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为什么“羡慕嫉妒恨”?有人花了一年时间进行田野调查

“羡慕嫉妒恨”是今天流行的网络用语,但是早在10年前,就有人专门来到中国华北的农村调研起村民们的嫉妒心理,并且将调查结果出版成书。

“说出来不知道大家信不信,我不只习惯了村里的生活,甚至还有些喜欢上了……靠打麻将挣来的钱我已经可以想吃烧饼吃烧饼,想吃鸡柳吃鸡柳了……回到城里竟然有些不自然,也开始害怕碰到陌生人……我到现在还改不过来的就是垃圾随便扔地上和去别人家推门就进。”

这段话出自张慧的博客,写下这篇博客时,她还是伦敦政经学院人类学的博士生。那一年,她来到了华北的农村进行田野调查。她和农民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只吃两顿饭,和房东一家聊天、看电视,参加婚礼、葬礼,去小卖部、网吧,偶尔也去打麻将,听东家长西家短。 她并非在“享受”农村的田园生活,而是在做一项关于“羡慕嫉妒恨”的研究。 

促使张慧投身“嫉妒”研究的,是2004年左右在网络上兴起的“晒”行为,“晒收入、晒恩爱、晒账单,这总让围观者产生一种哇,真好,真牛,我怎么没有的心态”,张慧认为,这种“晒”一方面极大突显着生活中好的一面,另一方面掩盖了背后的心理机制以及社会效果。“每个人无论是否晒都无法避免地成为’别人看起来很光鲜’的围观者。”因此嫉妒研究的最初动因就是揭开光鲜的表面。在财富迅速积累,社会差别急剧扩大的背景下,普通人如何感知、应对、面对、接受越发直观的社会不平等——嫉妒就是建立在比较基础上对于不平等的反应。2006年,她决定前往华北三个村子,完成这个“成年礼”。

“那段时间正是国家总体钢需求量大幅增加,与铁矿相关的暴富浪潮正在形成的阶段。”这三个村子同属一县,都与采矿业有不同程度的联系,富裕程度也各不相同:王村是有名的小康村,村集体是前国有采矿厂的最大股东,财政收入一年可达四五千万,而兰营和西台一年只有不足万元的收入;兰营的条件较好,是乡政府所在地,但是没有特殊的矿产资源,并未赶上暴富机会;西台条件较差,更为偏远,耕地分散、土地贫瘠,但是荒山变成铁矿场,建尾矿库似乎赶上了一夜暴富的机会。

生活差距不断拉大,一夜暴富也存在可能,在这样的背景下,村民们应该表现出嫉妒或用地方性的表达说,“眼红”。

但问题是“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嫉妒或者眼红别人。”张慧进入田野至少三个月以后,还在为找不到“嫉妒”而焦虑。当渐渐与村民熟悉后,她想把话题引到羡慕嫉妒恨上,尝试着问村民周围的人换了摩托车或发了财,是不是有点羡慕时,他们都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羡慕,那有什么好羡慕的”。

这样无人愿意承认“嫉妒”的困境,在她和一个面馆老板娘的聊天中消解了,老板娘向她解释“嫉妒”是怎么回事,“邻居开了饺子店,这是一个事件;但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甚至不如我的人,在我开了饺子店以后也非要开饺子店,他就是看我眼红,老是跟我争,这就是嫉妒了。”于是张慧意识到,“嫉妒不是独立存在的,它必然涉及到不止一个人,在一定情况下才会发生。”因此,她开始描述“眼红”的场景,依次研究了攀比,捣乱和福命观。

攀比:“富恨你,穷骂你”

在兰营村和西台村,人们常常拿自己有或没有的东西与别人比较:在婚礼上、盖房子、赶集市或吃饭穿衣,以及任何其他可比的事情上,这构成了“嫉妒”的条件。攀比局限在熟人和自己条件差不多的人之中——像张慧这样的明显不属于他们圈子的,不在比较范围内,只对她表示“羡慕”而不是嫉妒——于是就形成了“富恨你,穷骂你”的现象,比他有钱会恨你,比他没钱会骂你。在攀比之下,“每个人都在计算着别人家有多少钱,”但同时又极力隐藏自己的真实财产状况,作为陌生人,张慧才能得知村民不会告诉别人的隐秘财富,比如“崔姐的丈夫年底分红就有两万”“小吴的叔叔拿到了120万元的土地赔偿款,而不是大家认为的70万元。”但是村民们也不能总是装穷,处境不好的家庭不能正常参与社会交际,所以人们会透露自己儿子在附近的城市读高中,会展示自己的汽车和3800元的摩托,财富是赢得社会尊重的基础,也是防止被边缘化的保证。

“捣乱”:“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张慧还发现,人们即使不承认“眼红谁”,也会直接用“捣乱”行为表达“嫉妒”的情绪。“如果得不到利益,人们就去捣乱,自己得不到的,最好就要毁掉,”妇女主任林大姐说,她去给穷人分毛线,给村里的女人看到,她们就嚷着要平分,如果不能平分,最好就扔掉。这和村民不和矿产公司签征地合同,拦着不让卡车进村到矿上闹事,认为矿业公司在村庄中取得的财富应该平分的逻辑一样,“如果不能平分,最好就要毁掉”。“捣乱”会带来实质的利益,乡干部评论说,“胡打乱闹”的挣的比踏实干活的人多,“地痞流氓”拿的比按时上班的人多。于是,眼红病““混混”的“胡乱打闹”成为弱势一方对抗强势一方的一种手段。

此外,还有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当地的人们会用“福”“命”“运”来解释一夜暴富:当地村里矿产财富可以让一个人头天面临破产,第二天又变回百万富翁;而致富机会神秘莫测,并不平均,于是人们用“没福坐不住”“这就是命”来解释与暴富擦肩而过、还有一夜暴富却死于非命的现象,这也成为缓冲“眼红”的民间方式。

通过书写攀比、捣乱还有福命观,《羡慕嫉妒恨》的本意在于说明每个人都在说的,能感觉到的嫉妒,到底是怎么回事,如张慧所说,“嫉妒绝不仅仅是某一刻的心理感觉,而是与我们的文化传统、交往模式、社会心态等问题息息相关的。”

访谈

界面:你现在还会关注网络上“晒”的行为吗,比如会评价一下别人朋友圈分享什么的?

张慧:不太会了,现在微博朋友圈都主要用来获取一些信息加上和朋友交流什么的。我现在关注的可能是焦虑以及社会心态的问题,选取什么现象来研究是看哪个现象在当时最能反应背后的社会和心理问题。社会心态当然在不断发生变化,但是“晒”可能已经不是最新和最引人深思的载体,而变成网络暴力、群体性焦虑、网络社会事件等等。

界面:你为什么去华北这三个村子研究嫉妒?

张慧:从嫉妒这个问题来说,我所关注的是这个现象背后的文化和社会互动机制,不接触具体的人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我想研究的恰恰是“晒”的比较少的农村,这部分在网络上恰恰是相对失语以及无法轻易观察到的。

界面:一年中,你和受访者一起生活,甚至打麻将,那么作为外来者,和村民相处之中,有什么没有写到书中的、有意思的生活细节吗? 

张慧:其实作为研究者,这个过程是很难用有趣来形容,尤其是别人在生活、在闲聊、在打麻将,你在绞尽脑汁的想应该问些什么问题、这些对话有没有什么意义、这句话是不是应该做笔记、打麻将赢钱是不是不符合伦理、输钱又输不起……在村里我尽量在适应当地的生活节奏,比如晚上9点睡觉、春天开始早上5点起床,在农村除了真的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之外,四季也是会影响生活的节奏,比如冬天是以往比较闲的时期,所以婚礼一般都是在冬天,休息的时间也比较长等等。当然现在有矿上的工作是三班倒,所以在农村也出现了工作的时间、农业的时间以及社会时间的新交叉,不过确实跟城里生活的节奏是不一样的。每天最期待的应该就是可以遇到一个很能说的访谈对象或者了解到很多新的信息!田野调查的获取不是每天拿本出去就能写满两篇回来那种,有时候很有“撞大运”的感觉,偶然聊到的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有时候一天可能都“感觉”没什么收获。当然也会有自己“苦中作乐”的时候,我当时也偶尔写博客“吐槽”。

界面:在华北三个村子田野调查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和村民交流是无障碍的吗? 

张慧:一开始障碍很多,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聊天,我问的问题人家就“恩”一下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了。所以是经过很长时间才了解到他们聊什么,怎么聊,家长里短,而不是去聊我感兴趣的话题,这个也是需要学习的,是在对农村生活逐渐了解的基础上实现的。我的书里有提到,关于钱的事情不能问之类的。也有问村里谁有钱被侧目的,问题是问完了,这位阿姨出了门就跟邻居们大声嚷嚷,“她想知道谁家有钱!”我以后问就都比较谨慎了。危险我觉得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比如天黑自己去哪都找不到,不过住的几家房东阿姨以及她们的家里人都很照顾我,访谈遇到抗拒或者说了让人不舒服的话也是调查的一部分,这很正常。

界面:在访谈中,你提到要隐藏自己,默默地观察,免得他们又开始感慨,“羡慕你这样的人”,但是隐藏自己容易吗?

张慧:对我来说最难的可能是不发表评论、隐藏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听到了对某些人的恶毒评论,有时候会有点忍不住要辩护(虽然大多数情况还是忍住了)。让别人都不关注我并不难,别人在外面石头上坐着,我也坐着,过一会他们就聊自己的,没人理我了,这一切需要的不过是时间,一开始可能看到你觉得很新鲜,过几天发现你还在,就没什么新鲜的了。

界面:跟上个问题相关的是,女性的访问者身份在做嫉妒研究的田野调查中有什么影响?村里的男人,会不会表现出攻击性很强的一面?

张慧:作为女性研究者,最主要的问题是更容易接触到村子里的女性被访者、村里也会自动给你归类为女性群体,但是访谈男性就更为困难,尤其是人类学希望可以“hang out”,而不是仅仅正式的做个访谈。村里的男人完全没有攻击性很强或不屑一顾什么的,他们还是觉得我读过书,对我还是很尊重的,只是就没什么接触。所以我在换一家住的时候房东有一个儿子,他的朋友们会到家里来打牌、聊天什么的,所以我可以多了解一些村里的男性的生活空间,或者去他们干活的地方看看什么的。

界面:在书中你表达嫉妒存在破坏性而羡慕没有,那么你在调查中观察到最具有破坏性的嫉妒事件是什么?

张慧:我在书里更多的是描述为眼红的行动,当说到嫉妒的时候可能还是心理的,但是一旦说眼红,就有潜在的要破坏的可能。虽然眼红可能是嫉妒的更为口语的表达,但也预示了更进一步的行动。所谓的事件,在看到的时候并不一定会跟嫉妒联系在一起,比如有人跳着脚骂人或者坐在那不让挖土机过去,这也是我前面强调嫉妒场景而不是嫉妒事件的原因。

界面:如书中所说,嫉妒的深层结构是弱势一方对于强势一方的抗争,这表现为各种各样的“捣乱”,那么在田野调查中,那些“捣乱”算成功吗?

张慧:有成功的,所谓的“成功”也就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或者要了更多的钱。所以确实才会引发更多的人“捣乱”,但这只是短期的,随着程序越来越规范、以及建矿的阶段结束之后,能“争取”到的就越来越少了。

界面:因为嫉妒无法被观察,所以你选择了嫉妒的基础——“攀比”,嫉妒的表现——“捣乱”,嫉妒的解构——“福命观”来结构本书,而绕开了很少被直接表达的嫉妒,这其实让嫉妒隐形地存放于攀比、捣乱和福命观中,这是写作本意吗?

张慧:你的总结很好,但是我的本意是可以全面了解和发现嫉妒的文化机制,让大家知道所谓隐性的嫉妒其实是靠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化机制来激发、表现和消解的。嫉妒绝不仅仅是某一刻的心理感觉,而是与我们的文化传统、交往模式、社会心态等问题息息相关的。同样的,这一套文化模式如果失效了,或者失去平衡,那嫉妒的恶果恐怕也将无法控制。从另一个角度上说,在最初的论证上也试图回答尤其是国外的一些看法:嫉妒似乎愈演愈烈,但为什么还没有失去控制?

界面:你觉得你和访问者是怎么样的关系,会因为观察介入或改变他们的生活吗?怎么评价自己研究对于他们生活的意义?

张慧:可能因为嫉妒这个主题的负面性,除了一些关系比较好的人之外,大部分人我其实都尽量保留了匿名性,这样他们在跟我聊到这一部分的时候才不需要有压力,邻居们也不知道我跟谁聊了,他们互相是不是有什么负面的评价之类的。我首先要保证的是他们告诉我这些是安全的,所以我也尽量不介入别人的生活,也不可能与人分享我了解到的“八卦”。另外,我在的村子还是比较大的,做不到每个人都认识,所以也可以保留“陌生人”的身份。我的研究对于他们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所以我只能非常感激所有人的善意和坦诚,如果这本书的出版能让读者对于跟“嫉妒”相关的问题有了一些新启发,对于农村的生活有一些新的了解,那就是这项研究的意义所在了。

 

张慧田野博客摘录

2007318

说出来不知道大家信不信,我不只习惯了村里的生活,甚至还有些喜欢上了。雪天的时候很美,晚霞也很美。如果抛开道路泥泞和垃圾满地的因素完全可以用风景秀丽来形容。天渐渐暖和以后,傍晚可以在乡间的小路散步,晚上一抬头就能看见满眼的星星。虽然有些担心温暖以后垃圾的气味和随温度一起复苏的各式虫子,但是大家都出来晒太阳还是令人期待的。最近除了秧歌,又来了唱戏的。第一天王宝钏实在听的很吃力,昨天穆桂英的武戏就容易理解的多了。靠打麻将挣来的钱我已经可以想吃烧饼吃烧饼,想吃鸡柳吃鸡柳了。

回到城里竟然有些不自然,也开始害怕碰到陌生人。在曾经因为没有隐私和空间而觉得受约束的农村竟然是另一种的自由。我到现在还改不过来的就是垃圾随便扔地上和去别人家推门就进。我是多么习惯用垃圾箱和电话预约啊~~~我也发现,原来我们有那么多做人的规矩和限制,完全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之,在农村生活和在城里,那就不是一码事。

2007.4.23

终于从一个山沟搬到一个更加山沟的山沟。住在半山腰上并面对大山。

我的作息时间改为:晚上九点睡,早上五点半起。

原来的厕所简直是天堂,现在每天无数次担心掉进粪坑里。

手机的功能沦为手表。信号比我还神出鬼没。

洗脸需要自己压水,还好小时候用过,否则脸都洗不上岂不没面子~

吃饭时间分别为早上六点和晚上六点。我也进入斋月啦! 

趁着赶集来发布一下消息,从此我就不会地走无数里来上网了。

2007.7.28

每天吃饭,我都正对着一个装饲料的袋子。

上面几个大字——适用阶段:15kg以上猪用。

跟一个五岁小男孩聊天。

我问:你上学了吗?

他:没有。

我再问:那上幼儿园了吗?也没有?

他:上幼儿园了!

他问:你上学了吗?

我:我也上学了。。。。 

2007.819

在农村十个月,一直都很困惑的是沿街叫卖。他/她们喊的什么我完完全全听不明白或者摸不着头脑。

每每房东家的人循声出去买回各种东西我都自叹不如。因为,除了去小卖部,我啥也不会买。

这真的不能赖我。比如,遇到口齿清楚的会喊:妖逃嘞~~妖逃嘞~,时间久了,知道是卖桃的。

还有人下午卖豆腐脑、大果子。虽然后半句听不清,但逻辑上还能判断。

但是某天家里突然开始讨论挑大粪这活不好干,我还纳闷呢,哪跟哪啊。原来,外面人喊的是:挑大粪,出来一趟,五块钱一挑!

这天更牛,我在外面坐着,就听一个男的边开车边喊:哦~ ~ ~,哦~ ~ ~~

吓的我赶紧不耻下问。

你们猜怎么着。他是收破烂的!真是牛人,难道他的发音是这样的:收哦~破哦~烂喽~,然后重音全放后面。太神奇了~

张慧,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讲师。2010年毕业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系,获人类学博士,曾就读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系。研究兴趣:情感人类学、经济人类学和城市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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