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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青年失业(youth unemployment)其实是一个长期的全球性问题。根据联合国的定义,它指的是15-24岁的年轻人难以获得工作机会。经合组织(OECD)的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4月,欧盟27国男性青年失业率为13.7%,女性青年失业率为14%。其中意大利的男性青年失业率为25.5%,女性青年失业率为29.3%;希腊的男性青年失业率为14.4%,女性青年失业率为46.9%。而根据国家统计局于5月16日公布的相关数据显示,今年4月中国城镇调查失业率上升至6.1%,创2020年3月以来新高。其中16-24岁人口调查失业率为18.2%,创有历史数据以来最高。
“今天的年轻人已经在持续十年的金融危机、过时的教育系统、日益严峻的气候危机以及诸多地方发生的种种暴力行为中伤痕累累,”世界经济论坛《2021全球风险报告》(Global Risk Report 2021)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2020年的一篇文章指出,全球范围内6.21亿15-24岁的年轻人处于“NEET”的状态——没有接受教育、没有雇佣关系也没有接受职业培训(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7500万年轻人虽然接受了职业培训但缺乏工作机会;接下来十年内,10亿年轻人将进入劳动力市场,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会面临一个不稳定和非正式雇佣的未来;另外,青年失业的概率是成年人的2.7倍。
在危机时刻,青年可能会率先失去工作。世界经济论坛援引国际劳工组织在58个国家调研的数据指出,仅2020年第二季度,年轻男性和年轻女性的就业率就下降了11.2%和13.9%。如果不采取行动,新冠大流行对年轻人就业机会的打击将持续数十年。青年失业不仅将对个人,而且将对整个社会的经济增长、发展和稳定产生负面影响。
从衣食无着到深陷抑郁:对个人,失业如何改变一切?
从青少年进入成年的这段时间,是所有人一生当中最宝贵也充满最多变动和未知的时期:我们求学、离开父母、开启职业生涯、成家立业……进入雇佣关系是一个人在社会中立足的重要基础之一,它为我们带来经济保障,让我们得以履行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职业身份也是我们形成稳定的身份认同的重要一环。失业也因此成为一个重大的打击——失去收入、增加贫困风险、身心健康受损……
英国斯特林大学工作与雇佣关系教授罗纳德·麦奎德(Ronald McQuaid)撰文指出,青年失业将在多个方面对个人产生长期伤害。首先,失业不利于年轻人今后的求职,因为雇主倾向于认为简历中出现就业空窗期标志着求职者的品质缺陷,这将导致年轻人失去潜在的就业机会或只能获得较低薪酬水平的工作。
麦奎德援引了一项根据英国家庭成员追踪调查(British Household Panel Survey)数据进行的研究发现:该研究跟踪了1998年18-24岁的年轻人在后续十年间的职业发展情况,发现在2008年薪酬水平较低或处于失业状态的人更有可能在五年或十年前有过失业经历。
德勤在一篇报告中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美国全国青年纵向调查(National Longitudinal Survey of Youth)抽样调查了一群1980-1984年间出生的年轻人。根据2011-2012年的数据,在1997-2011年间,他们当中有68%的人有过六周或更长时间的失业经历。调查比较了这一群体、没有失业经历的群体以及失业时间短于六周的群体,发现失业时间较长群体的平均周薪(402美元)显著低于其他人(487美元),这意味着一年超过4000美元的薪酬差距。
年轻人在职业起步期遭遇失业也无助于积累工作经验、技能和自信,这种伤害可能会改变一个人对未来就业机会的预期。麦奎德认为,和已经发生过的失业经历相比,对“可能会失业”的悲观预期更能打击一个人的工作成就感和幸福感,“那些年轻时失业过的人会对未来怀有更深的恐惧,更有可能会遭遇反复失业,且至少在短期内会丧失幸福感。”麦奎德指出,求职成功与否与个人志向、求职者对工作效率的自我认知以及社交关系网络有密切关系,但如果求职者在年轻时有过失业经历,上述求职资源也会更有限。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青年失业可能招致的精神健康问题。英国健康基金会的一篇报告指出,精神健康和失业的关系是双向的:精神健康良好意味着一个人的就业能力良好,而失业则会导致压力,长期承受压力可能会对一个人的精神健康产生持续负面影响,例如抑郁、焦虑和低自尊,糟糕的精神健康反过来又会损害一个人的工作能力。对于年轻人来说,由于缺乏社会支持和经济积累,失业带来的心理打击可能甚至会更强烈。2013年,世界卫生组织将失业青年列入精神疾病易感人群之一。
2020年刊登于《国际精神健康系统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ental Health Systems)上的一篇论文考察了埃塞俄比亚失业青年的精神状况。2018年,埃塞俄比亚的青年失业率高达25.3%,论文作者于2019年5月-7月调查了1452名埃塞俄比亚盖德奥地区的失业年轻人,发现他们当中30.9%处于抑郁状况(其中56.7%为轻度抑郁,36%为中度抑郁,7.3%为重度抑郁)。研究发现,男性身份、长期失业、低自尊、社会支持匮乏、酗酒和抑郁呈强相关关系。
上述论文指出,青年失业不仅对青年的未来,而且对整个社会有严重后果,“失业青年更有可能患有身体疾病,从事犯罪活动,吸烟成瘾,滥用酒精或药物。青年失业可能带来更高的自杀、酒精中毒死亡率以及更严峻的精神危机,如低自尊、抑郁和信心缺失。”
从老龄危机到激进主义:对社会,失业潮为何危险?
处于经济衰退期的年轻人有可能终其一生困于较低薪酬水平的岗位中,并因此降低其终生所得;但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退休老人需要年轻劳动力的供养。
德勤报告指出,随着婴儿潮一代步入退休年龄,美国65岁及以上人群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在迅速扩大——2015-2020年,该群体从4800万人上升至5600万人,增幅达17%,相当于美国总人口的14.8%,这一比例到2055年将上升至21.3%。美国的社会保险(Social Security)和医疗保险(Medicare)是由工资税支撑的,由于美国退休人士的增幅高于劳动力的增幅,社保和医保支出从2010年开始就超过了工资税收入。德勤预计,按照现行趋势来看,美国医疗医院保险信托基金(Medicare Hospital Insurance Trust Fund)将从2030年开始无法足额发放资金,老年和遗属保险与残疾保险信托基金(Old-Age and Survivors Insurance and Disability Insurance Trust Funds)将从2033年开始无法足额发放资金。
青年失业和老龄化社会的双重压力,已成为全球许多国家亟待解决的难题,包括中国。美国作家戴三才(Zac Dychtwald)注意到,中国的人口结构正在从“庞大的年轻人群体和顶部的少数老年人”形成的金字塔转变为倒金字塔,中国超过65岁的人口数将从2005年的1亿增长为2050年的3.29亿,届时,中国人年龄中位数将达到46岁。当代年轻人固然在儿时得到家庭全部的溺爱与支持,但他们也清楚,为了负担起老龄化的中国,自己需要赚更多的钱,干更高附加值的工作。
“中国的未来,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智力和创新能力,”戴三才写道,“(他们)将决定中国是转型进入持续增长的新纪元,还是在日趋老龄化的人口结构重压下停滞不前。”
当一代年轻人陷入收入增长停滞甚至长期失业,失去“明天会更好”的希望时,会发生什么?希腊给出了一个样本——根据以色列国际政治记者纳达夫·埃亚尔(Nadav Eyal)的观察,在由美国创建的全球化体系中,安全感、身份认同和就业机会受到威胁的希腊中产家庭子女,在邂逅激进主义之后便无法自拔。
作为欧盟中实力最弱的国家之一,希腊长期面临结构性经济问题(劳动力市场僵化、征税能力低下),但因欧盟成员国的光环得以大举借债,却又违反欧盟成员国赤字不得超过该国GDP的3%的规定。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希腊赤字高达近该国GDP的15%的事实被揭露,希腊政府无法继续借债偿还已有债务,濒临破产。欧盟最终同意向希腊提供巨额资金,前提是希腊政府采取严酷的紧缩政策,大幅削减养老金、福利性开支、教育和医疗体系开支,希腊社会为此分裂。2008年-2016年,每100名希腊人中就有四名离开希腊,其中大多数是年轻人。2018年,40%左右15-24岁的年轻人失业。2010年-2015年,希腊自杀率上升了40%。
一位出生于1970年代末的希腊人告诉埃亚尔,2008年走向街头抗议的年轻人是“700欧元一代”,他们虽然有大学学位,但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即使找到了专业对口工作,每个月收入也不会超过700欧元,不够养活自己,更别提买房子。他们知道好生活的模样——中产时髦街区的商店橱窗里展示着消费社会的种种诱人之物——但他们也沮丧地意识到,“我们得到的肯定比我们父母的少。”
2015年,希腊公投拒绝欧盟的救助计划及其配套的极端紧缩措施。越来越多的希腊人开始相信,欧盟的救助计划是一个精英们的骗局,(前)主流政党则在对2015年公投的反抗失败后意识到,对经济议题的实质性辩论已没有意义,身份认同、民族主义和外部威胁才能激发民众的激情与关注。在这一点上,右翼比左翼更有优势,因为身份认同是右翼信条的基础。极右派别猛烈抨击移民,称之为“穆斯林入侵”,还鼓吹犹太人占领希腊的阴谋论。自此,希腊的主流政治阵营出现了民粹化趋势。正如《逆流年代:来自反全球化运动一线的报道》一书所言,“民粹主义、极左或极右势力最热切的支持者不是受危机打击最严重的穷人而是尚未堕入深渊但正在万分惊恐地俯视深渊的中产阶级。”
参考资料:
【以色列】纳达夫·埃亚尔.《逆流年代:来自反全球化运动一线的报道》.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
【美】戴三才.《中国后浪:一个美国90后视角下的中国年轻人》.中信出版集团.2021.
Mokona, H., Yohannes, K. & Ayano, G. Youth unemployment and mental health: prevalence and associated factors of depression among unemployed young adults in Gedeo zone, Southern Ethiopia. Int J Ment Health Syst 14, 61 (2020).
https://doi.org/10.1186/s13033-020-00395-2
“The Pandemic Has Damaged Youth Employment: Here’s How We Can Help”, World Economic Forum, July 15, 2021.
https://www.weforum.org/agenda/2021/07/pandemic-damaged-youth-employment/
“Unemployment and Mental Health”, The Health Foundation, April 16, 2021.
https://www.health.org.uk/publications/long-reads/unemployment-and-mental-health
“Global Employment Trend for Youth 2020”, ILO, 2020.
“Youth Unemployment: The Facts”, UNICEF, May 6, 2020.
https://gdc.unicef.org/resource/youth-unemployment-facts
“Youth Unemployment Produces Multiple Scarring Effects”, LSE, February 18, 2017.
https://blogs.lse.ac.uk/europpblog/2017/02/18/youth-unemployment-scarring-effects/
“An Unbalanced Age: Effects of Youth Unemployment on an Aging Society” , Deloitte Insights, April 30,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