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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郑萃颖
作为一个2021年GDP总量排名全球第十的亚洲国家，最近韩国在ESG方面有许多新动作。尹锡悦总统计划在2030年前对CCUS项目投资11.8亿美金，并扩大核发电量，让韩国更快实现碳净零排放。但根据之前气候变化表现指数（CCPI）的报告，韩国综合表现很不理想，并且政府在今年8月的第十次电力供需基本计划中，把可再生能源的供应目标从30.2%降至21.5%。
池龙升（Yong-Seung Ji）教授在韩国又石大学任教，研究方向包括国际关系和ESG政策，他预测，根据目前的保守政策来看，韩国难以在2050年实现碳中和，也很难实现韩国向国际社会承诺的国家自主贡献目标（NDC）。
他近期出版的书《社会经济与当地社区》，主要探究如何在“以人为本”的社会经济中促进区域发展。池龙升认识到，社会需要政府和市场的合作，以及公私机构为一体的管理模式，迎接资本主义5.0时代的到来。“在社会经济当中，我们会更强调ESG的价值体系，形成以人为中心的经济发展。”他在采访中表示。
韩国社会的政治动荡成为影响其经济、气候政策的重要因素。从“亲信干政”、烛光革命，到总统弹劾，韩国在2017年经历了政坛的“重启元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金融危机以来，新自由主义经济制度和急速的全球化加剧了贫富分化，随着经济发展和政坛越来越依仗超级财阀，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一步步被压缩，失业率逐步提高，生育率连连跌破1，陷入“超低生育率陷阱”。在此环境下，提倡ESG理念的发展对于韩国社会尤为重要。
此外，对于美国中期选举和英国保守派上台对该国ESG主张和气候策略的影响，池龙升也分享了自己的观点。
ESG是必然趋势，韩国气候政策仍不理想
界面新闻：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研究ESG的？
池龙升：我目前在研究地方层面的社会经济对可持续增长的贡献，以及社会经济和ESG之间的关系。社会经济是可持续增长所必需的经济范式，而我认为ESG也正在启发公私领域合作的新模式。人们在逐渐形成一个更可持续的全球经济的概念，而这部分是通过企业层面的ESG运动推动的。然而，即使气候变暖持续恶化，ESG报告还有待规范和透明化。美国、韩国、英国等国家的党派之争也在阻挠ESG的良性发展。我对ESG的兴趣主要在于探索它与社会经济之间的关联。
ESG也不是什么新的概念了，它是环境、社会责任、透明度等既有概念的组合，是一个必然趋势。ESG将最热门的话题集合起来，形成密切、有机、相互连通的关系。我目前研究的领域都被ESG涵盖了。
新冠疫情让我认识到可持续生活的重要性，环境和气候在受到侵害时，就会产生灾害、病毒，和极端天气等。在自然投给我们的病毒面前，人们久违地达成了共识，重拾了对环境保护的意识和社会责任。正是这样的危机下，我们才有一个重大机遇，能够打破公私边界，作出共同努力。公众开始关注具有影响力的大企业是否承担了相应的社会责任。
界面新闻：烛光革命以来，韩国对气候危机的应对策略有什么样的改变，政治环境的变化对韩国的ESG投资有哪些影响？
池龙升：虽说烛光革命被称作革命，它带来的变化小得令人遗憾。烛光革命暴露出了韩国社会的许多问题，低出生率、人口老龄化、房地产价格暴涨、青年就业率低、经济发展水平低、贫富分化、社会安全网不稳定、本地人口外流，以及气候问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我们每一个忽视的问题都会再次浮现。
2021年，韩国前总统文在寅提出要带领韩国走向“温暖资本主义”之路，大力发展ESG。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景。然而2022的选举之后，韩国又回到了起跑线。韩国应该顺应国际ESG趋势，营造出本国的一个生态系统，将相关法律法规落地。韩国国会提出的97个法案和244个条款都在讨论过程中，其结果将对环境、社会，和治理产生重大影响。这些法律法规也许会根据美国、中国、英国，和欧盟等国家和区域的政治环境的变化而改变。
令人担忧的是，现任政府对气候变化应对的积极性正在减退。最近，国际评估机构 "德国观察 "和气候研究组织 "新气候研究所 "发布了一份关于气候变化表现指数（CCPI）的报告，对占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90%的58个国家和地区进行了评估。CCPI的指数将这些经济体的温室气体排放量、新能源使用情况、效能、气候政策等指标进行综合评分。
韩国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的政策目标和实施水平在全球排名第60位。报告指出，韩国在温室气体排放、可再生能源和能源方面表现很不理想，而在气候政策方面则很差。排名低于韩国的国家只有哈萨克斯坦、沙特阿拉伯和伊朗，而温室气体排放总量第一的中国和排名第二的美国的整体表现也高于韩国。
在韩国，截至2021年，可再生能源发电的比例仅占6.7%，是经合组织国家中最低的。这个比例既没有达到经合组织的平均水平，即17.0%，也没有达到非经合组织国家的平均水平，即10.1%。
尹锡悦总统的政府将可再生能源视为"公敌"。在对参与太阳能供电业务的能源公司进行全面审计后，在今年8月的第十次电力供需基本计划中，可再生能源的供应目标从30.2%降至21.5%。虽然理由是为了促进成本效益高的可再生能源供应，但专家们担心，这最终会导致可再生能源以及小规模分布式太阳能供电的萎缩。
界面新闻：韩国计划在2030年前对CCUS项目投资1.4万亿韩元（相当于11.8亿美金）以更好地实现碳中和。请问韩国在ESG和能源政策方面有怎样的路线和方针，使其在2050年实现碳中和？
池龙升：韩国87%的温室气体排放是由能源消费产生的。此外，温室气体排放总量的40%来自电力生产。为了减少碳排放，提高能源效率和减少不必要的消费至关重要，同时也应该改变能源的生产方式。
但现实并不乐观。由于保守的政策和公民意识不足，可再生能源的使用速度停滞不前。按照目前的可再生能源供应速度，韩国难以在2050年实现碳中和，也很难实现韩国向国际社会承诺的国家自主贡献目标（NDC）。
如前所述，与经合组织国家相比，韩国的可再生能源比例并不理想。目前也很难预测实现碳中和的成本，因为成本增加和减少的因素并存。虽然可再生能源的转换会增加成本，但未来如果能够使氢能、太阳能等技术实现革命性的发展，并实现规模经济，我认为实现碳中和的成本可以迅速降低。
此外，有必要考虑到，碳中和所需的成本是一种投资，可以为我们经济的增长注力，创造新的就业机会和新的商业机会。
界面新闻：尹锡悦总统承诺将加强使用零碳排放的核能，让韩国更快实现碳净零排放。在核电发展的资本成本不断上升的情况下，总统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池龙升：从尹总统还是候选人的时候起，他就承诺废除前政府的核淘汰政策，并扩大核发电量。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尹政府的核能政策能解决迫在眉睫的碳中和以及能源安全的问题吗？短期内也许可以，但从长远来看，方向是错误的。
我们不能完全依靠核电来减少碳排放、提高能源效率。核电事业的发展，有一个必须处理妥当的问题，那就是废核燃料，也就是高级核废料的处理。如果给不出理想的解决方式，尹总统所推行的核电站扩建政策将无法持续。
实现碳中和的能源组合因国情而异。就韩国而言，考虑到1）核电站的密度，2）国家对安全的要求，以及3）核燃料处理问题，我们很难将核电视为可持续的替代能源。虽然在更远的未来，核能占比会逐渐减少，但在2050年碳中和的情况下，核能仍将发挥减排作用。
英国、美国ESG发展出现阻力，我们承受不起放弃ESG的代价
界面新闻：那再谈谈英国。英国首相苏纳克在COP27承诺将带领英国成为清洁能源大国，也呼吁各国加速实现可再生能源的转型。苏纳克对可持续发展、能源，以及ESG整体的战略是怎么样的？
池龙升：通货膨胀、俄乌战争，以及俄罗斯切断欧洲的天然气供应、全球能源危机，还有整体经济衰退都在对ESG发展进行冲击，英国也不例外。我希望苏纳克首相的能源转型不只是一个政治口号。
随着保守派苏纳克上任，气候变化相关政策有可能因化石燃料生产规模的扩大而受到不利影响。苏纳克首相缺席COP27，还否认外界的批评。事实上，他在担任财政部部长期间也对环境问题采取了冷漠的态度。众所周知，新内阁认为ESG监管会阻碍经济增长。
COP27的主要议程是应对气候变化不利影响相关损失和损害的供资。最易受气候影响的国家所排放的温室气体较少，但受全球变暖的影响最大。界定包括英国在内的发达国家对气候变化所应当承担的责任是理所应当的。苏纳克的缺席体现了英国首相气候领导力的不足。但人们都期待英国能够作为有担当的欧洲发达国家，带头执行气候变化政策。
界面新闻：美国中期选举结果对美国ESG的政策有什么影响？
池龙升：11月8日的美国中期选举对ESG的影响很大。根据选举的结果，ESG的支持者可能会处于不仅要与州政府，而且要与联邦国会竞争的境地。可以说，美国最反对ESG运动的力量是在州一级。超过20个共和党领导的州政府明确表示将阻止养老金基金进行ESG和反化石燃料投资，其中受到影响的，注重ESG的资产管理公司包括贝莱德(BlackRock)，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资产公司之一。
庆幸的是，由于民主党取得了戏剧性的反转胜利，降低了这个可能性。但由共和党主导的20个州很可能会继续对ESG进行打击。此外，在中期选举之后，共和党预计将在全美范围内激化ESG辩论。在这20个州中，德克萨斯州和佛罗里达州是反ESG的代表州，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提斯（Ron DeSantis）此次成功连任，成为共和党的下一任总统候选人，而他对ESG就是持否定态度。
共和党的许多举动都在打压ESG的支持者。根据《华盛顿邮报》11月2日的消息，共和党认为ESG投资是“市场的癌症”，并提到将在中期选举后对其进行彻底调查。肯塔基州的安迪·巴尔议员称ESG投资是“美国资本市场的癌症”，并指责ESG欺骗了美国投资者。
另一方面，俄亥俄州的民主党参议员谢罗德·布朗强烈反对共和党的态度，并说道，“如果华尔街无视有色人种社区，放弃解决气候变化等长期风险，那么付出代价的将是工人、中小投资者和消费者。”事实正是如此。
我们承受不起放弃ESG的代价。即使是政治上的攻击，也无法阻止走向公正和可持续经济的必然趋势，即“温暖资本主义”。对ESG投资的意识形态攻击是蔑视自由市场、轻视纳税公民的失败之路。因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所有的经济领域抵挡共和党的阻挠。
俄乌战争所引发的能源危机和通胀正在催化极右民粹主义的政治力量的兴起。这也将对ESG构成威胁。
界面新闻：共和党是否有可能和ESG和解，最终接受一个可持续的发展道路？
池龙升：保守派接受ESG是必然的结果，这个决定也会非常有利于保守派。一切都是因为ESG被拖入了政治辩论，才有了现在两极分化的局面。对ESG价值的追求本来算不上这么热门的政治话题，但是近年来，许多保守派政治家将ESG问题作为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来对待。
这是因为他们在扩大政治战场，将反ESG作为加强其政治话语权的手段，所以ESG现在被政治冠上了意识形态的帽子。
尽管如此，近年来，一些积极的迹象推动了气候变化往积极的方向发展。包括卢拉在巴西总统选举中的又一次胜利，以及在俄乌战争期间欧洲对可再生能源投资的增加。就巴西而言，ESG运动将对保护亚马逊雨林提供更大的推动力。
可持续的ESG价值和增长最终掌握在企业家、投资者、工人和消费者的手中。这不是一个由政治家说了算的问题。ESG价值不只是一种时代的意识形态。我期待保守派的政治家也会改变自己的意识，认识到ESG是可持续增长的基础。
千禧一代会为世界带来改变，ESG发展需要政府与企业合作
界面新闻：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在资本主义4.0时代，政府和市场如何更好地合作？
池龙升：政府和市场之间的角逐仍在进行，并且将持续进行一段时间。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在政府和市场的大框架下，争夺意识形态的领导权是否能启发我们实施一些替代方案。一些学者认为，在资本主义4.0时代，我们有必要从现有的，只强调经济增长的指标，如GDP中跳出来看，讨论更可持续的指标，包括环境和生活质量。我们需要在追求增长的同时，让所有阶层都享受到增长的红利，包括临时工和贫困人口。
全球从资本主义1.0到4.0时代，我们分别见证过政府的管理失败和市场失灵。鉴于此，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经济模式，让公民的角色在政府和市场二者之外凸显出来，形成社会经济。在社会经济当中，我们会更强调ESG的价值体系，形成以人为中心的经济发展。这需要政府和市场的合作，以及公私机构为一体的管理模式。我们需要回顾过去，谈论未来，以迎接资本主义5.0时代的到来。
千禧一代对气候变化的恐惧甚至超过了战争，上一代则完全相反。千禧一代已经不会为了吃饱穿好而容忍不公平、不合理的社会结构。千禧一代因为习惯了在线上实时与世界各地的人们交流，打破了传统的观念和排外心理，更容易对全球范围内遭受战争、病患、灾害、歧视等影响的人们产生同情心。他们的目光不局限于自己所在的区域性问题，而是立志于参与政府、各级组织、企业的决策和行动。千禧一代的决策和上一代有所不同，这会产生涟漪效应，为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改变。
由千禧一代打造的资本主义5.0时代会重视诸如气候变化等全球问题，这将需要政府和市场的合作。这样的社会经济对年轻一代将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界面新闻：可否举例展开谈谈，结合ESG理念，资本主义5.0时代，政府和市场的合作，如何在解决某个问题时发生作用？
池龙升：仅仅关注ESG也难以解决所有社会问题。我们需要借力于ESG的概念，并为ESG增加别的关注点。例如，国际社会需要增强关于“ESG+健康”的讨论。在我们的社会中，还有许多工作场所没有有效减少或者防治对工人健康构成的威胁。最近新发表的研究报告一致表明，关注员工的福祉可以提高企业价值。
2021年《环境与职业医学》期刊上有一项了不起的研究表明，由把健康放在首位的公司组成的基金在10年内每年的增长都比市场高出2%。此外，根据哈佛大学陈曾熙公共卫生学院发布的数据，在美国，为每栋建筑的室内通风率提升两倍只需要为每个工人花不到40美元，而改善的空气质量所带来的经济回报相当于6500美元。这表明，对工人健康进行投资，生产性可以得到显著的提升。通过采用 “健康建筑 ”原则在美国各地改善室内环境质量，每年可产生高达200亿美元的经济效益。
最近，上市公司所发布的2021年可持续发展报告中有许多ESG的成功案例。我希望在2022年的报告中再增加“ESG+健康”这一项。公共卫生有很大部分是交给中央和地方政府的，但光靠他们是不行的，他们不能监督和管理一切。私营部门靠自己的资源和影响力可以发挥巨大的作用。我们需要培养一种思维方式，即保护生活质量是私营部门的责任。对于可持续的资本主义4.0及以后，同环境、社会，和治理一样，健康的工人、安全的工作场所，和健康的社会都是关键因素，需要我们所有人的维护。
政府和市场在不断发展，我们的社会也在不断地发展。政府、市场和以公民为中心的社会经济的有机合作才能创造最理想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