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自去年以来，全球制造业中心转移话题备受关注。中国之后下一个是越南，还是墨西哥？类似话题经常被提及，甚至不乏担忧的声音。
在稍早前界面新闻记者参加的一次分享会上，世界银行一位对越南有深度观察的匿名资深经济学家直言，国内舆论对这一话题过于担忧了。
就此话题，界面新闻此前采访过多位业内人士，有中国商务部研究院的专家，也有全球最大代工厂富士康的董事长。他们的背景各不相同，反馈的信息也有差异，但是一个共同点是，他们均认为：中国仍是重要的制造业中心。
在全球化智库（CCG）近日主办的2023“国际青年领袖对话”年度论坛上，界面新闻专访了世界大型企业联合会（The Conference Board）的亚洲负责人裴睿东（Alfredo Montufar-Helu），话题再次涉及制造业转移。
作为世界大型企业联合会的亚洲洞察总监兼北京部董事，裴睿东的另一个身份是墨西哥人。对于制造业转移，他看到的是中国在产业链上的爬升，即便越南等国家更具劳动力成本优势，但这未必意味着取而代之。裴睿东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从各大型跨国公司处得到的一个信号是：他们不会离开中国。
世界大型企业联合会成立于1916年。在全球经济信息和企业管理方面，这个总部位于美国的智库被认为是最具权威性的非官方机构。它是全球顶级的经济研究机构和企业会员制组织，会员囊括了全球60多个国家的2000多家公司。
以下为专访实录，刊发时有编辑。
“中国在价值链上的地位正在上升”
界面新闻：制造业外迁的话题在中国很受关注。有观点认为越南和墨西哥是取代中国的潜在国家。对此你怎么看?
裴睿东：我认为墨西哥、越南为制造业提供了非常有利的希望。对于制造业的全球公司来说，无论是中国公司还是外国公司，越南、墨西哥等国家都是非常好的备选。但是他们绝不可能取代中国，中国仍将是全球非常重要的制造业中心。
一些公司确实正在将部分产业链转移到其他地区。新冠大流行加速了这一变化，地缘政治因素也起了催化作用。
但随着不断发展，从中国自身能提供的优势正在发生变化。比如，劳动力不再像以前一样廉价。对于那些当初单纯因为劳动力因素而来到中国的公司来说，他们肯定想去别的地方。事实上，对于那些全球化程度非常高的中国公司来说，他们也把越南视为廉价劳动力的希望。
但这也恰恰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中国在价值链上的地位正在上升”。比如，中国的工业生态系统处于一个更高的水平。如果你去看看外国公司对中国的投资，就会发现他们投资的更多是研发、设计这样的领域。这些领域通常是被发达经济体垄断的，但中国已经做到了。
越南、墨西哥、马来西亚、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这些国家是不同行业的重要希望，但我不认为他们会取代中国。中国是不可替代的，工业生态系统这样的优势是企业难以忽略的。
界面新闻：你认为下一个世界工厂在哪里？
裴睿东：就低端制造业而言，越南正走在成为世界工厂的路上。现在的越南相当于几十年前的中国，在服装、鞋履这些基础制造业上成本低廉，包括中国公司在内的许多公司正在将生产转移过去。其实东南亚不少国家都有这个潜力。
但是，在更高附加值的产业方面，中国一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制造业中心。比如，机器人、先进的机械制造，中国仍然是最重要的希望。像越南这样的国家，其工业生态系统还没有发展到可以与中国竞争的水平。另外，就其经济规模而言，也无法竞争。
我们有这方面的研究，编制了“全球供应商指数”（global supplier index）。这个指数主要关注制造业生产所需的所有投入和原材料。
当一个公司决定在某个国家建厂时，一个主要的考虑因素是：这个国家在投入和原材料方面能提供什么? 比如，我是做化工的，我需要的原料在哪里？如果我生产服装，面料在哪里？如果公司把工厂建在一个必须进口原材料的国家，成本就会非常昂贵，他们不会在那里建厂。
据我们的研究，目前全球制造业的投入品和原材料的20%以上都在中国。然而，整个东南亚，甚至加上南亚的印度，他们加在一起的占比还不到9%。所以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将继续在全球制造业享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当然，越南是一个具有廉价劳动力优势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必须成为彼此或者互相取代。
“跨国公司大多数都想继续留在中国”
界面新闻：但是转移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可能还会继续，中国是否应该为此感到担心？
裴睿东：从数据上来看，中国的外国直接投资的确出现了下降。公司不继续投资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但在我看来，这并不代表公司就离开了中国，他们只是采取了谨慎的做法。他们在等待，想看看市场会发生什么变化。所以他们现在没有投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要退出。
他们这样做主要反映了两件事。首先，中国经济复苏没有市场预期的那么快。当新冠疫情限制措施取消时，市场预计将会有一个快速而大幅的反弹，但这并没有发生。中国经济面临挑战。
另外一个因素是地缘政治环境变得越来越具有破坏性，外国政府的决策正在影响公司在中国的运作。地缘政治环境正在恶化，或者它已经导致公司陷入纠结。这两个因素解释了外国公司为何对中国投资持谨慎态度，因为存在不确定性。
但我也认为，至少从我与很多大公司高管交谈时得到的信号，其实他们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些挑战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
人们相信，从长远来看，比如5年内，中国将继续是全球最大的市场，将继续吸引投资。至少从我接触的公司来看确实如此，他们都是在中国经营的最大的跨国公司，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想继续留在中国，想提高竞争力。
因此，中国应该担心的是经济挑战，而不是制造业转移。中国需要克服逆风因素，提高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逆风因素”
界面新闻：除了越南，墨西哥也正受到更多关注。作为墨西哥人，以及一个顶级美国智库的中国乃至亚洲负责人，你认为墨西哥制造的优势和挑战分别是什么？
裴睿东：墨西哥的优势，需要分行业和公司来看。比如，你是化学制造、制药，还是汽车或飞机制造？另外，还要取决于公司的业务市场。有些公司是全球性的，有些只专注于某个市场。
对那些更关注某个市场的公司来说，墨西哥的一个优势是距离美国这个巨大的消费市场很近。
另一个优势是，墨西哥是美墨加自贸协定的一部分，关税非常低。对于在墨西哥生产的公司来说，出口到上述市场是很便宜的。另外，这里也更接近南美市场。
其实墨西哥的工业生态系统也是具有优势的。虽然我不确定在整体的先进性方面，它与中国相比究竟如何。但是就汽车制造和飞机制造而言，墨西哥的工业生态系统不输中国，甚至可能会比中国更高一点。
这个国家变成这样的原因其实很有趣。实际上，当中国在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时，对墨西哥向美国的出口产生了巨大负面影响，因为中国更具竞争力。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这也倒逼墨西哥努力提高竞争力。也是自此开始，墨西哥的工业竞争力增强了，吸引了大量投资，现在已经成为了全球最大的汽车制造中心以及飞机制造中心之一。
说到墨西哥的劣势，很明显，它没有中国那么大的市场和体量。比如，无论如何，墨西哥也不可能像中国一样拥有那么多港口来促进自己的全球贸易。
另外一个挑战是安全因素，这一直是墨西哥的主要挑战之一，比如在对毒品走私的打击方面仍然有很大的问题。此外，墨西哥经济也受到了新冠疫情的负面影响。其实全球经济都在放缓，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逆风因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