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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领(Blue-collar)和白领(White-collar)的称呼是“舶来品”,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西方,传入中国后逐渐被普遍使用。前者通常指从事体力和技术劳动的工作者,而后者则是非体力劳动工作者的代表。
随着时代的变迁,蓝领、白领的意义和内涵也在不断更新。如果说二十年前国人对蓝领和白领的认知还分别是“社会底层”和“中产阶级”,那么如今这样的刻板印象已经受到巨大挑战。
随着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近年来蓝领工人收入上涨,尤其是技能人才,月薪过万、工资超过大学生的情况屡见不鲜。以上海为例,根据上海市人社局数据,技能人才平均工资为13.55万元,比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多1.14万元;高技能人才平均工资达到17.07万元,比上海平均工资多4.66万元。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曾经被视作体面职业的白领,似乎正在成为当下时代的“社会新底层”——“月薪3000元招不到农民工,但可以招到一个大学生”的段子在真实发生,工作机械重复、“996”永无止境的普通职场白领们一边自嘲“打工人”,一边焦虑于跌落至低收入群体的噩梦。
技能蓝领收入上涨、月入过万,普通白领工资微薄、跌出中产,正在成为当下就业市场的真实状况,而薪资水平实际上反映的是供求规律和竞争规律的共同影响。蓝领“招工难”与白领“就业难”共存背后,折射出一系列值得关注的问题。
技能蓝领“吃香”,年薪可达20万元以上
技能蓝领工人的“标签”显然不再是廉价和低端。
在南阳市嘉隆建筑劳务有限公司担任测量放线员的00后赵力接受界面职场采访时表示,自己从事这份工作还不到3年,目前月薪已经达到1万元左右,同时未来发展空间也很不错,一步一个脚印好好干的话,三四年可以做到技术负责人位置,年薪能够达到20万元以上。
与高薪相对应的是对于技术水平的高要求。赵力介绍,一个合格的测量放线人才,既要掌握工程识图、工程构造等理论知识,也要熟悉建筑物变形观测、地形图测绘等专业知识,另外还包括质量管理知识、安全文明生产与环境保护知识等。
“一般来说,测量放线员分为初、中、高三个等级,需要通过培训、考核取得等级证书后才能上岗。”赵力称,目前自己还是初级水平,到高级水平的话,月薪可达1.3万元,并且可以转岗成为技术负责人。
85后蓝领工人李建国的职业发展要更为艰难些。2010年从河北工程技术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他进入首钢集团从事机械维护工作。据李建国回忆,刚毕业时候,都是直接下班组,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而且工资不高,每个月1750元,也不敢和家里要钱,只能省吃俭用。
他清楚地记得,跟他一起干活的大学同学告诉他,自己不想每天面对一点感情交流都没有的设备,只干了半年,就辞职去做人力资源工作了。
但在2016年前后,李建国明显感觉到就业市场风向转变,技术人才日益吃香。“有一次我们安装完德国西马克(冶金设备和轧制技术企业)的设备,西马克公司就直接开出了3万元的月薪,想要挖走一个技术员,那时候每月3万是相当高的薪酬了。”
李建国的薪资待遇随着自身技能水平的提升一路猛涨。从业十二年来,他先后取得了一级建造师证书、中级职称,一路从最基层的普通工人被提拔至技术主管、经理助理、工程副经理,直到现在的项目经理。2016年,他晋升至工程副经理后,月工资达到6800元;如今做到项目经理级别,他的薪资水平已经达到了每月1万元左右,并且享受全年的项目分红福利,项目盈利时年薪可达20万元以上。
实际上,以赵力、李建国为代表的“高薪蓝领”并非少数。《2022年一线蓝领用工及薪酬管理调研》显示,普通蓝领年薪达8万元左右,市场高位水平在9至11万元之间;技能蓝领年薪在10万元以上,市场高位水平位于12至15万元之间;一些技能要求高(集成电路、电子制造、新材料)或自动化程度高(汽车零部件)的企业高技能蓝领,年薪甚至高达15至20万元。
并且,与过去“危繁脏重”、“社会底层”的印象有所不同,如今掌握着专精尖技术的技能蓝领已经告别危险的工作环境,越发成为市场上备受青睐的中高端人才,也更加受到社会尊重。
李建国坦言,“以前现场干设备维护,设备噪音很大,而且设备需要用油脂润滑,可能干完一天活,衣服上就全是机油了,回家以后就臭烘烘的。”如今,钢铁厂环境相较以往有了很大改善,转型为“循环经济型、节能环保型、清洁高效型”的新一代工厂。同时,轧钢厂产线配备众多自动化设备,除了设备检修以外,工人只需在操作室进行操作。
需要注意的是,即便工作环境有了较大改善,薪资待遇也“水涨船高”,企业依旧面临“招工难”的困境。一方面技术工人总量不足,另一方面工人技能素质总体不高。
据界面职场此前报道,人社部发布的2021年四季度全国“最缺工”的100个职业中,有43个职业属于生产制造及有关人员。数据显示,到2025年,制造业十大重点领域人才总量将达到6200万人,需求缺口将近3000万人,缺口率达48%。
去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副秘书长高杲曾表示,虽然全国技能人才的总量占比在不断提高,但与庞大的劳动力人口对比来看,比重还是偏低,现在还不到30%。我国技能人才求人倍率长期保持在1.5倍以上,高技能人才甚至达到2倍以上。
缺乏技术人才,特别是高技能型工匠人才,正在成为制造业最普遍、最突出的现实窘境。
“月薪3000元招不到农民工,但可以招到一个大学生”
制造业蓝领工人“招工难”的另一面是普通白领“就业难”,特别是以白领工作为主要求职目标的高校毕业生就业困难。
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高校毕业生就业市场景气指数为0.71,创下自2019年有数据以来的最低值。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2年5月,全国16至24岁人口调查失业率为18.4%。对比同期数据,青年失业率达到近5年同期最高值。
与“月入过万”理想薪资相比,事实上高校毕业生的平均薪资待遇并不丰厚。麦可思研究院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2021届本科毕业生平均月收入仅为5833元。普通白领的收入和消费水平远远不像表面上光鲜体面,部分职位如秘书、文员、出纳的薪资更是“白菜价”,在一些县城只有两三千元。
在社交平台上,有网友揶揄“月薪3000元招不到农民工,但可以招到一个大学生”、“毕业前: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毕业后:乾坤已定,你我皆是牛马”。
清华大学李稻葵教授曾在接受采访时指出,依据国家统计局定义,我国中产人群的标准是年收入在10万到50万元之间,有车、有房、能旅游。与月薪过万的技能蓝领相比,挤地铁、吃盒饭、出入CBD写字楼的“格子间白领”似乎距离中产阶级更加遥远,是真正的“社会新底层”。
“我的上一份工作基本上就像在流水线工作,工资也一般,可能电子厂拧螺丝的都比我挣得多。”在成都工作的90后白领熊永琪表示,自己的上一份工作是跨境电商运营,试用期工资4000元,转正后每月也仅有5000元左右。
最让熊永琪无法忍受的是工作的“螺丝钉”属性,似乎和工厂里的流水线工人没有什么区别。每天上班,他的工作流程和内容都跟前一天一模一样——开电脑、选品、上架40个品、刷50条评论、发3条推文、关机,日复一日,无休无止。枯燥、机械的工作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互联网蓝领”。干了小半年后,熊永琪索性选择了裸辞。
熊永琪认为,当前的就业环境下,大家对白领工作趋之若鹜的原因主要是社会观念落后。“在办公楼里做电商运营和在电子厂拧螺丝,可能说出去的话,还是做电商运营比较好听。”
在律所实习的应届本科毕业生吴点告诉界面职场,她的工作也大多是校对文件、调查目标公司背景、做访谈之类的基础工作,没有发挥出自己所学知识和创造性价值,并且实习工资一度只有1700元/月。
但即使是这样一份工作,也是经历了层层筛选和激烈竞争后才得到的。吴点透露,和自己同一批的实习生履历背景都非常优秀,一个是北京大学硕士,一个是清华大学本科生,其余同学也均来自中国政法大学、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等国内知名高校。
在她看来,白领和蓝领工作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社会观念认为体力劳动不如脑力劳动体面而已。吴点说,如果未来不再从事法律工作,自己最想当的是手工业者,做个木匠、陶瓷工人,或者是刺绣技艺工人,“那样会更加开心”。
技能蓝领与普通白领的供需错位
技能蓝领成为“新中产”,普通白领沦为“新底层”,实际上反映的是当下时代蓝领和白领畸形的供需错位。
从需求端来看,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结构转型升级,工业经济发展从无序的规模扩张转向有序的“专精特新”,对劳动力的需求也从劳动密集转为技术密集型人才。另一方面,虽然第三产业发展快速,但较多服务岗位和白领职业集中于低端服务业和低层白领职业,人才需求与高文化水平劳动力发生错配。
供给端方面,中国人口红利消失,劳动力总量持续减少,劳动密集型工业企业人工成本增长快速。学者李培林、崔岩研究指出,从2008年至2019年,在整个就业和职业结构中,工人的增长速度和幅度大为减弱。
同时,随着服务业净产值比重和常住人口城镇化率的上升,蓝领工人内部出现了从工业向服务业转移的人才流失现象。统计数据发现,从2008年至2019年,服务业从业人员占全部从业人员的比例从19.8%增长到了26.5%,而工业工人的比例则从16.7%下降到了13.7%。
与之相反,白领群体人数大幅增加。伴随着1999年起的大学扩招浪潮,培养“白领”的精英教育、高等教育迈入大众化阶段,劳动力教育水平迅速提高。向往光鲜、体面的都市白领工作的毕业生群体越发庞大,白领阶层出现了由精英型群体到大众化群体的转变。
不仅是供需关系出现错配,更为关键的是,在择业观念方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思想依旧深入人心,不少人仍然“重普轻职”、“重白轻蓝”,崇尚技能、尊重技能的文化氛围在当下中国社会十分缺乏。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指出,职业技能人才在职场发展中,由于职务晋升、职称评审等因素,收入差距会与白领逐渐拉大,这是影响技能人才地位的关键原因。“一些事业单位、国有企业在招聘时,不断提高学历门槛,把职校毕业生排除在招聘之外,将难以形成‘崇尚技能,淡化学历’的社会氛围。”
然而,蓝领和白领的身份内涵和象征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随着历史变迁而不断流动、更新,成为时代的注脚和记忆。
将时间拨回至新中国成立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蓝领工人都有着极高的政治、社会地位。到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变化。不同于职工、工人身份,白领身份意味着摆脱体力劳动,在社会分层中占据相对优势的社会地位,逐渐成为收入高、地位高、人人向往的“好职业”。蓝领工人则逐渐被打上了“工作环境恶劣、薪资微薄、弱势群体”的标签,收入、地位持续下滑。
近年来,制造业“用工荒”问题日益突出,自动化、智能化趋势下,技能蓝领成为工厂老板们争抢的“香饽饽”,薪酬待遇水涨船高。反观普通白领,不仅工资比不上拥有一技之长的蓝领,还面临着就业难、失业潮、“996”以及跌落出中产阶级的现实焦虑。
无疑,在今天,蓝领已经不再是“社会底层”的代名词,与此相对应,白领也不再必然与体面精致的“中产阶级”挂钩。
蓝领与白领的界限将更加模糊
在一些发达国家,蓝领工人收入超白领的情况早已出现,相同条件下脑力劳动者报酬低于或等于体力劳动者报酬的现象司空见惯。经合组织(OECD)数据显示,2020年德国第二产业的劳动者报酬占增加值比重高达18%,英国达到11%,美国为9.5%。
业界普遍认为,与发达国家的趋势类似,未来拥有一技之长的技能蓝领会随着中国制造业的数字化转型和智能化转型而需求激增,这也会带动蓝领整体向技能型转变,从而获得高收入和向中产阶层跃升的可能。
如何才能实现这一转变?从制造业竞争力最强的德国经验来看,职业教育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双元制的职业教育制度,即校企紧密合作的职业教育体系,为德国实体经济培养了大量具备强劲竞争力的技术工人,从而使得制造业成为德国走向世界的金字招牌。
显然,当下中国的职业教育仍有待提升。熊丙奇指出,虽然近十年来中职就业率(含升学)保持在96%以上,高职在91%以上,高于普通高校平均值,但长期以来,社会对职业教育的接受度、认可度并不够。
“必须扭转在教育管理体系中,把职业教育继续视为低于普通教育一个层次的‘层次教育’的做法。”熊丙奇向界面职场表示,“要以类型教育思路,推进普职融合,并把职教高考制度建设为与普通高考平等的高考。”
而对白领来说,就业难、失业潮、工资增速放缓的现实境况无疑已让“中产阶级”的优越感土崩瓦解。在未来,随着全球技术革命进入新的阶段,大量白领工作岗位将面对被计算机、人工智能取代的威胁——咨询公司麦肯锡预计,到2030年,全球会有多达8亿的工作岗位被机器人代替。在那时,也许只有具备高度独特性、创造力、提供人际关系服务的劳动能够得以幸免。
可以想象的是,未来蓝领、白领的界限会更加模糊。经济学家厉以宁指出,蓝领中产阶级的成长意味着“金字塔型”的收入分配结构正在向“橄榄型”或“鸡蛋型”的收入分配转变,这是符合发展规律的。至于成长前景,在科技进步、知识不断更新的环境中,过去的蓝领、白领的划分方式将会成为一种“旧眼光”。
“当人们都在计算机旁工作的时候,你能够区别谁是白领,谁是蓝领吗?可能连工作者自己都分不清楚。也许不久之后,大家都可能被吸纳到中产阶级这个大范畴之中,这时再区分白领还是蓝领,已经没有意义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赵力、李建国、熊永琪、吴点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