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谁的未来之城?

钱佳楠 · 07/23

来源:界面新闻

1. 铁栅之城

 

“任何真实的城市,你走路;在洛杉矶,没人碰你。我们躲在冰冷的金属和车窗玻璃之后。可能是因为怀念互相触碰的感觉,所以我们撞车,只为感到对方的存在。”

“你的脑子大概撞坏了。”

——《撞车》

 

洛杉矶处处是铁栅和铁丝网。我住的街巷除了两栋豪华的别墅(装有自动报警设备),其他房子都用铁栅圈起。习惯美国中西部温顺的家犬后,很惊讶这里的宠物狗还保有看家的本能。我跟二房东伊丽莎白交接后,她带我下楼熟悉环境,隔壁家的贵宾犬在铁蒺藜内追着我一路狂吠,直到见我走过他家大门,方才罢休。

最明显的“隔离”在南加大,其主校区和一条马路之隔的生活区都围有黑色铁栅。暑期课首日我们就被要求办好南加大学生卡,因为一过晚上九点,十八个校门会关闭十个,剩下八个岗亭每一个都由两名警卫看守,须凭卡进入,生活区也一样。

南加大不仅有门禁,还有重重的安保系统,学生宿舍需指纹验证,学校“公共安全部”的白色轿车整日在校区内外巡逻,有校园警察,这之中既有洛杉矶警署借调给学校的警力还有南加大自己的校警,后者是类似国内铁路警察般的存在,有独立执法权。入夜,校区附近还会出现“朝阳大妈”。这些普通居民由学校雇佣,穿着印有“南加大安全使者”字样的黄T恤,从日落时分一直站到次日凌晨六点。

媒体把这一现象讥讽为“贫民窟中的富人岛”或“堡垒”。

美国人私底下开玩笑:“南加大的学生多是上不了常春藤的富家子”,这所私立学校每年的学费高达五万美金。与此呈对比的是,大学所在的区块是洛杉矶最贫困的中南区,居民以非裔和拉美裔为主,亏得好莱坞大片的宣传,这一区有三样东西蜚声国际:枪击、贩毒和黑帮。

我很难批评什么,因为安保的层层升级直接源于两次中国留学生遇害事件。2012年4月,硕士生吴颖和瞿铭凌晨在二手宝马车内遭枪击身亡,冲突因劫车而起,那次事件后,学校在周边部署了700个摄像头,增加警力,并设置晚上的门禁。2014年7月,硕士生纪欣然在凌晨回家路上遭五名劫匪持棒球棍重击,次日被发现死于家中,逮获的疑犯中有三名未成年人。这一事件引发轩然大波后,在中国学者和学生联合会的要求下,学校再次增加校园警力,且暑假也不降低警戒级别,全年无休。

南加大的公共安全部在入校教育时告知学生:晚上,除主校区和生活区外,其他地方尽量避免前往;即便在白天,最好也不要单独行走,更不要显露财物和使用手机。

 

* * *

 

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我说不出。

我是来参加《洛杉矶书评》主办的出版工作坊的。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我们被关在一间大教室里,孵着空调,上午讲座,下午小组活动,中间一小时午餐。和国内相仿,每个讲者都会抱怨出版行业日薄西山——纽约的五大出版公司把持市场,普通人不再有阅读习惯。

但是很快,我就失去对这一“夕阳产业”的同情。课程首日,部分学生上台宣讲自己的项目,以招兵买马。白人姑娘琳达说要建一个给少数族裔作家的平台,说到少数族裔仍缺乏发声的渠道,她义愤填膺,还让大家不用担心,她母亲那边是东岸富豪,不差钱;有位同学要做一份叫《候诊室》的刊物,因为医院候诊室大排长龙,应该有本杂志出现在那里;还有一位来自奥地利的姑娘要建一本专门给英语非母语作家的在线杂志……

课下,我和奥地利姑娘聊得最久,因为那是我的本行。她雷厉风行,我刚跟她提了几份欢迎国际作家来稿的刊物以供参考,不等调查,她当晚就注册了能想到的所有域名,第二天给班上所有同学群发了征稿信——她给我发来网站设计图,她的大名醒目地印在这个未来网站的核心位置。

“我太兴奋了,这么好的点子竟然还没有人想到过。”她说。

可能是年龄大了,我会不自觉地泼这些人冷水——非母语作家根本不想把作品发在一个专门留给他们的“慈善”平台上,而是希望能和母语作家一样出现在他们的刊物上。

不过,跟她说话时我改了语气:“平台可能要起到孵化功能,帮助作者最终得到美国本土读者的认可。”

她说好,然后问我能不能先给她一篇稿。

那种不对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第三天起,我罔顾学校和朋友的忠告,开始走路上学。

走过两条街,看到好几个拉美裔大妈推手推车卖早点,一种玉米叶包裹的蒸食,也卖热巧克力和燕麦牛奶。一份早点加一份热饮只要三美元。

我站进队伍,成了唯一的非棕色面孔,其他人问我也喜欢吃这个?我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走到南加大生活区我才剥开玉米叶,内里白净细嫩,玉米的香甜加上鸡肉馅的紧致,我意犹未尽,赶紧描述给我认识的每一个洛杉矶人,没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来自纽约的华裔诗人Stella帮我问她在哈佛的拉美裔同学,结果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大堆精美的墨西哥美食图,没一样是我的早点。

谷歌也帮不了什么,我搜索“洛杉矶墨西哥小吃摊”,跳出的都是餐车大巴,那几位大妈可没这么豪华的装备,她们的手推车上只有两只保温桶和两个保温箱。

后一天,我去同一个摊位买早点,这次记得问是什么,大妈没太听懂我的问题,是身边一位懂英语的小伙儿为我拼出来,塔马尔(Tamale),我兴奋地告诉给所有人,只有二房东伊丽莎白知道这东西——“几年前我在一家墨西哥餐馆吃过,是挺不错的。”

我忘了,伊丽莎白虽学过西班牙语,却是在波士顿的非裔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上的是耶鲁,她警告过我不要走路,虽然已在这间公寓住了两年,两条街外的塔马尔大妈早餐铺是她不曾“冒险”涉足的地方。

我决定不再去上课。偶尔在校园碰到同学会被问起,我说自己要去看铁栅外的世界,要去和塔马尔大妈、冰淇淋大叔、私人杂货铺老板聊天。

四位洛杉矶的本地学生都惊讶地长大了嘴,她们的回答一模一样:“啊,那是一个不曾有人知晓的城市一隅。”

 

* * *

 

是在《洛杉矶时报》对“死亡之巷”的专题报道中,我才发现“塔马尔大妈”可能是所谓“坏街区”的标志。

 “死亡之巷”位于中南区和另一破敝大区“英格伍德(Inglewood)”的交界处,在佛蒙特大道89街(南加大位于34街),有全加州最高的凶案数量,最近十年,在这条不足三公里的街上有70人毙命,多数死于枪击。引我注意的是一条读者留言:“生活在那里意味着习惯枪声,习惯塔马尔大妈,习惯便宜的汉堡和比汉堡更便宜的女人。”

我找到了一个愿意带我去“死亡之巷”和英格伍德的人。他叫迈克·宋克森,洛杉矶本土诗人。 在翻查中南区历史资料时,我偶然读到他写的一系列纪实散文,还发现他过世的祖父母早前就住在英格伍德。我联系了他,他一口答应。

和我想象的不同,中南区的纵深处并无什么特别,整齐的住宅区,一个方块加一栋木屋, 从花园的修缮情况可以看出有些房子已空置许久。在70街,我们看到一栋房子前有充气滑梯,三个非裔孩子正爬在上面玩,他们的母亲在旁看着,其乐融融。

“你看,其实这儿没他们说得这么恐怖。”迈克说。

我刚说是,车子就停在一个红绿灯前,街对面的店铺都关门了,墙上有涂鸦,十字路口的一角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和花束。

“如果你在路上看到这些东西,说明有人死在了这里。”迈克解释说。

我问那些瓶瓶罐罐是什么,他说是天主教的蜡烛。

离89街越来越近,我和迈克不约而同都没说话,车内的空气似因我们的沉默而绷紧。奇怪的是,过了刚才那个路口,眼前又是整齐划一的住宅,87街也如此,88街没有人,一排冷清的商铺,铁将军把门,不知是否还在经营。89街,到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车在加速,瞬息之间,我瞥见一排非裔年轻人靠墙站着,无所事事,粗壮的手臂绘满纹身,中间的两人戴着棒球帽,车开过时我们匆匆对视,我瞥见了憎恨。但车一过90街,一切又都看起来寻常,仍是住宅,且很多没有铁栅,92街和93街,还可零星看到豪宅,迈克说那些是黑人中产阶级的房子。英格伍德也是类似的情景。

迈克似乎读出了我的疑惑,他说:“洛杉矶有句话,你在这儿看到个好街区,但可能过了一条街,就是一个坏街区。”

为什么?我感到疑惑。

他说:“这个问题,我给不了回答。”

之后,迈克带我去雷默特公园(Leimert Park)——黑人爵士和诗歌的发源地,我们把车停在一条不足50米的文化街旁,参观美术馆和书店,辨认地砖上的人名 。仅一街之隔,对面显得很荒僻,一个黑人男青年赤裸上身,把双腿搁在墙上做俯卧撑。他很瘦——在洛杉矶,你很难判断一个人是真的瘦还是吸毒成瘾。

迈克带我到街对面转身看文化街这头的墙画,这个黑人青年很快走近用身体挡迈克的道,眼里充满愤怒——迈克是白人。黑人大喊:“你哪儿来的?”

迈克一边领着我往回走,一边答:“哪儿也不是。”

黑人不依不饶地喊:“你哪儿来的?”

迈克说:“洛杉矶。”

然而,我们一旦走回文化街这头,黑人青年也转身离开。我有一种异样的直觉:洛杉矶不仅布满有形的藩篱,还有着隐形的边界。

随处可见的铁栅



塔马尔(玉米叶包着)

 

塔马尔(剥开玉米叶)



中南区的一个方块加一栋房子



黑人爵士和诗歌的发源地雷默特公园的壁画



 

2.没有庇护的人

 

有人赢得了全世界,有人赢得了从良的妓女和亚利桑纳之旅,而正义,哪儿都没有。

——《洛城机密》

 

每天,我都去我的塔马尔大妈那儿买早餐,为了能和她,和拉美裔邻居多说几句话,我学起了西班牙语。

有一天去早了,没其他客人,塔马尔大妈和我聊起天来。她问我:“你是学生吗?我儿子在圣费尔南多谷念大学!”

这话让我鼻酸——我从她脸上看到和我母亲一模一样的表情,我曾厌烦做了一辈子工人的母亲逢人便吹嘘我在美国念书,但是从塔马尔大妈那儿我一下子明白了那种期待。

著名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在《美国安魂曲》里谈到现代社会的阶层分化:律师、医生和大学教授等专业人士被保护起来,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中产阶层。他们也会失业,但他们的收入偏高,重建生活的可能性很大。然而劳工阶层没有保护,一旦失业他们将万劫不复。

这一阶层出个大学生是不易的——他们期待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受庇护的人,大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塔马尔大妈对我说的第二句话是:“你走路?不要一个人走路。”

有多少人告诉过我不要走路?伊丽莎白,我遇到的每一个洛杉矶人,南加大的校警,我都没听,但是塔马尔大妈跟我说了之后,我当即就摸出两美金零钱坐上公交车。我相信她,因为这一路她走过。

洛杉矶的公交车上几乎看不见白人,全是少数族裔。但就在那天,就在听了塔马尔大妈骄傲地说“我儿子在念大学”后,我在车上认出了他们——他们被生活蹂躏的沧桑表情,粗糙黯淡的皮肤,走形的身材;中年妇女的长发都用一个塑料爪夹夹至脑后,不施粉黛,男士们都有啤酒肚,钥匙别在皮带上,裤腿残有油漆印——全世界的劳工阶层竟然都有着同一张脸,同一个身型,他们不是别人,是我的父辈。

美国人喜欢提种族,我看到的却是阶层。那天回家,我在租住的街区辨认出90年代的中国,那些工人成批下岗的城市。这里是大型卖场舍弃的角落。从家到学校不足三公里的路上,是一个个菜场支起了社区的核心,商铺的构成很统一:西班牙语大字书写着“蔬菜”和“肉”,旁边有熟食铺——墨西哥卷饼,有投币洗衣店,外汇兑换点,杂货店,锁匠铺,全是私人经营的,连锁店往往是赛百味,廉价中餐,连麦当劳都很少,更别提星巴克。

我住的小区,路边的草丛随处可见外卖餐盒和烟头,街道留有斑斑油污。离家不远有辆超市购物车被铁链栓在树上,一个破沙发被弃在路边,我有意记下这些垃圾的位置,过了几天,同样的垃圾还在原处——我才恍悟,我唯一见过的清洁工是在南加大的校区和生活区里。

 

* * *

 

来到洛杉矶的第三周,我认识了保罗-兰斯洛,按照国内的说法,他是个“白左”。

起因是我无意中翻看到最近两年南加大附近租户遭驱逐的事件。两件事都涉及位于学校北面博览会公园附近的物业,情节极为相似,新业主买下整栋大楼,租户某日回家发现自家大门被贴上如下告示:

“本大楼将拆除重建,未来只租给南加大学生。请于通告贴出后60天内迁走。”

2016年的强迁事件《洛杉矶时报》有过报道,聚焦一家名为“信任(Trust)”的非营利机构在这之中扮演的可疑角色。这栋楼的租户早在2012年就被以相似的理由驱赶,就在他们走投无路之时,这家机构从天而降,救世主一般为他们争取权益,最后是市房管部门的介入让房东收回了逐客令。得到居民信任后,“信任”组织他们联名写信给市规划局,允许该机构以九百万美金从前业主手中购买业权。此后,就发生了前年的这一幕:“信任”将大楼转卖给新业主,租户再度遭到驱逐。

然而这一次,“信任”不再提供任何帮助。记者问该机构列在预算里的一百万居民安置费将如何使用?机构不愿透露。“信任”给租户提供了一份低租金地区列表,包括了类似“死亡之巷”的高犯罪率社区。记者再问该机构是否会为居民聘请专门的置业顾问,“信任”回答说新业主已聘请了相关公司,不需要重复聘请。而新业主请来的顾问开出每间房1375美金的抚恤费(洛杉矶一间普通的单人公寓月租金约2000美金),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不能多付,因为更高的抚恤金会让这些租户失去“条款八(Section 8)”的资格。所谓“条款八”,指政府核定的低收入家庭,如找到愿意接纳他们的房东,政府会补偿租户可支配收入和合理市场价之间的差额——记者还发现,这家置业顾问对“条款八”的知识来自于市房管部门的“指导”。

2017年几乎是同样的一幕在隔壁的大楼重演,韩裔富商一连买下七栋公寓楼,在圣诞节前夕驱逐租户。洛杉矶的两家大报都沉默了,我查到今年4月的南加大校报有过报道,但不出意外,我问了很多学生,没有人听闻。

在一家独立左派网站Konkret Media上,我看到一封署名为南加大师生的声明:

“我们拒绝接受南加大的表态说学校给南洛杉矶社区带来了持久的福利。相反,很明显南加大是附近社区居民遭驱逐的共犯。”

出于好奇,我去信询问,收到了保罗·兰斯洛的回信,他说自己不是网站编辑,而是租户联合抵制运动的组织者之一,可以来见我。

我以为出现的会是一个深色皮肤的中年租户代表,没想到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英俊青年,白人,金发,下嘴唇戴一枚唇环。

“我们不是非营利组织,而是社区互助小组,我们的经费来自于会费。”保罗一入座就强调。

我问起他对非营利组织的看法,他提起洛杉矶的社区议会(neighborhood council),这是市议会(city council)下属的基层政体,由当地教会、法人代表、慈善组织和物业持有者构成,基本不会有租户代表。且社区议会主席往往在市议会拥有席位,也常是各非营利机构的顾问。

“非营利机构成了既得利益集团,他们应当改变体制,现在却成了体制的一部分。”

保罗出生于美国中西部的南达科他州,在明尼苏达念的大学,他说自己“真正激进起来”,是来洛杉矶工作之后。

“这是一个你很难不激进的地方。你看到好莱坞的光鲜,又看到Skid Row的流浪汉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他说着,会心一笑。我感到他已将我视为同类。

两天之后,我来到这七栋公寓楼,参加互助小组的每周例会。租户们搬出自家的凳子,聚拢在一条巷子里。七栋楼除一栋四层高外都是两层高的房屋,多是三个家庭共享一个单元,每户家庭分担五百美金的月租金。目前还有50个家庭没有找到新居,但来开会的不足10家。巷子深处有个歪斜的篮球架,旁边是满溢的垃圾桶,几栋楼的窗户上都贴有不同的抵制标语,其中有“不要让我的孩子无家可归”。

有位穿特大号篮球衫的非裔大叔,见我是新面孔,赶紧跟我大吐苦水。他叫史蒂芬,常年无业,爱占小便宜,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这个形象很符合美国人憎恶的“寄生虫”。但是,这条街除了两条“寄生虫”外,其他人都是普通的劳工阶层——保姆、街头小贩、停车场,建筑工地等的临时工,不乏单亲母亲。拉美裔的第一代移民多不会英语,所以开会时,有同步的西班牙语翻译。除史蒂芬外,其他租户都在一旁沉默着,表情凝重。

我问他们分别住了多久,全部在十五年以上。

“那些学生只会在这里待四年,他们根本不在乎附近的社区,不在乎多少人因为要腾出地方给他们住而变成流浪汉。”一位非裔大婶说。

他们也告诉我,那栋四层楼因为电梯坏了多年没人维修,住顶楼的残疾人已经很多年没下过楼了。

这条街毗邻2015年新建成的轻轨线,大家时不时被列车的轰鸣声打断。其实互助小组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因为新业主驱逐租户完全合法,他们只能带领租户去韩裔富商的公司和住家前抗议,想借助舆论制造一些道德压力,为租户争取一笔微薄的补助金。南加大校报等媒体的报道,也是他们联系的。保罗说,“我们希望更多人看见,富商的行为虽合法,但不义。”

“最初这个新业主连押金都不退。”保罗补充道。经过半年多的努力,现在互助小组争取到每个单元五千美金的补助,分到每户家庭约一千六 。

会议尾声,保罗告诉居民,这应该是可以争得的最好结果了。八月底是大楼拆建的最后期限,希望大家还是尽快找地方,互助小组可以帮忙。他说完这些,我以为会听到叹息声,但是没有,所有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耷拉下肩膀,一种无奈的接受,而后他们缓缓起身,把自家的凳子搬回去,一切都是无言的,人和暮色。没多久,隆隆的轻轨列车又开来了。

开会期间有三个十六七岁的非裔少年,似乎是从隔壁巷子出来的,赤裸上身,很精壮,他们把自行车刹在巷口,齐刷刷地望向我这张亚洲面孔。

“她是谁?”看起来年龄最大的男孩问,口气很恶。

“她不是韩国人,她是中国人。”保罗代我回答。

他们又张望了一会儿,才把车骑走。

这不是一个开玩笑的时候,不然我会说,就在几天之前我也被认作韩国人,当时韩国队在世界杯里打败了德国队,同一小组的墨西哥队成了最大赢家。那一天,兴奋的墨西哥人想拥抱见到的每一个韩国人。

被拴在树上的超市购物车



菜场支起一个个社区的核心



被驱逐的七栋楼的标语



被驱逐的租户写:不要让我的孩子无家可归

 

 

3.未来之城?

 

我见过你们人类绝对不会相信的事…… 但所有这些,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融进雨水。

——《银翼杀手》

 

当我在圣文森特天主教堂遇到自84年起就在此侍奉的托尼修士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过去,西亚当斯区(南加大毗邻的社区)就是比弗利山庄。”

圣文森特教堂是整个中南区最宏伟的建筑,恐怕没有之一,由高耸入云的塔楼和圆顶的主礼堂构成,层层雕饰,巧夺天工。主礼堂可容纳两千人,两侧是圣母主题的彩绘玻璃窗,礼拜时,镶金的祭坛被点亮,光彩夺目。

托尼修士问我有没有去过南加大历史最悠久的图书馆:多汉尼纪念图书馆。

“有,我喜欢那里。”我说。

“这座教堂也是这位多汉尼捐钱造的。”托尼修士说。

2008年的美国电影《血色将至》讲述了19世纪末的一位石油大亨白手起家的故事。这个由丹尼尔·戴-刘易斯主演的主人公雏形就是托尼修士口中的爱德华·多汉尼。电影和真实人物已大相径庭,但还可窥见蛛丝马迹,多汉尼是爱尔兰后裔,干过测量员、贩过马、也挖过金矿,是在洛杉矶偶遇运沥青的马车时,他判断附近有石油主矿脉,后果然发现原油。

电影中有一幕是多汉尼的油田发生爆炸,致使他的独子双耳失聪,这很像是他人生的缩影。现实中,多汉尼因不满大型石油公司垄断,自己动脑筋找下家,他劝圣菲铁路公司改用原油做燃料,但在试验时引起爆炸,差点断送买卖。多汉尼也确有个独子叫奈德,他没有失聪,而是死于谋杀——其根源是多汉尼染指的“茶壶山贿赂丑闻”。

20世纪初的西亚当斯是白人权贵的社区,这里有著名的切斯特庄园群(Chester Place),多汉尼买下其中的大部分宅邸,南加大的时任校长租住的就是他的豪宅,奈德也毕业于南加大数学系。丧子之后,多汉尼心灰意冷,不仅卖掉石油公司,还捐了大量钱款给教堂和大学。

中南区的状况在上世纪50-60年代发生剧变。林肯签订政令解放黑奴后,虽有大批黑人从美国南方来到洛杉矶寻找新生活,但现实中种族隔离的状况依旧,全城只有Watts一个区允许黑人居住。1948年,法庭宣判该购房限制无效,黑人开始向中南区迁移,引发“白人大逃亡,”此后,白人多住在洛杉矶西区以及近郊,中南区成了非裔和随后到来的拉美裔移民的聚集地。

南加大历史上至少动过两次迁校的念头,一次是白人大迁徙的50年代,校方曾考虑搬到橘子郡,后决定留下,并开始第一轮“扩张”;第二次动迁校之心是在腥风血雨的80年代——托尼神父告诉我,如今大学附近比较安全,但80-90年代是真乱,教堂每两个月要给黑帮头目办一次葬礼——南加大以此要胁时任市长汤姆·布莱德利:“如果不整治黑帮,我们就离开洛杉矶。”这所大学长期是全城最大的雇主,布莱德利当然不容许金主挪位,于是向警方施压。90年代中期之前的洛杉矶警署臭名昭著,对中南区居民而言他们是另一个黑帮,合法的黑帮。所有种族积怨都在92年的“洛杉矶骚乱”中大爆发。

事件起因是三名白人警察和一名拉美裔警察涉嫌殴打交通违规的黑人司机罗德尼·金,过程刚好被附近居民拍下,在全美多家电视台播放,4月29日,四名执法人员被法庭认定无罪,引起大规模抗议。

暴动的主要发生地就是中南区,托尼修士指着教堂对面的加油站为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我们眼看着暴徒冲向那里,砸玻璃,烧汽车,黑烟滚滚,教堂已经做好准备,我们想,如果他们要进来,也只能放他们进来。但是最后暴徒到了门口,没有进来。”

骚乱中,南加大拿出的是应对大地震的方案,当时正值期末考试,校方宣布所有考试暂停,由校警护送学生回家,校门关闭,最后学校的损失是:一扇破损的沿街玻璃窗。

 

* * *

 

但我仍有疑问,80-90年代这么乱,南加大的学生是如何平安度过的?

我找到了在南加大任教逾30年的文学教授托马斯·古斯塔法。他有门课叫“洛杉矶:城市,小说,电影”,选修的学生须完成“寻宝之旅”,可在南加大周边社区和洛杉矶市中心二选一。以南加大为例,共有40项任务,比如回答多汉尼涉及的丑闻是哪一桩,去博物馆看“成为洛杉矶”的专题展等。

“就像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他告诉我。

不知是不是面对着中国人,古斯塔法教授喜欢谈论“政治正确”:“你会看到很多矛盾,但我们在吸取教训,92年后,洛杉矶警署大换血,增加少数族裔警员的占比。我们仍有这个理想,至少我个人相信:这是一座不同文化、不同种族、不同阶层的人都可以安居乐业的城市。”

我问起80-90年代的南加大——当时附近的治安如此糟糕,没这些门禁,学生安全吗?

古斯塔法教授指着教学大纲上的寻宝游戏,笑了笑:“我来这的第一年就开始教这门课,一直有这项作业。80-90年代学生都可以独自去周围社区和市中心完成这些探险,反倒是最近十年我的学生反复在问‘安全吗’?有学生说,我打电话给我妈,她说这周边很乱,不要乱走。”

“据我所知,学生很安全。”片刻后,他接着说,“一方面,南加大一直有校园警察;另一方面,学生从不是周边黑帮的目标。”

 

* * *

 

现在的南加大生活区于去年夏天落成,虽然学校一直否认是“扩张”之举,但无论从建筑风格,还是从命名上(过去叫University Village,现在叫USC Village)都与主校区一脉相承。整个园区很像上海的新天地或田子坊,伪哥特式红砖宿舍楼,一楼清一色商铺,你看不到赛百味或麦当劳,而是星巴克,琳琅满目的甜品店,各国料理,两家高口碑的大型超市Trader Joe’s和Target,亚马逊的自动提货点,美甲花园,潜水俱乐部,A&F已买下三个铺面正在装修。

我查到过去的生活区不是这样,处于中央位置的超市因为东西比佛蒙特大道上的拉尔夫卖场更便宜,周边居民都涌到这里来买东西,有电影院,有修自行车的铺子。而如今,我去校园周边转悠时不止一次听到拉美裔居民说,只要离校区近了一点,校警或安保就会盘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洛杉矶周刊》也有过类似报道。

古斯塔法教授没有照片,他说:“走,我们去看看90年代。”我们来到正对生活区的校门,他比划着,告诉我原来店铺的位置。

“过去,学校往南的40-70街都没有影院,所以南洛杉矶的居民都来这儿看电影。一到周五晚上,就看到不同肤色的家庭,你就会感叹,啊,周末到了。”

我不清楚这里面参杂着多少怀旧情绪,也很奇怪他似乎不愿跨出校门的这道边界,他告诉我:因为太厌恶这个购物广场,建成之后,一次也没有去过。

他转身,带我去学校东边的Mercado La Paloma,是个类似“大食代”的餐厅总汇,全是私人小吃店和日用品小铺,墙上挂有社区活动的公告。

“你问我过去的大学生活区是怎样的?我想说就是这个样子,没有统一风格,简简单单,东西实惠,全是居民自营。”

或许因为是老耶鲁人,古斯塔法教授喜欢拿耶鲁和南加大做比较。“耶鲁的楼以杰出校友命名,南加大的楼以捐赠者命名。”

回到校园,在食堂大楼(里面进驻五家连锁餐厅)前,他停下脚步,要我数捐赠者的名字出现了几次。

这位捐赠者叫都夺,仅在迎向广场的这一侧,他的大名就出现了四次。

“他不仅捐钱,因为他开工程公司,所以这些楼是他自家的工程队造的……”

“这也可以?”我很惊讶。

“耶鲁和哈佛是清教徒创办的,最初的使命是培养牧师,所以重视文化传承。但南加大的校长喜欢说,耶鲁和哈佛是面向过去的大学,南加大是环太平洋的未来大学,所以我们非常重视中国和韩国留学生。”古斯塔法教授说。

“学校也以此牟利啊。”我说。我想到之前看到的数据,南加大是全美罕见的研究生数量大大高于本科生的院校,以2017年新生为例,本科生19000人,研究生26500人,其中国际学生占比已达24.9%,中国学生数量最多。

古斯塔法教授没有回答,而是婉转地说:“加州的经济,以前是娱乐业和飞机制造业,如今娱乐业依然重要,但我觉得最核心的支柱大家都很少提,是房地产。”

去年《洛杉矶周刊》曾评论道:“有两个南加大,一个是学术研究重镇,另一个是房地产开发商。”西亚当斯的居民不乏阴谋论地告诉我:“但凡一个物业挂牌出售,南加大是最先来接洽的,他们希望把这一块全吞掉。”托尼修士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南加大在这周边到处持有物业,所以说扩张就能扩张。”

在和古斯塔法教授告别前,他忽然问:“十年二十年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我还在寻思如何作答,才发现他只是自言自语,“这个未来好还是不好,就看各人的标准了。”

 

* * *

 

在洛杉矶的这些日子,“未来”这个词频繁出现。打从看到南加大的铁栅,我就想到H.G.威尔斯《时间机器》里的未来世界:人类分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白皙柔弱的埃洛伊人和黝黑丑陋的莫洛克人,前者生活在奢华宫殿里,衣食无忧;后者在阴湿的地下世界终日劳作。不过,埃洛伊人怀着对莫洛克人的深深恐惧,因为后者以捕食前者为生。

在我仍去上暑课的时候,某日和来自加州而湾的同学爱默生聊天,他学编程,最大的理想是去硅谷给那些大公司打工:苹果,谷歌,英特尔……

问起为什么,他说:“因为他们的园区什么都有,健身房,商场,公园,餐厅,你都不用出去。”

是的,苹果的新总部怕未来的加州不再下雨,还安装了中央降雨系统。不知他听说吗?这个新园区刚落成的三天内,因为玻璃幕墙太过透明,一连数名员工都一头撞上去,严重者头破血流,打电话叫救护车,救护车来了后找不到这座飞碟状巨型建筑的大门。

我什么都没说,心想他大概很喜欢这个簇新的生活区。

我有三位朋友住在西好莱坞,得知我对洛杉矶的满肚皮牢骚,她们都说:“来我这儿,西区很好,安全,没有流浪汉,还有很多好吃的。南加大附近是不行,我从来不去。”

我始终没有去好莱坞,没有去所谓的“好区”,并誓言以后再不踏足这座城,但恐怕这也只是我的惺惺作态?薄暮时分,坐在生活区的喷泉广场,我瞥见钟楼上有两只鸽子在交配,就连它们也找到了宜居的新家?我知道,不用几个小时,就是铁栅拉上的时刻,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铁栅内外的隔绝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重要的是在闸门关闭之前,赶紧成为铁栅之内的人。

圣文森特大教堂



多汉尼图书馆外景

 

多汉尼图书馆内景



多汉尼图书馆内景



南加大附近的原多汉尼别墅



Mercado la Paloma 内景

 

南加大的大楼外层每天都有人护理



南加大校区里共31座喷泉

 

生活区的伪哥特红砖大楼



生活区里的美甲花园

 

南加大的国旗长廊和游学团



 

 —— 完——

 

题图:中南区雷默特公园的壁画。

 

本文图片均由钱佳楠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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