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过的一条路|玩物

正午员工 · 03/14

来源:界面新闻

 

1

文 | 叶三

从七岁到十八岁,我走这条路,每周至少一次。

我从护国寺大街上奶奶家的院子出发,往东,经过人民剧场,护国寺小吃店,还有一个花店。这条街挺热闹。早上很多人从护国寺小吃店出来,跨上自行车回家去,车把上挂一袋油条,车铃叮咚叮咚。人民剧场门口有演出海报,还有一对很慈祥,很新的石狮子。花店里卖很香很香的兰花(非常难养),很小的小金鱼,还有各种盆景。如果出门早,我就进花店去转一圈。花店很深,阴凉,转一圈出来,好像能沾上一点花香似的。

这条街很窄,但是不堵车,因为没有汽车往里开,那会儿大家也都没车。

经过花店,右转往北,进入一条小胡同。它是不是叫棉花胡同?忘记了。胡同里没什么人,偶尔一辆自行车轻盈地经过,“嗖”一声,也不按铃铛。“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我那会儿还没读过。胡同曲曲折折,挺长。我第一次骑自行车出门,就在这条胡同里,从背后撞上一个穿睡衣提菜篮的大妈。那年我八岁,跟九岁的表哥骑车去新街口电影院看电影。大妈绷着脸瞪了我半天,挥手让我滚蛋——大妈腿上还带着自行车轮胎的黑泥印。

胡同里一户人家,有很高的灰围墙,爬山虎从墙里探出来,沿着电线爬到胡同另一边的灰墙,洋洋洒洒地铺满。一张具象的抽象画。春天它嫩绿,夏天碧绿,秋天金黄,冬天灰色。每年三月的某一天,灰色的藤条尖上,会冒出一个个娇嫩的试探的小圆圈,那是新枝。春天就真的来了。

我喜欢那面墙,每次经过,我都停下来看它一会儿。我觉得它就是“美”。

灰墙过去再走一会儿,左转,是新街口南大街。我过马路,穿进另一条胡同(前公用胡同,我刚刚查的),到西城区少年宫。西城区少年宫是以前的恭王府,极体面的一所大宅。我每周六来这里上大提琴课。小学四年级,我被吸纳进乐队,每周日排练。于是每周我又多走一次这条路。四年级之前我力气小,我爸提着琴送我来,后来我长大了,就自己背着琴来回。

好多个夏天,我在少年宫院子里的树荫下拉琴,我的老师倚在门口,抽烟,笑眯眯地听着。他是个脾气奇好的中年人,十年里我没见他发过一次火。他总带着一顶鸭舌帽,一年四季不摘。

那条路,每次走,我都希望它永远不变,除了爬山虎。它可以变。我背着琴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年少的时候,我以为还有许许多多的好日子在前面。

 

2

文 | 李纯

政通路在复旦的正门对面,从邯郸路拐进去便是。政通路短,不足一千米,走到五角场,看见商业味十足的楼宇,就算结束。和上海很多马路一样,路边栽有梧桐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反正入秋一夜雨,树叶就掉下来,把路覆住了。人便走在叶子上。

最开始知道这条路,是因为新闻学院有个叫洪兵的老师。没入校就听说他,长发遮眉,嗜酒,眼迷离,痴迷于莱纳德科恩。又听说,想见他不难,他常在政通路上的一家叫“hard&rock”的酒吧喝酒,几乎每天都在,去了就能碰见。好几次,我路过酒吧,忍不住朝门内看,有那么一两次,他坐在吧台上。我只见到背。学期结束后,和同学在“hard&rock”喝酒,他也在,坐在吧台,正在吃一碗蛋炒饭。我们坐在里面。一会儿,他过来,坐在我对面,眼神还是恍惚。他建议我们也来一碗,说这家酒吧最好吃的就是蛋炒饭。

从政通路上穿过去,是五角场。五角场是个商业区,有很多商场,很繁华。从学校坐地铁到市区,也是先到五角场坐地铁,那里通向另一个世界。政通路就在这安静与喧闹之间。

除了“hard&rock”,政通路上还有一间纹身店。在酒吧隔壁,店门窄而旧,我从未见有顾客往来,路过时心生诡异,只见一些飞扬的英文字母挂在门前。再隔壁,是一家理发店,店内的伙计都是小年轻,看上去缺乏经验。事实也的确如此。一次我去修剪前额的刘海,剪了一个小时,剪完后,伙计忐忑地问,你觉得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我只好点头称赞。再隔壁,是水果店,在政通路上人气最高。这家店门面挺大,但老板依旧喜欢把最时鲜的水果铺在店外,摆了电子秤站在路边。这招确实灵,尤其到傍晚,门口站着许多人。我想,“酒香最怕巷子深”,这道理才对。

郁达夫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写那贫困文人,等晚上马路上人静之后,出去散步,“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总想,他是否走过这样的一条马路?政通路上是否也曾走过这样的人呢?

 

3

文 | 大头

过去的两年多,我有一个自己的秘密洞穴。每天吃完早饭,经过一长段意义难明的磨蹭,我背上包出发了。路程大约十分钟。一条两车道的小路,路边两排小馆子,冒着热气的汤锅、壮观的蒸屉……把它们的招牌收集起来,可能有三十个中国地名。我最喜欢的,是路边两排香樟树。每到春天,透明的绿叶子发着亮,走在树下,闻到生嫩的植物生长的味道。再经过一个圆润的街角,越过车辆和红绿灯,张望每个方向的路人。上海的魅力之一,就是这种亲切的尺度。

拐入一栋路边的老公房,楼道非常昏暗,即使如此,也看得到楼梯扶手、墙壁、屋顶更黑——挂着日久的油烟,上到二楼,我在这里租了一个小房间——我就叫它小房间。我曾想过写“小房间”三个字,贴在门上,很符合“亭子间作家”的想象,但是又怕隔壁的上海老夫妻来问东问西——似乎更像“亭子间作家”了。

小房间大约只有十平米,只放了书桌、椅子、书柜和沙发,和一个很少开的冰箱。但它所没有的东西更加重要:网络。

这是一个朝北的房间,它使我有一个印象,上海常年阴天,黄昏总是提早到来。我常常坐在书桌前读书,偶尔被路上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争吵声惊起,抬头看到窗外的芭蕉树,枝桠上挂着一个魔方和塑料袋。一只黑鸟飞来,落在窗外的晾衣杆上,我看着它,它的一只黑眼珠向我的方向斜了一斜,不大看得起似的,继续停着。在它身后,是新绿而幽深的香樟树。

 

4

文 | 谢丁

2008年5月14日夜,我们走在安县到北川的公路上。四周漆黑寂静。高山的轮廓像动物,朝公路压下来。我打着手电筒,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前方有一丝光亮。路边点着一支粗大的红蜡烛,两个小碗,空的。再往上看,一扇门板上搁着一具尸体,裹着鲜红的被子。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遇难者。他看起来很安详,黑暗把方圆好几里都吞噬成了坟地。

我们继续走。那个死者遗留的一条小狗跟着我。它也没有声音,连脚步声都没有。我们偶尔会一起停下来,我注视着山,它默默注视着我。

越靠近北川,活的气息反而越浓。路边还没有完全倒塌的农舍人家,搭着帐篷。在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运送物质的大卡车,小心躲避着公路上的巨石。部队官兵的军事车,一停就停一溜。他们搭好灶,煮着热气腾腾的猪肉。

又陷入黑暗。光亮和活人远去。大雨过后,空气清新。手机没有信号。一个陡然耸立在公路上的大石,一处崩然倒塌的房屋,一遍死寂。

四个年轻人推着自行车迎面走来。我去问路。

“你们从哪儿来?”

“北川。”

“到那儿还有多远?”

“不远了。还要走一个小时。”

“你们现在去哪里啊?”

“绵阳。”

一个女孩让我们最好回头,北川还远着呢。另一个年轻男孩说,他刚从深圳回来,家在北川。他语气平稳,眼睛藏在黑暗中。“我们已经去过老县城了。”

“你家里人——”

“没了。他们在县医院工作,那个医院被活埋了。”

沿途再也看不到行人或死者。我关了手电筒,月光惨白地打在路面上。那条小狗跟着四个年轻人走了,后来我再没看见它。

 

5

文 | 张莹莹

那天成府路很静。我到达的时候,天色薄暮。从和平西桥到蓝旗营,公交需要一次换乘。我忘记了路途上所见所想,只记得跳下公交车,眼前一片陌生。凭借东张西望和不甚敏锐的嗅觉,我找到了这条看起来非常普通的路上一个不那么一样的地方,13Club,它缩在一道弧形红色灯箱后头,在成府路边上,最显眼地标识这家酒吧的建筑是一个公共厕所,拍打着潮湿的臭味,关不严的木门总在左右摇晃。

2006年夏天的开头或者末尾,我第一次到成府路,打算看一场摇滚乐演出。女主唱的名字一直敲打着我。它来自我喜欢的小男孩。有半年时间,我们不咸不淡地聊天。也许是我胡乱议论了什么,他说,带着一点隔着屏幕我想象出来的夸张语气,你不是要学XXX吧?!

我在网上寻觅这个名字的踪迹,似乎了解她更多,就更能把握那个处女座小男孩的情感线索。我买她的唱片,听到藏在第99轨的歌,一整首嘶叫,和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无声做过的一样。又过了几个月,我得知她即将在13Club演出。晚上八点半开始。真晚啊,需要忘记公交最晚一班的时间,忘记锁宿舍大门的女人有多么惨白殷红的脸。

演出持续到十一点,女主唱走下台。没有什么人离开。也许在进行前智能手机时代通行的陌生人社交。我站了一会儿,看到她坐在我前面的沙发上,正和另一个人聊天。

我触碰她的肩膀,她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空的眼睛看过来。一张颠倒的脸,漂浮在黑暗中央。

她签了名,在狭长的门票背面。

人终于散了,13Club门口挤挨着,我不知道要如何度过天亮前的几个小时。交谈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对方是一个短发女孩,瘦,淡。我们一起绕过公厕,往西走。成府路尽头,是北大东门。

我几乎忘了谈话的全部内容,想必,首先是议论乐队和主唱,然后是各自知道主唱的过程,再往后,该是交换彼此的基本信息了。我知道了她北京出生,在北大读书,学生物,有去美国读研的打算。所有这些都离我很远,极有可能,我给不出什么好的回应,居然这不成问题,谈话中有一些停顿,空白,又平静地延续下去。

行尽成府路,我跟她进入校园,到她宿舍楼下。她虚虚一指某个窗口,表明她就住在那一小片黄光里。我抬起头,看见那栋楼后面一排树,根根浅赭色枝条勾连成了雾,是高阔冷静的背景,小时候住在乡村小学校园里常看见的。

我打算和她说再见。她说,给你送回去吧。

一个浅赭色的20摄氏度夜晚。我们走回13Club门口,又走回生物系宿舍楼下,来回许多趟。那一段成府路上房屋旧而矮,树木凌乱可亲,是我最喜欢的路。我们交换了QQ号。年轻的时候,对人没有恐惧,相信一俯身就能捡起线头,开始一段关系。

毕业后,我曾想住在成府路,但工作的地方越来越南,离它越来越远。我没能住在那儿,每过一段时间总要去转转。13Club不再去了,任何旋律都比不上宁静。目的地变成了书店,万圣书园,豆瓣书店。前者有猫,后者有沈从文的大幅画像。

2009年或者2010年的一天,我在豆瓣书店进门那张摆满了社科书的桌子附近绕圈时,又一个女孩出现了。

她是个形容模糊的姑娘,在附近的中科院物理所读研。她带我到实验室,金属仪器的气味,条理分明的气味。一只粗试管正在摇晃。角落里,一个男生弓腰查看什么,又回过身来,“你朋友啊?”女孩点了点头。我开始好奇,是不是她常带陌生人来参观。

她可能想要诉说什么,很快带我离开实验室,她的讲述总是省略主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十几岁开始,她和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已婚男人在一起,他从不限制她,因此她离开老家到北京读书,却始终疑惑是不是应该回去。她说,他是一个“寄托”。上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我高中时候,一个眼里总像含着泪的女孩如是总结。我想,原来这是普遍的,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联系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爱需要存放。但为什么它总是难以收回呢。

在物理所门口,我和她道别,谁也没有询问对方姓名和联系方式。沿着成府路向东,我去五道口坐地铁,并不认为这算得上奇遇或沾染了一星半点“有趣”。我相信,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

但是,再也没有发生过。

七八年过去了,每一天的流逝,都在增加“再也没有发生过”的份量。我想,可能“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对世界混沌、对陌生人像披覆一层绒毛等待被爱抚或被蹂躏的时候。生活的目的逐渐明确,关系不再是俯拾即是的线头,而是稀疏的绳索,一旦确立,便希望它以清晰的姿态保持。

不久前,我又去了豆瓣书店。一个男人撞开门冲到店员小姑娘面前,纵横古今。小姑娘只是“嗯”着。我背对他们,听着那有来无回的一句一句逐渐垒成一道墙。陌生的人们。我又想到曾经拥有的绒毛,浅赭色的夜晚,面容模糊的女孩,折返多次的成府路。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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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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