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博对于西海固话题的兴趣始于大学时代的同学石彦伟,那是在2007年,石彦伟向当时大三的王学博推荐了一部回族作家石舒清的小说《清水里的刀子》。
那段时间王学博沉浸在这本小说带来的震撼及随之而来的对宁夏的遐想里,石彦伟则鼓动王学博尝试将这个故事影像化,“他说如果想拍就帮我想办法实现”。两个在为将来成为导演做准备的大学生立刻在网上对这一项目发起众筹——尽管那会儿众筹一词还未在中文互联网上流行开。
最终,有四部短片被制作出来,其中有两部由小说改编的短片,一部原创的剧本,以及一部纪录片《满寺村的邦克》,这部纪录片随后入围了中国独立影像展年度十佳纪录片。在独立影像展上,王学博受到了业内前辈的鼓舞,有人注意到了《清水里的刀子》,建议王学博将这部短片发展成长片。
王学博有着同样的念头,对他而言,制作出这四部短片的因缘完全是因这部小说而起,而受制于制作成本与影像设备,短片《清水里的刀子》并不是王学博演中最好的模样。内心深处,这个在广袤西北发生的农民故事,总勾起他对伟大乡村电影的记忆,关于埃曼诺·奥尔米的《木屐树》和塔可夫斯基的《乡愁》的记忆。
然而当时的王学博并未了解到深入宁夏的回族地区邀请当地人拍一部电影意味着什么。在闭塞的西海固,王学博感受到了陌生文化对于表演的抗拒。从一开始,王学博就不打算为这部电影邀请职业演员,最主要的理由是预算有限,其次他认为,主要使用一两个演员出身的主演,会很难和其他当地参演者融入到一个氛围中。
“当时我们找的演员,基本上我们大部队去了就退出了。” 就这样,王学博对这部作品的第一次电影化尝试,在2010年宣告失败。
经历了失望与失落的王学博退回自己的角落,等待以后的卷土重来。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重新开始这部电影的制作,至少当时看来,已经不太可能找到投资人了。
王学博在电影圈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与导演耿军、万玛才旦合作,为他们的电影担任制片人。与此同时,他不断反思总结前一次面对农村题材时的失误,“万玛才旦导演给我找了他以前合作过的副导演,在青海一直跟这一类村民打过很多交道,我让他们去维护关系,避免了我跟他们有太多直接接触。”
2015年9月4日,王学博以电影《塔洛》制片人的身份亮相威尼斯电影节,几乎在同时,他选定的副导演奔走于宁夏乡间,为《清水里的刀子》挨个村庄寻找合适的演员。
王学博再次拾起过去的失败品的过程平静而顺利,两个多月后,《清水里的刀子》宣告杀青。王学博算了算,总共花了大概300万。
接下来的十个月,王学博和剪辑师一起,尝试着各种不同的剪辑版本。最终,这部磕磕绊绊了五年光阴的文学电影在第21届釜山国际电影节上完成了首映。几天后,釜山电影节组委会宣布《清水里的刀子》与另一部中国电影《捐赠者》一道成为主竞赛单元“新浪潮”奖获得者。
《好莱坞报道》(The Hollywood Reporter)这样评价《清水里的刀子》:“来自中国西部的忧郁视角以及整组非职业演员带来的极具感情共鸣的表演,使得清水里的刀子成为一部让人难以置信的真挚影片。”
以下是界面文化对王学博的采访内容:
界面文化:《清水里的刀子》入围过北京电影学院国际学生影视作品展,那时还是一部短片。为什么要将这部短片扩展成一部电影的长度。
王学博:当时这个片子在2009年的时候同时入围了南京的独立影像作品展,反响很不错,当时就有朋友建议我可以把这部短片发展成长片。在那之前我实际上还没有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因为那还只是用上学时候的DV拍的,其实很粗糙,对于内容有点可惜,后来也这么想把它做成电影。
界面文化:从2010年开始,你为这部电影等了好几年的时间,为什么会等那么久?
王学博:首先拍这部电影最大的阻碍是融资,2010年这片子没拍成,打击很大,对我心理上是一个障碍。我后来开始做公司,做制片人,那几年没有一直去找投资,其实运作这个项目。倒是到了后来做了几年制片人,经验也多了。就考虑这想把这片子重新拍出来。直到去年的拍摄期间,这部片子给我的阴影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一直提心吊胆的。
界面文化:阴影主要在哪些方面?
王学博:我特别担心跟村民打交道,怕操作不好。我很多地方都在逃避,比如我从来不跟村民正面沟通,都是制片、副导演去。
界面文化:听说你很早就去西海固体验生活过,当时经历的素材后来有用在电影里的吗?
王学博:其实我去体验生活的时候,剧本大纲已经有了,我去只是把这个内容更加细化。我在2007年就拍过跟西海固有关的纪录片,所以那次体验生活是拉好了大纲才去的,目的不是寻找素材,而是去熟悉当地人的形象,找到更有当地人气质的感觉。
界面文化:你和原著作者石舒清本人沟通过吗,他有没有给过你剧本改编上的建议?
王学博:石舒清看了我改编的剧本第一稿,这是我同学石彦伟他在帮我操作的,我当时列了一个分场大纲,他帮我请来宁夏那边有名的回族作家,里面有马金莲,然后帮我丰富细化内容。石舒清老师看了就觉得本身剧本思路还是细节很好,他直接帮我又以他的视角重新改了两稿,让剧本更细腻了。
界面文化:去年电影拍摄期间,你还有和石舒清沟通吗?
王学博:也有一些,但不像第一次那时有大量时间去沟通。到西海固实地拍摄过程中,我也会把我想要的东西告诉他,他帮我想一些他觉得适合的细节。比如老人和牛之间的互动,比如老人在屋里念经,烛火突然灭掉。这些都是去年我在宁夏,石舒清和我聊出来的。有的是当面聊,有的就短信聊。
界面文化:镜头里的宁夏山川广阔,有没有担心过选择4:3的画幅会使环境效果打折扣?
王学博:我们头一天试拍的时候,摄影师也在跟我聊这个问题。但其实我第一天拍完挺坚定,第一天拍内景,但晚上也拍了点外景,效果不错。首先我的初衷就不想让那些大山,景观化的东西过于显露。
界面文化:你提过这部电影在开拍前,你就声称要让画面达到米勒的绘画的效果,这个想法在什么时候产生的?
王学博:10年之前就已经产生了。我喜欢绘画,也喜欢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因为他的电影就很像油画。但我也思考怎么实现一个适合自己的画风,身边的人也都知道。我记得五年前在筹备《清水里的刀子》的时候,摄影师突然问我,你想不想拍出《乡愁》那样的感觉?我很吃惊,问他这能实现吗,他回答说,好像实现不了。哈哈,逗我呢。
像米勒的画,这种写实的,而且是乡村题材,我始终觉得他的风格气质很适合《清水里的刀子》,而且有可操作性,它的色彩搭配是可以实现的。
界面文化:你个人推崇的电影里,此前有没有类似风格的作品?
王学博:《木屐树》,79年的戛纳金棕榈,他也是4:3画幅,当然那会儿的电影,4:3是很自然的。
界面文化:为什么要坚持使用非职业演员?
王学博:像这种片子,我很难让那么多职业演员去体验生活半年——体验生活对于乡村题材是起码的。如果不能这样,那我没必要去西海固拍。所以我的预算承受不了。如果我仅仅是主演找一个演员来,我觉得他和其他人很难搭到一起去。于是我索性全找非职业演员。
界面文化:电影里两位主演生活中是两个宁夏农民,从没接触过电影,你是怎么选中他们的?
王学博:是副导演在集市上找到的。我筹备这个片子的时候,所有演员在开拍之前我都没见过。那会我和万玛导演去威尼斯电影节,我就把我的要求提给副导演,他每天早晨8点左右出去找演员,天黑回来,挨个村子的打交道,然后通过邮件给我发视频,我看了觉得有形象气质不错的,就再联系。所以我没有着急见他们。直到所有演员都定下来,我才见了主演们跟他们聊。
界面文化:当时的具体要求是什么?
王学博:主角马子善是个比较内向,气质比较清雅的人,需要一个瘦的老头。儿子那个角色,要比较朴素,大概就是这样,总体上要朴素有质感的人。我其实没有说太细。
界面文化:这部电影里的人,在镜头前会给人沉默拘束的印象,这是西海固人真实生活中的样子,还是说是因为演员的缘故?
王学博:从剧本来说,我想呈现这种气韵。人都有沉默的时候,我记录这时候的状态。这部电影里的人处在一个亲人去世的氛围里,所以欢乐的戏几乎看不见,所有人都在想心事。以及回族这个群体相对来说是比较内敛的民族。主角是一个每天都要五次礼拜的老人,很少会像社会青年那样张扬。
界面文化:这个故事本身有没有你认为对于观众显得特殊或陌生的地方?
王学博:首先回族有一定的民族习俗和宗教背景,比如还钱那段——一个老头坚持去把刚刚过世的老伴欠别人的五块钱还了——我在创作剧本那时候就没想到过。这对当地人还是很有讲究的,生前不能有亏欠。包括老人想到也赶紧得给自己辟一块坟地,否则以后万一葬在一个窄沟窝里就不好了。这些原本是远离我经验的事。
界面文化:你从哪里搜集来的这些细节?
王学博:坟地这事是石舒清原著里一笔带过的话。其他的,包括“借米”那段,是以前我做纪录片时搜集到的素材。
界面文化:原著小说诞生的时间是上世纪末,与你的拍摄时间相隔十来年,如何去还原原著的年代感?
王学博:我在2010年去西海固,感觉像原著小说里那种村子还是挺多的,他们生活中顶多就是去个集市,和石舒清的小说非常像,他老家就在海原(西海固为西吉、海原、固原一带的统称)。
界面文化:你对西海固的题材似乎很关心,能否说一说为什么这里的题材那么吸引你?
王学博:这是一个误解,我对西海固并没有什么情有独钟,我完全是被石舒清的小说打动,当然我也看过他其他的小说以及马金莲的小说,但这部《清水里的刀子》对我的影响非常持久深远。我之所以后来去探索和西海固有关的选题,还拍摄纪录片,都是由于《清水里的刀子》的缘故,这是一个先后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