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年轻编剧“毕业头十年应该去开出租车”

你不能教别人怎么写故事。我教的是:什么是故事。不论你何时开始,你都要对生活有个认识。我们年轻时对权力机构很不爽,有迫切改变世界的愿望。现在的年轻人只对自己有兴趣。

5月底,麦基再次来到北京开讲故事研习班,75岁的他每天站着授课八九个小时。四天的课程收费近万元,报名人数达到了历年之最。很多电影公司派出了自己的团队来取经,前来听课的还有陶喆、赵文瑄、乐嘉等名人。

如今,“编剧圣经”《故事》出版已超过二十年,麦基编剧讲座举办超过三十年。当这位白发苍苍久负盛名的“故事教父”再次来到中国授课——我们到底应该抱有何种期待?

而“故事教父”这个头衔,不仅表示辈分,某种程度上还表示相信麦基掌握了一套科学公式,以此可以调配、制造出各种质量不错的“故事”,甚至我们要求的不仅是这种成熟先进的技术,更梦想着某种炼丹术,轻轻松松便可点铁成金。这当然是一种颇为功利的期待,也许很多人的愿望是,学好这门讲故事的手艺,就能拍出卖座的商业片,就能搞来ABCD轮的风投。

但如果深入了解麦基其人其书,你将发现,他把“故事”当作一种神圣之物,并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一样,倾尽一生与尽可能多的人分享这份神圣。麦基也并不兜售什么点铁成金的魔法。不要说魔法,连公式都没有。他引用保罗•哈吉斯(Paul Haggis,《撞车》导演兼编剧,78届奥斯卡最佳剧本得主)的话回答界面记者:“我也希望电影剧本可以有个公式,我一定用,这样就不用累死累活了。”

麦基给出的不是教条,不是故事的公式,而是关于故事的真理。“关于写作的写作从来不会压抑创造,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是这样。一无所知者只会陷入抄袭,而知识能给你自由。”

另一方面,他谈到人生经验比知识更宝贵,年轻编剧“毕业头十年应该去开出租车”,关心世界,保持愤怒,四十岁时就能写出杰作。

很多“静态的”电影很糟,尤其年轻人一味标新立异,做出极其差劲的东西,却自命先锋

界面:麦基你好,我们之前通过邮件采访过你(相关阅读:电视剧将是未来“故事”的主要形式),但面对面的访问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摩西终于在山上亲身聆听上帝的训话,或者说某个“家族友人”终于可以拜见柯里昂先生(电影《教父》中的黑帮教父)了。

麦基:不过这么说的话,你们也就把自己摆到摩西的位置啦。

界面:最近北京正好有两件事相映成趣,一是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刚出了俄语直译版,另一件自然就是你的到来了。“塔可夫斯基”总是和“诗意”联系在一起,而“麦基”则似乎代表了一种讲故事的“科学”。你认为在编织一个故事的时候,这两者能很好地共存么?

麦基:和文学一样,电影里永远有两种冲动,即诗和故事。史诗是用韵文叙事,莎士比亚两样都写,它们一直都混在一起,本身并不冲突。故事是水平的,在时间中以因果推进,而诗歌追求垂直的深度。在莎剧或歌剧中人物经历一场场事件,会停下来独白或独唱一番袒露心迹,然后再把故事捡起来。诗歌中,人物探求内心情感,但外部事件不变,因此没有故事。

像塔可夫斯基的方式,只有最低量的故事吸引观众看两个半小时,他的兴趣不是故事而是情绪的表达,这便是“诗意”——但不代表就更高级,这是很多批评家的毛病。一个好故事完全可以和好诗一样美妙。它们地位平等,相互影响,只取决于你能不能处理好。但太常见的情况是,很多“静态的”电影很糟,尤其年轻人一味标新立异,做出极其差劲的东西,却自命先锋。

界面:你曾表达过希望更多地投身讲座而不是写作。很好奇《故事》这本书和讲座之间是什么关系?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只能通过讲座来传达的呢?

麦基:先有讲座,然后有书,书是讲座的结果。我的工作方式是,提出想法做研究,将其变成讲座,然后我会征集听众的问题。这些问题逼迫我探索,若一个问题被反复提及,它就值得花一节来写。讲座最早是五六天,共24小时,后来发展成32小时。因为我不停地加东西。后来终于成书,用的就是讲座的结构。

我以为出了书讲座就没必要了,读者不用花几百美元听课了。但我的出版商说,不,一旦书出版,我们马上送作者上路开讲座。你们知道《成为马尔科维奇》那个电影吧?进入所有人的头脑都有两条路,读到的和听到的,不同的方式会造成不同的效果,我也不懂个中奥妙。比如大学里你有课本也有老师,有时候你读不懂,一听课就豁然开朗,反之亦然。

就我个人而言,读就够了,不用别人再告诉我一遍。但三十年过去了,一些很好的作家,得过奥斯卡、普利策奖的作者还会反复来参加讲座,两次,三次……显然听到这些是有用的,所以我继续开讲座。上周在伦敦,有个脸很长的年轻人问我,你死了以后谁来做这件事?我说不知道。他看上去相当悲伤。

你不能坐下来说我要搞艺术片或者商业片了,我要激起这种或那种反应。如果你这么想,一定会失败。你只能写你爱的东西

界面:在《故事》的一开始,你流露出对过去大制片厂体系里编剧师徒制的怀念,那对年轻人的成长很有利。现在年轻人接到第一份剧本合同时,面对之前甚少触及的片方和市场,往往显得办法不多。有什么办法吗?

麦基:师徒制存在的原因是,荧幕剧本在技术上比戏剧和小说难很多,因为它是用图像而非语言去思考。理想的电影只用很少的语言,比如音乐剧。年轻人喜欢往人物嘴里塞很多话去表达去解释,但资深的作家会拿支红笔全部划掉。作家需要经过训练才能写电影剧本。很多伟大的文体家比如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都是很糟的电影编剧。不过师徒制已经过去了,不会回来。但在美国有另一套体系,叫“作家室”(Writers’ Room)。这不是师徒,而是作家们一起合作,写很长的电视剧。这是未来。

界面:您觉得一屋子作家比一两个作家更有效么?

麦基:说到底这有什么区别呢,一个人写还是五个人一起写?

界面:单个作家可能会出一些大胆的天才的思路,集体讨论到最后可能趋向平庸。

麦基:高级作家,通常是一个剧的创造者,具有决定权。但更重要的问题是,哪个更重要?是作者的自我,还是完成的作品?如果是后者,那么由多少人完成就无关紧要了。如果是一部电影,那么相对于电视剧来说那算一部小作品,一个作家也许就可以完成了。但如果你要做出一百小时的精彩故事,30-40个人物,像《绝命毒师》一样有26条故事线的话,你需要一屋子的作者合力完成。在美国,最重要的是节目本身,制作者本身的名利是无所谓的。在欧洲,最重要的是导演的名字。这是两套不同的价值系统,都可以出好作品,但个人来说我更喜欢美式的,五十年一百年后,制作者的个性啊婚姻啊,谁关心呢?我们不知道莎士比亚是谁。这都是虚荣。

界面:众所周知,电影——包括大多数所谓艺术电影——作为一个集体项目,总是需要迎合观众,以获取商业或评论上的成功作为回报。然而你又非常强调作者自己的志趣,作者只能去创造自己感兴趣的人物和世界。危险在于,作者往往被自己弄得又哭又笑,观众却无动于衷。那么,如何调整自己的兴趣以符合大众审美呢?

麦基:没法调整,不是那么个搞法。你不能坐下来说我要搞艺术片或者商业片了,我要激起这种或那种反应。如果你这么想,一定会失败。你有自己的品味,你只能写你喜欢的东西。尽力写好,写的时候问自己喜欢么?如果别人这么写你会喜欢么?你就是唯一的评审。

界面:难道作者的脑中不会有一个想象中的来自导演或者制片人的声音说,你不能这么写?比如最近那部《超人大战蝙蝠侠》,这是一部粉丝电影,有太多隐藏的梗,结果恶评如潮……

麦基:你看,导演和作者知道世上有足够的粉丝,电影还是赚钱了。我记得最早的蝙蝠侠电影,华纳叫一些作者去写,作者们说需要一些时间。干什么呢?因为他们必须弄明白:为什么是蝙蝠?如果一个人要穿上制服变身超级英雄,为什么不是老鹰侠,为什么是只会飞的老鼠?他们对这个是极其认真的。他们必须活在虚构的世界里,呼吸那里的空气,为细节争执不休,好像那都是真实存在的。你只能写你爱的东西,不然总会有付出更多爱的人写得更好。

你不能教别人怎么写。我教的是:什么是故事

界面:在如今的市场环境下,没有明星而故事不错的电影能够生存下来么?还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也难免像传统手艺一样难逃厄运?

麦基:这么说,今天,2016年,还是会有观众去看我在1986年喜欢看的电影。它们一定还在。不能把那个年代的好品质传递给今天的观众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因为院线和制作方只受钱的驱动,太不幸了。比如《速度与激情7》,赚了很多钱……

界面:你不喜欢《速度与激情7》?

麦基:哎呀,那是速度,与,激情,7!天啦,得有多少车祸啊!总之,这是个问题,但你们得挺过这个时期。在中国每天都有25个新电影院建成,这股洪流般的观众并没受过英格玛•伯格曼电影的教育,但时间到了,他们会懂。这是条难走的路,但这并不表示作者应该降低自己的标准。如果你是作者,而制片方只想要《速度与激情8》,那你就去写小说或者戏剧吧。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来说你心里想说的故事。

所以我的新书《对白:文字、舞台、银幕的言语行为艺术》兼顾了电影、小说和戏剧,我不再只教电影剧作了。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如此局限,我把书定名为《故事》,是我在美国的出版商要求把“银幕剧作”加进副标题。人生就那么长,写作者最重要的是去写,而不是关心市场。

界面:现在年轻人去电影学院或者创意写作班学习写作,教授也跟他们说写作是可以教会的,但毕业后却发现对现实一无所知,举步维艰。如果只有技巧是可以传授的,那么技巧能弥补经验么?

麦基:你不能教别人怎么写。我不教怎么写故事,我教的是:什么是故事。明白么?不论你何时开始,你都要对生活有个认识。在中国有教授声称写作是可以教的么?

界面:当然。美国不是也有许多的创意写作MFA项目么?

麦基:美国的方式是,让你写点东西,带到班上来读,虽然可能大家不太读,但至少理论上应该互相读彼此的作品,然后提出批评。如果我在大学教学的话,我会让学生做练习。比如描述窗外的这片景色,在犯罪故事里怎么写,在喜剧里怎么写,在浪漫爱情故事里怎么写,用十种不同的方式去写,训练他们如何从类型的角度去思考。但他们刚刚从大学毕业,还太年轻。他们以为这跟培养药剂师一样,毕业了可以去药店工作,但他们毕业后会发现药店根本不存在。

最优秀的作者通常把毕业的头十年用来开出租车,一边生活,一边学习写作,大部分作者要到40岁、50岁才能获得成功。你有技巧,还得有东西说。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大学应该诚实地告诉学生,你们毕业后十年会找不到工作的。他们会说,好吧,然后去开出租车。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作家的生活。摄影可以教,毕业后可以做摄影助理,剪辑可以教,毕业后可以做剪辑助理,但世上没有写作助理这种职位。

没有故事,我们会变成野蛮人

界面:你说一个好故事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把观众想要的给他们。而如今这两件事似乎都越发困难了。观众不再很傻很天真,而他们要的东西常自相矛盾。他们要一种有点小难度的娱乐,以诺兰的电影为代表。而你曾公开批评诺兰善于制造奇观而不擅长讲故事。那我们应该如何应对今天更复杂、更虚伪的观众所提出的挑战?

麦基:你的前提是错的,观众没有变得复杂。人们拿起一本书,去看一部电影,会自动退回到小孩的状态,他们对作者说,带我去一个新世界吧。你们都喜欢看美剧吧?你们知道什么是binge(注:一种类似狂欢痛饮的状态)么?有些人等到一季美剧播完,从周五开始看,连看十五集,直到周日。

人们喜欢沉浸在故事的世界中,如果故事够好的话。这是人们最根本的需求,一直没变。而新一代的观众呢,我觉得他们并不复杂,相反地,他们太天真了!过去二十年间发生的是,年轻人的教育变差了,变得更物质了,他们的身份定位是消费他人创造力的人:“我是喜欢这种音乐的人,我是喜欢这种品牌的人……”

界面:那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用什么定义自己呢?

麦基:我们那时候用创造力定义自己,用我们做了什么定义自己。他们(现在的年轻人)对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不太感兴趣,只对自己有兴趣。他们自恋自艾。如此,怎么写东西呢?他们对世界没什么要说的。社会上有件最重要的事,叫政治。你得对权力机构的运作有兴趣,关心公司和政府如何运作。我们年轻时对权力机构很不爽,有迫切改变世界的愿望。据我所知,在中国,奇幻是一个特别热门的类型电影,我觉得这不是因为中国的年轻电影人在有意逃离现实,或许更多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现实。即使你带他们去看中国的现实,他们也会一无所见,觉得现实实在无聊。

界面:你说过,如果电脑特效奇观是由强有力的故事所推动,观众根本不会意识到那是视觉奇观。然而显然特效已经是大银幕的主要卖点了,观众看多了故事,却不会厌倦特效?

麦基:我甚至见过观众为特效鼓掌。但他们会厌倦的。我见过这种循环。一个新技术出来,大家都急着大用特用。1929年时候,默片有美妙的影像。接着声音来了,电影开始转入室内场景,演员像演话剧一样说个不停。接着颜色来了,场景马上移到室外,拍阳光啊云啊什么的,故事很糟。接着宽银幕来了,所有的电影都去拍地平线。每次新技术出来,故事就要受损。现在CGI技术很好,然而如我之前说的,过去十五年来最好的故事是电视剧,用一百多个小时全面涵括人类的生活。我不知道电影的未来是什么,我的预言是,到2050年时,电影会消失,有线电视卫星电视会消失,一切都变成线上的,这个变化已经开始了。

界面:对此你没有一丝恋旧么?

麦基:当然有。我们会怀念在电影院观影的感觉,但不会怀念座位旁边有陌生人喋喋不休。我在首尔的时候发现他们有一种震动喷水的电影院,门票50美元。这是电影院疯狂的垂死挣扎。每次重大的技术进步都是有代价的,这回的代价是大屏幕和大房间,但故事比过去更好了。

界面:你在书里提到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概念,即故事里的“不归点”(POINT OF NO RETURN)。我们特别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一个“不归点”——就是说某人终于意识到,他不是缺乏运气,而是缺乏才能,他必须停止写作了。如何判断自己是无运还是无才?

麦基:那得取决于品味。无才的作者坚持写作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没有品味。他们读着自己糟糕的作品以为很好。写作何时能追上品味,这我不好说。糟糕平庸的作家很少会对自己说,我写得还不够好。他们总是怪所有别的人。运气不好啦,我跑到时代前面去啦,各种借口。才华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品味,创造力是另一个部分。你必须有一个比较高的IQ,我看至少得有110。还得足够敏感,对人类有兴趣。当然这些不等于创造力。你得把这些东西和纪律加在一起。不能写作的不知道自己缺了什么,通常是缺品味。

界面: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说故事是人生的隐喻,那么故事和现实到底有什么区别?

麦基:我写《故事》的时候,研究了三百多个参考文献,我最喜欢其中的一个标题:“小说不是现实”,副标题是:“那他妈的又是什么呢?”显然,故事比现实高级,不然我们干嘛去写呢?我们从故事中学到的现实比从现实中学到的现实多得多。没有故事,我们会变成野蛮人,这再明显不过了。作为人类,我们生来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断定何为现实。我们所谓的现实都发生在头脑里。现实是巨大的,无所不在,无迹可寻,我们却只能住在头脑这个小小的疯人院里。

而作家的工作就是,他们把巨大的现实撕扯下一片,造出故事,他们说,这个故事像生活,虽然那并不是生活。如果你生命中有足够多的故事,你可以用它们把生活包围起来,这样你就能稍微理解当中到底围着的是什么。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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