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傅雷顿先生和鸽子

小黄 · 10/23

来源:界面新闻

口述|许驰

文、采访| 小黄

 

主唱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和他们乐队的几个朋友一起吃了顿饺子。两天之后就是乐队的北京首演。那时,乐队集体从南方城市迁来北京发展,大约有小半年了,一直憋着没有演出,打算年底放个大招。主唱叫许驰,高个儿,留了一头带点儿卷的长头发。许驰租住在胡同里一家破诊所的二层,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那时,很多朋友散居在二环内老城区的犄角旮旯,杂院里的偏屋,或是平房的加盖层,没有厕所,通常也没有窗,乌烟瘴气,不见天日。

我记得走出饺子馆时天已经黑了,胡同里路灯晕黄。许驰那天穿着黑色皮夹克和松松垮垮的破洞牛仔裤,在脏兮兮的冷风里揣着手缩着脖子。我们在一个岔路口分手,他和另一个朋友一同回了那个破诊所。

第二天许驰就失联了。

又过了一天,一个朋友来电话说,他进去了,好在尿检没验出来,但由于挣扎时无意掀翻了一个警察的小指甲盖,被算作袭警。此后一段时间风头很紧,那个晚上之后,一圈朋友度过了一段忧心忡忡的灰暗的日子。

大约一个月后,许驰出来了。北京的一切变得不可忍受,吃得烂,住得烂,街上乌泱乌泱都是人,蹲公厕很难拉出屎,天气也太他妈冷了。他很快离开了,回家呆了一阵之后,出国学习音乐。

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今年夏天,许驰短暂回了趟国,我又见到了他。他说,他发现这段记忆已经开始模糊,有些人名都快忘了。他把这段经历说给我听,我帮他记下来。

 

1

 

那天吃完饭,我跟朋友回去抽了点草,喝了些酒,一起看亚冠决赛,广州恒大打阿赫利。看完她刚走,梓金,就是点我的Dealer,突然叫我出去喝酒,说她在门口了。没想到我一出去,他妈的五个人围过来,喊我过去,我马上后退。

我不知道你童年有没有玩过一种游戏?我们叫撕胯,有的地方叫操大树。一堆人冲上去,一人抓一只手或一只脚,几个人把你往电线杆上撞。他们冲过来摁我那一下,特别像撕胯。我打篮球,全身是蛮力,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用肘撞人,他们没有摁住我,又来两个,七个人把我摁在地上。有一个人扯着我头发,把我的头抬起来,说,看到没有,这是警证。

那时候是半夜一两点,我挣扎得全身都是伤。他们把我的手反铐在背后,让我上了一辆面包车。有个人把我衣服掀起来蒙住头。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就到了派出所。

屋里大概有四五个人,靠着墙分开坐。我就一眼看到一个朋友,程章,我们一块儿抽过两次。我俩互相打了个眼神,他示意我不要透露我们认识。

我环视了一圈屋子,观察摄像头的位置,发现洗手池那儿是拍不到的。让我验尿时,我说我尿不出来,他们就让我喝水憋尿。一直等到深夜,其他人都验完被带出去了,剩我和一个警察。他在玩手机,我感觉他不大专心。这时候我才说,我要尿了。我到在洗手池那儿,打算在洗手池接点水,可太透明了,不行。我瞟了警察一眼,他还在玩手机。我就趁那个时候弯了一下腰,假装系鞋带,迅速从便池里舀了一勺已经是被稀释得很淡很淡的尿。

最后真的没验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把我转到另一个派出所。那个屋子左边是一条走廊,走廊头是厕所。我看到走廊边放着一排写了名字、装着尿的塑料盒。当时我就想到,如果再验一次,我要从这里偷尿。果然,他们又让我验了第二次尿。

那次真是惊险。两个人跟在我身后,但他们在聊天。我趁一个角度用身体挡着,拿了一盒尿。塑料盒是封了盖的,我赶快把手插到兜里,在口袋里把它打开,把盒里的尿倒在我的尿盒里。我手抖得厉害,口袋里、手上全是尿。但那时候顾不上恶心。然后我把尿尿到他的盒子里。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害了那个人,真是赌一把,我没有选择。

这一次,我又没有验出来。他们基本相信我没吸毒了,但依然没放过我。有个警察特别凶,给我录口供,口气像要杀了我一样。他问我吉他手在哪,我猜他们上门没找到,随口说了个位置。他又要我的手机密码,我不肯说,他就吓我,我被他们搞得有点怕了,就把密码说了。但我手机里的记录好几年没删,和吉他手的聊天记录有他妈的几万条,全是疯话废话。此外,大部分好友是不同的妞,我聊得超多,我觉得他们也没看完。

他问:“你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来的?”

我说:“涉嫌吸毒。”

“不是这个!”他吼我,“你那天是不是打了警察?”

“我不知道啊”,我被他吓傻了,就说,“大哥,我只是来北京玩乐队的,我们一直没演出,准备了半年多,就等着后天那场演出。我真不知道怎么了……”

他又问了我好多问题,问我看没看到他们穿警服,让我说我身上的伤是自己蹭的。然后那个警察把口供翻到签字页给我,说,你把这个签了,你就可以出去演出。我就签了。

按照规定,被拘留是要24小时内通知家人的。他们往我家寄了封挂号信,寄到户口所在地,根本不是我的住址,那封信现在都没人收到。当时我已经被抓第二天了,必须往外通风报信,我就说,我家里电热毯没关,让我打个电话找人关一下。我就给一个学法律的朋友打电话,但他们就在边上听着,不让说案子有关的事。我只好说:“电热毯帮我关一下,我去了一个地方,近期回不来了。”出来以后她跟我说,她没听懂。如果不是程章出去得早,通知了朋友们,大概没人知道我去哪儿了。

我签完字,他们把我塞到一个车里,我想着验尿没事,警察也说放我演出,以为关一两天就能出去。那辆车上有七八个人,有一个吸冰毒的,有案底,比我们有经验,他就嘲笑我:“我吸毒只是行政拘留,你那打警察可是刑事。刑事拘留得半年起。”当时我就哭了。

 

2

 

到看守所那天气温零下,我们被送到一个穿对堂风的屋子里,站成一排,脱光,警察挨个掰开屁眼看有没有塞东西。然后我就被送到了过渡号。

过渡号有三十个几个人,两条六米的板,一条要睡十八个人。没地位的人就只能侧着睡,鸡巴贴别人屁股。我们那个号子分了两帮人。我们这派都是一开始受排挤的,慢慢地聚在一起,开始跟他们搞。

班长是个傻逼大胖子,可能有三百斤。经济犯罪,涉案金额有300万人民币。天天讲老子多有钱。他特别坏特别坏,会打人。死胖子吃得超级多,分给别人只有一点点。他每天拉好多次屎,然后限制我们,拉屎必须两分钟,一天只能拉一次,厕纸只给两三格。每天洗澡热水时间有限,他自己洗超久,让我们每个人只能洗三分钟。

他们那派都是强奸犯,还有一两个狗腿子帮班长打架。有些人特别恶心,看到有人有零食就过来蹭,自己的东西从来不给别人。

我们这派的人都比较好。

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哥,行贿,判了六七年。他们说贪污受贿这种事都是一整条人连着犯事,但出事了,就抓一个官最小的进来顶罪。他就是这样。有一次他收到儿子给他写的信,当场狂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哭得那么伤心。

还有一个酒驾的大哥,特别惨。他那天叫了代驾,他只是把车子开出停车场。然后他感觉压到了一个东西。出来一看,有个人光脚躺着,已经被他压过去了。人送去急救,这大哥就进来了。他一直在想要赔多少钱,怎么争取谅解书,天天考虑这个问题。有一天,我看到我们号子的小窗上停了一只乌鸦。我说,哇,有人倒霉了。下午就来了个人通知那个大哥,他撞的那个人死了。他直接尿失禁,话也讲不出来了。一直到十来天后我搬去别的号,他的声音都是嘶哑的,没有变回来。这真是鬼找到他了。

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北京老大爷,也是第一次进来,他是组织小学生参观清华、北大的夏令营的,我小学的时候还参加过。他有一次在饭店喝酒,跟人吵架,人家砸了他的车,他就把人打骨折了。结果砸车只要行政拘留15天,他把人打成轻伤二级就是故意伤害。这大爷就是天天骂“外地逼操你妈”的那种傻逼国安球迷。但他其实就是嘴巴贱,人不坏。他是里面唯一一个看足球又看篮球的人,跟我很好,我们天天聊球。

我们这儿还有个清华大一的小孩,刚满18岁,偷电脑进来的。他绝对不是坏人,就是一念之差。他说那天脑子不清楚,看到有个电脑放在那儿,就拿了。拿走又觉得这样不对,放回去的时候被抓了。他就是个缺心眼,天天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老被嘲笑。这个小孩特别惨,洗澡的时候被人发现屌特别大,没硬起来都有十来厘米,是我们里面第一名。大家就会去扒他裤子,弹他的屌什么的,故意闹他。他爸爸是个魔术师,他也很会变魔术。我们每天跟他说,变个魔术我们就不搞你。他玩纸牌没有江郎才尽的时候,永远变新花样。

我是玩乐队的,他们就让我唱歌。我每天瞎唱港台流行歌,《大约在冬季》之类的。每次我唱歌的时候,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全神贯注地听,不管是杀人犯、强奸犯都帮我打拍子。这种时候还是蛮爽的。里面所有人都特别空虚,你就感觉自己能给大家带来点什么。只有一次,我唱许巍的一个想家之类题材的歌,有人听哭了,他们就不准我再唱这种歌了。

号子里有个大烟鬼,已经被抓了六七次,每次都是吸毒,我们都叫他“大烟”。他哪派都不属于,因为身体很不好,24小时都躺着睡觉,说话没力气,眼睛都睁不开。他毒品极度成瘾,每天会有护士来给他打一针镇定。护士一来,大家就疯狂吹口哨。有一次来的是个年轻的,我操,大家都疯了,“赶快撸赶快撸”。里面特别变态,他们会搞撸管比赛,比谁撸得最快。知道用什么撸吗?牙膏盒子上印着一家人的图像,就对着那个妈妈的脸撸。那太变态了,我一直不参与,他们都觉得我有问题。

 

3

 

我在里面最好的兄弟叫小哈。有一次午睡,我值班,小哈来了。我一看,怎么来了个白人?其实他是少数民族,深眼窝,高颧骨,头发有点卷。他穿衣穿得蛮帅的,阿迪达斯的运动衫,三叶草的鞋子,就是潮男那种打扮。因为里面很多人都穿得特别土,一看他这样,我就有点好感。他凑过来就问,有没有烟抽。我说,操,没有。他说,操,武汉坐牢都有烟抽。

他也是个惯犯,偷手机。他早晨上地铁大概可以偷五、六部手机,然后回去睡觉,睡五星级酒店,晚上晚高峰再上一个小时班,又搞几部手机,一天可以挣五六千。他家其实挺有钱的,但他十多岁就从家里跑出来混了。他说他爸爸也在牢里,因为五六十斤大麻被抓的。

小哈是特别聪明的人。他是第三次被抓了,其实三次被抓要重判的。但是,他第一次时还是未成年;第二次被抓时,身上只有一部手机,不到2000元,不能定罪,其实他藏了一部;这次他随身带了一张身份证,是他从偷到的钱包里翻出来的,长得跟他特别像,警察问他,这是不是你?他说是,于是记录就又变成第一次被抓,只要关三个多月。

小哈虽然是小偷,但他其实是善良的,也很讲义气。他半夜会偷班长私藏的东西分给我吃。他有信仰,洗完澡要做一些祷告的仪式。他偷东西,又怕下地狱,每天不停地祷告。

我们关系很好。有一次聊天,他说他每天晚上都去三里屯夜店玩。他长得像外国人,那边好多夜店都不收外国人门票。他只学了两句英语:“Hello! I’m Mark.”跟保安一说,就入场了。Mark是卖他海洛因的一个黑人。我说,你这样不行,我多教你点英语。后来,每天我教他英语,他教我他们那边的话。我们每天就用这两种语言骂班长,骂得超大声。

我们每天有20分钟放风,大概在上午10点左右。那个阳台只在那时候打开。每到这时,我们就围着阳台门口,门一打开,我都会第一冲出去,大喊一声:“Freedom!”

小哈问我,freedom是什么?我说,是一个人,傅雷顿先生,类似如来佛一类的可以信仰的人,傅雷顿先生可以救我们出去。他后来也跟我一起喊。他发音很别扭,但我们一起喊,就更大声了。“Freedom!”

 

4

 

后来,我们两派矛盾非常严重了,小摩擦不断。坐板的时候,两拨人一边坐一排,面对面互相瞪,都不说话。我们这派开始商量跟他们干一架。不知道是不是被狱警发现了,快行动的时候,我们这边突然被调走了三个人。我和小哈一起被调到了另一个号。

那个号只有十八个人。班长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哥,讲话特别有礼貌,但是很有威严,是陈浩南那种气场的大哥,镇得住人,不是靠武力去搞你,为人处事也很公平。我在那里吃得饱,睡得也宽,所有人都很友好。班长进来过不止一次,他问我案子的情况,又问我家里是干嘛的。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不抱什么希望,都打算在里面过年了。但是他说,你如果是初犯,以你家的条件肯定能帮你保出去。

果然,我在第二个号里没呆几天就出去了。出去那天,好多人跟我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但只有小哈,我留了真的电话。我把剩下的衣服、零食和钱也都留给他。出去以后,我给他妈妈打电话,让他妈给他往号里存点钱。他妈妈普通话说得不好,听起来很着急。过了两个月,小哈出来了,马上跟我拨了个视频。他包了个大学生女朋友,也在身边,超级漂亮。

有一天起,他再也没有回微信了,我猜他肯定出事了,好像是因为海洛因。这次他估计没这么好运。我等了半年,他也没信,那肯定是两年起了。我想想,觉得他出来以后可能一切都不好说了,就把他删了。现在想想挺后悔的,我还挺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以前在牢里,除了安排律师会见,只有两种情况会叫你名字。一种是你犯错了,狱警叫你;还有一种就是,你要出去了。他们通常这么喊:“X筒X号!XX有吗?门口等着!”我在里面23天,认识了六七十号人,只有四个人出去。大多数情况下被喊名字,都是犯了错的。我和小哈天天互相学狱警声音大喊大叫,吓唬对方。

那天,小窗口落了一只鸽子。我跟小哈说,有人要出去了。我们俩就一通乱喊:“四筒八号,许驰小哈有吗?”喊了几遍,那鸽子还没走。突然真的传来狱警的声音:“四筒八号,许驰有吗?”我操,我当场“啊——”大叫一声。

所有人都跑过来恭喜我。我的号在走廊里面,往外走的时候,每个号子的人都趴到门口,跟我告别。他们都冲我喊:“往前走,别回头!”我走过老号时,连原来的死对头班长都冲我喊:“许驰,头发拿了吗?”他还记得我剃头时把原来的长发保留了下来。我说,“拿了拿了!”他就喊:“那就好,别回头啊,往前走!”

我还记得出来的那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 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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