黄皮树。舅公是近两年才搬回去的,带着舅公豆。舅公豆年轻时跟外婆的爸爸一起下南洋,1951年后想回国而不可,撑着活到将近一个世纪,才回来装修了祖屋,最后在里面去世。在那之前,住在祖屋里的是外婆豆,直到晚年失智。

“那房子现在是舅公在住,你回去干嘛?”妈妈说。外婆很诧异。舅公不是下南洋去了吗?回来了?舅公豆呢?也回来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他们?那还有多久过年?过年我们回祖屋我就搬回去了,祖屋门口有棵黄皮树,上面黄皮又大又甜,你记不记得?什么?舅公回来了?他不是下南洋了吗?

对话往复循环,没有尽头。 

关于祖屋的另一件被反复强调的事,是过年。“我年轻的时候,每年过年都要担几斤地瓜走回去拜年,那时候啊,累死了。”外婆说。“你厉害。过年还早。”妈妈说。不知道为什么,外婆自从失智,就一直惦记过年。真到过年,坐在去拜年的车上,她就会不停提醒我们买伴手礼。过年事小,失礼事大。连不过年的时候她也这么惦记。某天,她大概以为是过年,要去二舅家拜年,看到家里有桶饼干,拎上就出门,走到二舅家,围着屋子转一圈,看到没人,又把那桶饼干拎回来。当时正是中午,邻居们在睡午觉,都没发现。

二舅家离外婆家来回将近十公里。外婆是不是真的走到二舅家,我们不得而知。她最后还能自己回到家里,我们都很欣慰,但无论如何是不敢再让她独居了。妈妈还在上班,实在没法每天看着她,要是在市里走丢,那就未必能找到了。于是妈妈把她的东西都装上车。

“去哪里?”外婆问。 

“你老家。”

外婆乖乖上车。车开到养老院,她已经忘记刚才说过的话。

“你以后就在这里住。”妈妈说。

外婆发现这是养老院:“这里住不要钱吗?”

“不要钱。国家敬老,你免费住。每天还有人给你送吃,也是免费的。你老了国家孝敬你。你看现在国家多好。”妈妈诳她。 

外婆将信将疑地住下来,一直住到今天。没多久,她就忘了自己在哪里。她想起自己在养老院时,便要求回家:“自己有房子为什么不住,要住别人的地方?” 

“你不是叫我们卖掉了吗?”我们接着诳她。她很诧异,也没法质疑我们。我们只好再强调一次,这里免费吃住,不住就亏。她又安静一阵。有时她会忽然想搬回祖屋,有时她又以为这里就是祖屋,指着门外的一个地方,说:“这里原来有棵黄皮树,上面黄皮又大又甜,你记不记得?” 

2011年10月1日,海口,村里有了水泥路。

 

 

养老院的房间被重新装修过,加上独立卫浴和热水器,还盖了排新的平房,草地上装了几个棱角分明的健身器材,一边的角落修了个凉亭,上面爬满炮仗花。连着炮仗花的那栋楼里有个大房间,放着几排坚硬的木头长椅和一个巨大的电视。电视里常年播放当地电视台的戏曲频道,底下三三两两的老人在听。小语种戏曲剧目少有更新,但老人们也没别的可以看,他们大多不懂说普通话。大房间隔壁是家殡葬公司的办公室,门朝养老院外面开,从外面路过,能看见玻璃橱窗里的棺材。

养老院里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几十位老人大都呆在自己房间,行动缓慢地做一些琐事。仅有的几名工人在厨房那边做饭,到了饭点就往老人房间里送。一名独臂的哑巴阿公每天往每个房间送开水。还有一名对眼的阿叔在院子里打杂,收老人们的垃圾,每天堆到围墙边,点火烧掉。对眼阿叔也是个哑巴。他们似乎是被安置到这里的,打工换食宿,日后就地养老。

每到重阳节和春节,养老院会忽然热闹起来。市区的一些单位和公司,每逢佳节就组团下来敬老,给老人们分发零食和衣服,帮他们剪头发,之后搂着他们照相,相片被贴在养老院大门口。可能也会被贴在那些公司的墙上,我揣摩。

外婆住到养老院最里面新盖的平房里,大约恍惚自己以为回到了生产队。当年生产队的房子模仿苏联农庄,几家人住一起,吃饭去食堂。住得挤了,外婆便开始担心自己被人占便宜。每天,她守在屋子里,看守自己晒在窗外的衣服,担心被别人收走。至于养老院里散落的灭火器,石凳,扫把,她都认为是自家的物件,想起来,就往房间里搬。我们至今没弄懂她是怎么把石凳也给搬进屋的。我们没法说服她,只好让养老院工作人员把这些物件搬离她的视线。

但对面的平房搬不走,外婆看到对面的平房,说:“你看那里,原来是我们家的厨房,现在都被人占了。原来那里还有棵黄皮树,上面黄皮又大又甜。” 

有几次,外婆把隔壁阿婆的衣服收到自己衣柜里。隔壁阿婆也有些失智,夜里找上门来,两位身强体壮的失智老人大吵一架,惊动整个养老院。老人们对她的凶悍记忆深刻,就不敢同她来往了。

于是外婆每天坐在屋子里,一个人喝红糖水和咖啡。红糖和咖啡在她年轻时也是稀贵东西,普通人家过年才有,自己喝,祖先牌位前也摆一杯。外婆忘了年代,却记得自己现在有喝红糖水和咖啡的资本。咖啡罐被外婆藏到衣柜深处,要是里面空了,外婆就开始焦虑。某个中午,可能是咖啡喝完了,外婆决定出门去买。老人们都在睡午觉,没人注意到她罕见地出了房间。她一路走到养老院大门外,才被住在门口的阿公发现。于是外婆被兴师动众地拦住,赶回房间。独臂哑巴和对眼哑巴接到通知,以后从外婆房间出来,要把门锁扣上。

至于妈妈,为了外婆的健康着想,原本想悄悄地减少咖啡和红糖的供应。如今是不敢了。 

不过门没能关住外婆。有天,她从窗户翻出来。那窗户不高,一米多。有时候我去看她,敲敲门,再翻窗进去,给她个惊喜。不知道这是不是给她做了个坏榜样。那天,她可能是想出来散步,也可能是想去什么地方,就从窗户翻出来。她腿脚灵便,也没受什么伤。但是想去哪也没去成。她几乎立刻就引起了关注。老人们大呼小叫,叫来工作人员。外婆就又被关回去了,可能还遭到呵斥。我们只好给窗子装上个防盗网。此后我每次去养老院,都能看到外婆站在窗边往外望。她现在像极了一个村里标准的失智老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定期喂食,定期清洁,时有呵斥。

外婆在屋子里闲着没事干,就自己编戏唱。她唱:生也不生死不死,不生不死害自己。 

2011年2月18日,海南琼海乐城,台前幕后的琼剧演员。

 

 

外婆的阿尔兹海默症发病后的第八年,妈妈终于退休。妈妈想把外婆接到身边住,赶上市里的老房子拆迁,爸爸妈妈搬到出租屋里,等着新房交付。外婆不得不继续住在养老院。好在妈妈现在闲下来,每周能往乡下跑两次。

提起同我们一起住的事,外婆不再排斥。她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妈妈给她洗澡,她说:“现在是你做妈,我做仔啦。”在某些事情上,她依然固执。她要求穿不成套的衣裤。如果穿了成套的,就不出门。这个转变如何发生,我们不得而知,只能依着她。她还坚持不在人前大口吃饭,不忘教养。好在我们也知道如何应付了。带她去拜年,去军坡(庙会),告诉她是免费的,然后大家埋头大吃,她藏在人群里,也跟着埋头大吃,吃得比年轻人还多。她一直是个吃货,只是平时教养太好。

这时,外婆的生活已经几乎没法自理。她忘记洗澡,忘记上厕所冲水,忘记厕所在什么方位,忘记季节,在冬天穿凉拖。每周,妈妈回到养老院,先给厕所冲水,再把整个房间刷一遍,最后帮外婆洗澡。一通忙碌后,外婆终于神清气爽地坐在没有异味的屋子里,跟我们说笑。

她早已认不出自己的两个妹妹。现在看到妈妈,也认不出来,问道:“你是市里来的吗?我有个女儿也在市里上班,你认识她吗?”

妈妈笑着看她:“你女儿在市里,那我是谁?” 

外婆仔细看看:“哇!你是我女儿!”就很开心地抱住妈妈。

她看见我:“你好漂亮啊,你是谁家小孩?你认识我女儿吗?”我打扮像男孩子,她有时认错,就拉着我问:“阿哥,你还记得我吗?” 

于是指着自己让她认人就成了我们的保留娱乐活动。而外婆明显意识到自己成了个玩笑的对象。她不甘心,努力反击。我问她:“你猜我是谁?” 

“你是你妈妈的小孩。”外婆笑,她知道我在和她玩,但她想不起来我是谁。

“我妈妈是谁?”我接着问。

外婆故作诧异:“什么?你连你妈妈是谁都不知道?” 

妈妈在旁边笑:“这到底是真痴呆还是假痴呆?” 

认出是我后,外婆就伸手掏钱包。掏很久掏出两张一元纸币:“给你两块钱拿去花!”

外婆愈发喜欢唱戏。她看着妈妈洗衣服,以为是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在她背后唱:“女儿啊,你几时回来啊?我自己要闷死啦。”有时她认出我,对着我唱:“阿侬啊,你终于回来了啊?外婆要念死你啦。”外婆不会说普通话,地方戏几乎是她年轻时唯一的娱乐。如今老了,竟成了创作资源。她心情好起来,连回答个“是”都是戏里的调调。 

但大多时候,她还是唱“生也不生死不死,不生不死害自己”。每周妈妈回乡下,都能看见她在铁窗后阴郁地唱着自己的戏。帮她梳洗一通,聊上天后,她的心情就很好,变得可爱起来,能记起不少事情。到我们走时,她又回到窗口,看我们走远。

“我们要是把外婆接去住,每天陪她说话,她可能大脑还不会萎缩这么快。”妈妈总结道。 

外婆豆晚年时,没有人这么耐心地陪她说话。她的大脑迅速萎缩,但依然顽强地活了十几年。妈妈稍一思考,对自己进入晚年前的生活有了些觉悟:可能都要在照顾外婆中度过了。至于她自己的晚年,她不担心,她有我。

我也会想象我的老年。不婚和丁克的朋友都在研究这事。一位朋友说,我们到泰国组团养老吧。谁知道呢,说不定到时去的是云贵高原。也有可能,会有机器人照顾我们。 我妈也担心我的晚年。我告诉她我是个独身主义者,她不担忧我的婚姻,只担心我像外婆一样垂垂老矣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臭烘烘地坐在屋子里唱戏。我不会唱戏,那唱什么?周杰伦?

2016年8月14日,海口市遵谭镇敬老院,两位老人在聊天。

 

—— 完——

 

题图:2016年8月14日,海口市遵谭镇敬老院,一位老人静静坐着等水凉。

所有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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