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大雨和华南虎:一个北佬的南方记忆

谢海涛 · 10/16

来源:界面新闻

刚上大学时,学校组织新生在大礼堂里看电影,名字早忘了,应该是香港黑帮片,里面有枪战的画面。电影里讲着稀奇古怪的语言,鸟语一般,也没有字幕,两个小时,看得我一头雾水。郁闷之际,偷眼看看身边,几个南方同学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交头接耳。散场时,广东同学李劳德告诉我,电影里说的是白话,也就是粤语。我问广西同学大董,“你也听得懂吗?”他有些不屑:“我要是听不懂,白吃了十几年饭。”

事后想来,那是粤文化席卷全国的1990年代。但对于一个刚从穷乡僻壤书山题海里走出来的懵懂北方孩子来说,虽然之前也听过粤语歌,纯粹的粤语片却是闻所未闻。纳闷之余,那白话之后的南方,从此让我好奇起来。

大学里,南方同学不少。我和他们朝夕相处,从他们身上多少看到一点南方的影子。他们大多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但唱得一口好歌,踢得一脚好球,大冬天的,居然也不怕冷,踢球时,也是背心短裤。我很快跟他们学会了冲凉:傍晚运动回来,在卫生间里,端起一盆冷水,劈头浇下去,激得一声嚎叫。           

大学毕业之后,有一年,我终于去了南方。出了广州火车站,冬天,却依然是阳光灿烂,亮得很,面孔黝黑双眸奇大的姑娘,穿着木屐,吧嗒吧嗒在街上走,让人一阵恍惚。

我在广州住了下来。一个孤陋寡闻的北佬开始打量南方,觉得每一事每一物都是新奇的:一年到头,树都是绿的;街上,车很多,摩托很多,车祸很多;吃喝的地方也多,早茶,午茶,晚茶,无论多晚都有地方填饱肚子。

城市的外面,道路四通八达。周末的傍晚,我坐上大巴,向西,向东,向北,向山里,向海边,向陌生的地方去;大巴的录像里,放着香港黑帮片,一路上枪声不断,月光把路洗得发白。      

在海边,我看到废弃的厂房,那是走私者的遗物;也看到盖得酷似白宫的漂亮房子,听到当地买官卖官的传闻。那是火山爆发以后,留下的冷岩浆。

有那么几年,我在南方游荡,见识过一些古怪的人物,一些陌生的花木,跋涉过一些别样的山林村落,心里装了一些故事,像树上结了果子。果子熟透了,会掉下来,慢慢腐烂,但总有一些果子,虽皮皱了,肉烂了,却似乎依然保留着从前的色香味,让人不能忘记。

 

1

 

初去南方时,我在一家报社上夜班。每天醒来,都是浑浑噩噩的。时间失去了坐标。一年到头,天都是热的,树都是绿的,季节都模糊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荔枝。外面的单位送来,突然堆在同事的办公桌上。似乎是年年如此,同事们见多不惊,我却是又惊又喜,从前谪居岭南的苏东坡为之乐不思蜀的,不就是它吗?一颗颗,表皮布满颗粒,粗糙无比,又饱满滚圆,似乎随时会爆裂开来。

南方的夜班,多是兵荒马乱,时间紧张时,编辑们在走廊里一溜小跑,忙得鸡飞狗跳;电脑房里,有人因争电脑组版,不惜争吵对骂,这种所谓“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的新闻民工生态,很长时间都让我瞠目结舌。但在那些狂暴纷杂的夜晚,因为有了荔枝,办公室里又似乎弥漫着一丝浪漫的气息。

因为荔枝,我意识到,夏天来了。酷热的风里,大片大片的荔枝林,在珠三角的大地上,吸取亚热带暴烈的阳光,在腹中炼丹;临近六月,火势一天比一天猛,只是外皮还是青色的,被风一吹,荔枝红了。

有一年,我和同事们结伴去从化吃荔枝。上午去的,对于夜班编辑来说,上午通常是睡觉的时候,但荔枝的诱惑是那么大,硬生生把我们从梦里拽了出来。

从化是温泉之乡,同样有着大片的荔枝林,荔枝园里又有鱼塘。坐在荔枝树下,鱼塘旁边,我们吃着荔枝,开始钓鱼。荔枝真甜啊,我怀疑土壤里都含着糖分,荔枝树是喝着甜酒长大的。吃着荔枝,感觉自己像个醉酒的人;幸好鱼钩不时往下一沉,把人从恍惚中拉出来。鱼钓上来了,送到农家厨房去,中午时分,我们便吃上了红烧鱼。

我们还花了100元买下一棵树,树上所有的果子都是我们的。向阳的一面,荔枝都红了,我们爬到树上去吃,吃不完的都摘下来,大包小包带回去。

荔枝与鱼,像江南秋天里的莼菜鲈鱼,有那么一瞬间,让人想起数千里外的家乡。

一颗荔枝三把火,据说荔枝不宜多吃。我的朋友大闸斌,吃多了荔枝,火气上升,在家养起病来。我不管不顾,吃了桂味,又吃糯米糍,又吃妃子笑。荔枝壳在脚下堆成了小山,我想,我的血是冷的。

荔枝红了,在粤语世界里是个好意头,似乎和什么革命成功,大丰收,花好月圆之类差不多,有那么一种象征意味。于是,有那么几年,在多雨的南方,我吃着荔枝,乐不思蜀,别无他求,俨然是个幸福的人。

 

2

 

荔枝之外,另一样,让我认识南方夏天的,是大雨。

我在报社上夜班,有时候,凌晨一两点钟回家,走在路上,突然,雨就浇了下来,在地上砸开大朵的水花,轰鸣声顿时铺天盖地。半夜回家的宁静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就变了样子。

好在,南方的建筑有骑楼,为行人撑开了大伞。我避在骑楼下。那里也避着摩托佬,他们跨在摩托上,脸色阴郁一言不发;几个夜归的女子,被雨打得披头散发,哇哇大叫。反正也回不了家,我打开夹着的报纸,看看雨,看看报纸。过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摩托佬和女子都走了,我也就踩着水迹回家。想起来,这雨像拦路抢劫的大盗,先给人来了个下马威,把人震撼得不行时,突然虚晃一枪,就走了。

有时候,我睡在出租屋里,半夜里突然被雷雨声惊醒,从凉席上坐起来,看见外面暴雨如泼,闪电如粗大的树根,自天空栽下来,将要接触到地面时,一阵炸响,像洪荒时代一样。在那大雨里,似乎世界都给打得分崩离析了,我就静静地想一阵子心思,有时会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

那些雨大气磅礴,肆无忌惮,充满着江湖的豪气和匪气,足以让人失魂落魄,万念俱灭,确非江南的斜风细雨所能比,只有南方的夏天才配得上它。

有时候,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缓缓移动的乌云。似乎是一片黑色的海,君临了城市的上空,如科幻大片《地球反击战》里的场景;不动声色间,黑色的光已铺满了街道,似乎水草的气味汹涌而下,虾与蟹磨刀霍霍的声音割过大地。

广州大道中的街上,亮着红灯的小车挤成一团,如蠕动的甲虫。那片海顷刻间就要崩塌了。在这个城市行走的诗人望望天,想起二战之后的庞德,“如一只孤独的蚂蚁,爬离崩溃的蚁山。”

终于来了,由远及近,像密集的炮火一样,大雨轰开了大地的寂静,一瞬间,山河楼盘都囚在雨里,天地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只有雨在响,只有雨的灰色一统江湖。

我就这样在南方经历大雨。最初几年,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常常想:没在南方淋过雨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雨。后来,慢慢地发现,我见识过的大雨,在这世上实在算不了什么。

某一年,我在报社记者发来的图片里,看到某地的龙母庙里,水淹到了菩萨的脖子,神灵们都像在游泳;某地的街上,水中行着船,竹竿撑下去,让人想起威尼斯,带有残酷的诗意;某一年,台风雨,某地的水库崩塌,洪水淹没了村子。看到这些,我就不敢作声了。

大雨,让我看到南方夏天的另一面。

     

3

 

南方夏天里,另一样让我难忘的是出行,其间有很多故事,先说一样,是游南岭的事。

某一年,我游荡南岭。我去的地方在韶关城以西70公里处,粤湘边界上,中国的第一大河长江和第五大河珠江在两边各自流着。广东的这边叫五指山,湖南的那边叫莽山,据说出产蟒蛇和华南虎。

山间多峡谷飞瀑,多草木,漫山遍野都是爆炸一样的绿,似乎顷刻间就要崩塌下来,把那些路、峡谷、溪流都淹没。外在世界的喧嚣,在这莽莽苍苍里找不到一点痕迹。

那一天,我翻过了两座山头,跋涉3个多小时到达广东第一峰,又一路下山,从广东走到湖南,山路像人的一生那样漫长。

人困马乏之际,暮色已从路的那头漫过来。黑铁一样的峭壁上,不时斜出几丛杜鹃。绿海里间或有几树梨花,白得像闪电一样。在这闪电中,突然就看见了一块石牌,“保护老虎有功 伤害老虎犯罪”。

当时,我正站在一座桥上,前不见村,后不见寨,溪水轰轰然从桥下过,这边是广东,那边是湖南。

老虎?我就愣了一下,记忆里一片空白,像雪满大地一样,然后那雪就卷地而起,呼啸得怕人。前日山下土著的提醒,像雪崩一样吞没了我,“1997年曾有老虎从靠近湖南的山路上跑过”。顷刻间,溪里的大石一时面目狰狞起来,密林里似乎有十万只乌鸦在飞,黑暗里就要有什么野物扑出来了。

时近傍晚,水在哗哗地响着,我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望见南岭国家森林公园乳源保护站了,一小团昏黄的光。惊魂未定之际,回头望望,身后只有两壁树影,一条白森森的路。

是什么吓坏了我?静下来细想,那是活在人们记忆中的老虎。猛虎在山林之间,渐渐地成为一场传说,虽然它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依然让人见了如惊弓之鸟。

我在南岭“遇虎”的故事就是这样。我心里装着那只记忆中的老虎,匆匆走下山冈,又怕又惆怅。我想,叶公好龙也许就是这样吧?

 

—— 完——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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