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

诚如杜威所言,只有艺术可以跨越不同个体经验的沟通障碍,只有艺术能够完整表达人们在地球上日以继夜的生存经验。

撰文 | Asoka 
来源 | 云外想花下眠

约翰·杜威(John Dewey,1859年10月20日-1952年6月1日),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心理学家,美国现代教育学的创始人之一

如今在各个场合都频频出现的“艺术”一词,让人禁不住思考,艺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轻而易举,真正的艺术是什么样?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又或者说,这个时代缺乏的是艺术品吗,还是其实是每一个个体的审美能力?审美能力谈何容易,而如果当人们缺乏审美能力时,想要断定一件艺术品的真正的价值,又谈何容易?甚或是,艺术在看似越来越接近我们的同时,真正的艺术却在其中渐行渐远。

在最近阅读约翰·杜威的《艺术即经验》一书时,我想其中很多答案已经隐藏在这本1934年出版的学术名著之中。这本在学术概念和释义、论证上颇为艰涩的艺术哲学类书目,虽然每天保持30页的缓慢阅读速度仍感到吃力,但又同时被思想家对于无形的原理世界之中每一个词汇的深刻理解、逻辑之清晰所震动。他在其中创造了自己的一套关于经验美学的体系,虽然言辞冗长有时又显得过于抽象,太多重复性的论述让人疲于应对,但夹杂其中,总会突然闪现让你顿悟的深刻洞察。他的思考不是一次抛开现实的理论的度假,而是在跨越时间长河的沙滩上仍点点闪耀的智慧灵光。

在这里,我只想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去诠释杜威所述的“艺术“和“经验”之间二者存在怎样的关系,以及按照他的理论框架来解释的话,什么才是真正好的艺术。

从开篇“活的生物”到“活的生物和‘以太物'”、“拥有一个经验”、“表现的动作”、“表现性对象”、“实质与形式”、“形式的自然史”、“能量的组织”数章,以及“各种艺术的共同实质”、“各种艺术的不同实质”、“人的贡献”、“对哲学的挑战”、“批评与知觉”、“艺术与文明”,跨越近400页的篇幅,他基本上在哲学概念上成功衍生出一个“live creature”(活的造物),通过在地球上日以继夜的奔赴、劳役、思忖、经历种种挫折与幸福、胜利的体会,形成关于某一件事物的艺术的“experience”的理论体系(这里译为经验,但实际上我认为或许译作体验更佳)。这个活生生的个体,毫无疑问是艺术创作的主体,试想,在杜威还生活着的那个年代,他会认为如今倍受探讨的人工智能艺术、成为热门话题的NFT艺术,这些的的确确是真正的艺术吗?那么,你们觉得呢?

“拥有一个经验”(an experience),经验,一个容易似懂非懂的词汇,每个人都拥有某种经验,但在某在程度上,它们又构不成一个个完整的经验。马路上匆匆而过的一个陌生人,你们会是点头之交,但不会是带给彼此体悟和成长的朋友,他们无法提供经验。那么,经验首先是熟悉之物。莫奈描绘他的花园和无休止朝升的日出,被人们认作是艺术,古老的田园牧歌、《诗经》中男女的彼此倾慕、还有距今上万年前的洞穴上出现的野牛,被认作是艺术,熟悉的题材带来亲切感,由亲切感而上升到心理上的依存,艺术所表达的内容来来去去,同样的事物重复出现,人们也并未因此而感到审美疲乏。

除了艺术家创作需要他对于某物熟悉的经验,对于艺术接受者来说,亦是如此。用邵培仁在1992年国内首本《艺术传播学》中提及的概念来说,即是“契合”与“游离”。更确切地说,是经验的契合与游离,艺术欣赏者可以看懂在他个人生活和学习经历中已然接触过的事物,艺术品可以成功地说出他心中原本想要表达的话,也往往当人们面对一件当代艺术作品时,一片茫然,头脑迟钝,不知所云,而当那些理论家们告诉你,“哦,这是因为你太过于懒惰,你缺少艺术史相关的知识储备,请你先回家好好看完一本西方当代艺术史,再回过头来欣赏我的作品吧”。

果真如此吗?为什么我可以看懂烟花、可以明白洋酒中泡美元的作品寓意、还有空地上一辆莫名其妙装满一卡车的垃圾,但是却偏偏无法看懂某些艺术家究竟在搞什么东西?也许,这个问题仍然是相关性的,缘于创作者和欣赏者之间彼此相关经验的不对等,全然陌生是再所难免的,但这绝非仅仅是观众自身的问题,要知道,擅于寻找和运用某一种“形式”“媒介”(不论是绘画、音乐、雕塑、建筑、舞蹈、影像等)可是身为艺术家们所最应该为此得意的啊。

再往后,人们都天性中渴望拥有一个从0到1的“an experience”(完整经验),这是人们为此到人间旅游的原动力,就像升级打怪半路挂掉总是不甘心。人生当中一个完整的体验,夸夸其谈和苦思冥想显然都是不够的,“做”与“受”必须平衡,用古人王阳明的话来说就是“知行合一”,如此才能获得真真切切的成就感和实现感。作为个体,首先得足够“真诚”,才能真正意义上开启一段经验。无论是出于个人趣味、现实世界中的生存选择、还是实用主义的考量,真诚是打开一次交流、一次工作实践、一段恋爱、一场徒步旅行,或者是一段独处时光的钥匙。而全身心的投入,亦是获得完整经验的必要条件。三心两意的顾此失彼、突如其来事务的中断,都无法带来一次完整的体验。艺术和一个完整的经验一样,是活在当下的完全体验,是日常经验的矛盾与冲突之间的短暂和谐与“均衡”。“经验在处于它是经验的程度之时,生命力得到了提高。不是表示封闭在个人自己的感受与感觉之中时,而是表示积极而活跃地与世界的交流;其极致是表示自我与客体和事件的世界的完全相互渗透。”相较而言,那些匆匆提笔完成的涂鸦草稿,能算是艺术吗?那些出于功利性的考量和金钱诱惑之下的创作,又能算是艺术吗?完整的经验,必须是深刻的体会,只有真正带给你内心冲撞的体验,才能同样打动他人。

经验还代表活生生的人与自然的不可分割。人在环境之中实践和改造自然,自然是人类最大的摹仿参照物,但自然永不可被绘尽。自然之中充满了“节奏”,雨滴的声音、水流的潺潺、大地上各种孔窍所发出来的呼号,在《庄子》的世界中,被称作“地籁”,而艺术作品中,也必然流动着这样连绵不断的节奏与动感,为什么有些作品被称为“死气沉沉”和“不自然”,要么出于艺术家对于音乐、诗歌中韵律的不擅长,绘画中无形的“气韵生动”的消磨,要么就是过于矫揉造作和刻意突显某些所欲表达的地方。

自然充满着多样性,多样性意味着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同样,人也是大自然当中的一部分,人是天地之间最具灵气的造物,人类无愧为大自然杰出的创作(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称为是艺术作品,先天上无法返厂加工,只有后天上努力修行),世界上亦找不出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更进一步地说来,人们的各自经验也不可能完全一样的,没有两个人曾经拥有相同的人生轨迹与体验,经验在这里,又代表着艺术创作永远不可能有重复性和相同性,在杜威的笔下,艺术是不可分类的,因为不具有同类性,可以把音乐归位时间的艺术,建筑归位空间的艺术,但这本身亦站不住脚,因为时空一直是同在而转瞬即逝的。没有两次日落有完全同样的红色。艺术家的原创性和自然性,不论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应该被消减和轻视,否则,便构不成崇高的艺术。

除此之外,杜威一直在篇幅中强调“阻抗力”,和榨“柠檬汁”的理论。阻抗力最初源自什么?是人类在体验自然和改造自然当中对磨难的抵抗,对生活之中充满了矛盾性的阻挡,是人发挥自我能动性的最高体现。而在艺术创作之中,阻抗力表现为艺术家在承受表达的“冲动”与“表现”的坚忍力量。人人都拥有自我表达的欲望,但那不是艺术,那是“自我暴露”,而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表现”体现在对于“意义”的彰显,和对于艺术表现张力的运用。儿童感动悲伤时可以号啕大哭,但大家并不会出于欣赏艺术作品一样围观一个小孩的大哭,艺术家也需要情感的发泄,但他却懂得克制,艺术家必须放弃任性,他在经受生活考验的同时,不但不能被打垮,还要求他以冷静而审美的、诗意的方式,将它们呈现出来,一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言日神(太阳神)将世间万物一一显形。莎士比亚无疑是戏剧语言上伟大的创作者,曹雪芹可以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来形容他的半生阅历和字字珠玑,用“平静中回忆的情感”(华兹华斯语)。“美是不能到达其自然结局的受抑制的刺激,在原地踏步,在静止中颤动,以及虚假的狂喜。”(休姆)如果缺乏对人顽强生命力的再现和冷静清醒地克制表达,煽情艺术亦不能称之为艺术。

杜威还提及“表现性”之于“意义”,和“装饰性”之于“感官”,在他看来,表现是为了突出艺术家所欲表达的概念之物的,诸如“爱”、“平静”、“喜悦”、“神圣”或“惊恐”、“毁灭”等等作为他意为“以太物”的意义实体。就如马蒂斯所言,“我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就是表现”,艺术家可以不按常理出牌,他的排兵布阵可以是毫无规律和章法可言,但是那只是对于你而言,他们自有一套自我语言体系,“当形式不再成为实际存在的事物的形式之时,对实际世界的参照并没有从艺术中消失,就像科学不再谈论土、火、气与水,而代之以氢、氧、氮、碳等较难认识的东西时,客观性没有从科学中消失一样。……当我们不能在一幅图画中发现任何具体对象的再现时,它所再现的,也许是所有具体的对象都共有的性质,如色彩、广延性、坚实性、运动、节奏,等等”(巴恩斯《绘画中的艺术》)。

艺术的经验性,还体现在任何一件作品的创作都并非一蹴而就的,在表现上同样带给人时间上的延续感,和空间上的扩张感。使你能瞬间沉浸其中,甚至带你穿越过去和未来。放在欣赏一间艺术品时,时空的沉淀同样是必备的,长时间地驻足,能勾起你对于往事的回忆,空间上对于自身界限的消弭,让人宛如身处另一个世界。因为人的经验必然是伴随着在时空中的位移,同样,他人的经验亦可以某种程度上成为你的经验,甚至是,你在了解他人的经验的同时,已然融汇到你自身的下一次实践经验当中,你改造了他人的一部分经验。有些艺术家的作品也许侧重空间性,力求在当下激起更多人更广范围的关注,采用更为宏达的叙事题材;而有些艺术家的创作是为了写给未来的人看的,他深信他在揭示一个亘古不变的恒常之理。

反观实现,那些幼儿化的艺术内容,卡通人物式的二维平面手法,还有装饰性的形式远远大过内容本身的类似“走廊挂画”,无非是一些色彩的堆砌以满足眼睛张望颜色的欲望、儿童心理机制下对于娱乐的渴望、还有现实生活中充斥着的物欲占有的泛滥,关于拥有一件“艺术品”的虚荣,如果停留在满足人们感官刺激(眼、耳、鼻、舌、身)的创作,为了“好看”和单纯的“美”、“标新立异”,而不断在形式上做出创新,但实质上空洞无物的创作,都不能算是艺术。因为当中没有活生生的人的体验。由人的经验所实施的艺术,必须贯穿真诚、热爱、高妙的趣味、意义的普遍性、自然的多样性、形式与内容的整体合一、手段与目的合一(而非投机取巧)、时-空的延续性。

艺术审美并非易事,它要求个体投入足够的时间沉浸其中,还要求他放弃那些粗鄙的趣味偏好与个人习惯,不似对牛弹琴那般莽撞,也没有那一套永远固守成规的老套与刻板,任何一件对于普通人来说都绝非易事。如此,他才能理解那颗和他一样在生活中倍受煎熬的心灵,那真诚无私而忠于表达的辛劳,还有始终崇尚理想状态的人生追求。它是修养的积累,亦要求人格的高贵,只有这样欣赏者才能和创作者在平起平坐的一个视觉水平线上彼此审视。

真正的艺术是非常难以抵达的,基本上是一个人格完整的生命体的灵性的再现,如果做不到克制自我情感表达,将形式与内容的苛求以图完全融汇于纸上,没有完完全全地体验过真实的生命,没有始终保持自我独立性的实验精神,请不要轻言艺术,请和艺术保持距离,也以恐误人误己。

在结尾处,诚如杜威所言,只有艺术可以跨越不同个体经验的沟通障碍,只有艺术能够完整表达人们在地球上日以继夜的生存经验,Art as Experience的寓意,并非指艺术可以完全取代人们的实践经验,而是更恰当理解成,艺术作为一种经验,它完美地再现了人类体验世界中的一切,以一种审美的形式和灵性超越的追求,艺术,永远有它的不可取代性。本质上,那是人们朝向永恒存在的客体、欢愉和更高境界的本能欲求。

马蒂斯《生之愉悦》,藏于巴恩斯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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