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Asoka
来源 | 壹兰
元 倪瓒《容膝斋图》纸本水墨 74.2x35.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远山淡影
倪瓒有诗云“亭下不逢人,夕阳滤秋影”。空空亭子与无人山水,坡陀林屋,远山淡淡露出一角。
明太祖洪武五年(1372),年逾七十的倪瓒,这一天与寻常一样,泛舟在太湖之中。过去的二十多年以来,他倾尽家财,任情恣意在湖光山色中漂泊、休憩。
他怀揣魏晋风骨,超然物外。常年四季,浪迹在环湖的宜兴、常州、湖州、松江一带, 太湖佳景,无论从何种角度望去,于他都相看不厌。
他的画也多取材于此,即使构图类似,画面单一,他始终在画他心中的那片湖泊。无论是《六君子图》的“高树多悲风 ”,《江亭山色图》、《林亭远岫图》及《容膝斋图》的山色空蒙,苍凉而寂寥,他神游的是心中的“太虚”,亦是他在尘世中,不可触及的心安之所。
《容膝斋图》秉持倪瓒一贯“三段式”画法,分为近、中、远三层景物。
近处为山峦怪石、笔直树木接天生长,一间落笔简略的小亭,其中不见人影。
远山平远,不可窥其全貌,四海八荒无边。
中间过度区域,是烟波飘渺的太湖水,也是他画水的个人特色,不着一墨,意为留白,让人在脑海中不断想象那片水的痕迹。
树木萧索,山水淡远,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倪瓒晚年画风大变,崇尚平淡古拙,笔简意远,达到惜墨如金的程度。
倪瓒《六君子图》 上海博物馆藏
远岸岚岫绵延,中景湖塘相隔,近景茅草亭子,对面山坡横卧。均以简笔疏朗带过,纵向的画面天地,自有一种空阔高旷的境界。
2.只傍清水不染尘
元 张雨 倪瓒像(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340年以前的倪瓒,出身于江南屈指可数的富豪之家,其父与曾祖父都是闻名的大商人,长兄文光身居当地的道教掌门。自幼习书画,后在家中建“清閟阁”,藏书千卷,经史子集、佛道经典、历代真迹颇丰。
在他世居的无锡祗陀里,多有乔木,建堂名云林,故以云林自号。参天树木也成为他画中的常客,树叶凋蔽,寂寥挺立,或可说是他的自我象征。
虽满腹才学,他对做官却不感兴趣,“只傍清水不染尘”,是他的人生宗旨,极严重的“洁癖”和他的书画一样为人乐道。
譬如朋友在他家中留宿,半夜咳嗽了一声,倪瓒便浑身不适,一宿难眠直到天明朋友走后,他赶紧让仆人去找那口痰在哪,仆人遍寻不得,无奈只能以梧桐叶沾上露水冒充,倪瓒见此,命仆人将叶子丢到几里之外去。
凡是友人来家中,坐过的椅子或者碰过的东西,他都要命人擦洗多遍。传闻,倪瓒有天将一位歌姬带回家,他先让歌姬去沐浴,歌姬洗完后,倪瓒从头到脚检查一番,觉得没洗干净,再洗,再检查,如此反复,歌姬洗了一宿的澡,最后气急败坏地回家。
长兄过世后,倪瓒当家,他先是将家财送给亲故,人皆怪之,后又大兴土木,修建“清閟阁”建筑群,终致家道中落。适逢政局动荡,“红巾之乱”造反,倪瓒开始了四处漂泊的后半生。
当时贩盐的张士诚崛起,控制了苏杭等富庶之地,许多名士被邀请入“朝”为官,倪瓒当然拒绝,恰好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听闻倪瓒精于绘事,便命人送去金银绢帛,希望求取一幅画。但张士诚之辈,在倪瓒眼中毫无疑问是不入流的“俗人”,他撕了绢帛退回金银,答曰“不做王门画师”。
这次积怨埋藏在张士信心中,后来,偶然一次在太湖游玩,张士信冤家路窄碰上独自泛舟的倪瓒,便趁机将他痛打一顿。但奇就奇在,拳脚落在身上,倪瓒却不发一声,别人问为什么,他答道“出声便俗”。
3.人籁喧嚣,天籁寂静
《容膝斋图》局部
《容膝斋图》画名出自陶渊明诗“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在中国文人心中,“容膝斋”代表穹庐虽小,哪怕小得只能容下双膝,也足以在清贫中寄托个人独立的精神世界。
那是不需高堂广厦的另一种雍容,是淡泊以明志的知足。物理空间的局促,反而推动他们对形而上的审美哲思更广阔的追求。
此画最初由倪瓒于壬子(1372年)七月五日为友人檗轩所作,甲寅(1374年)三月四日,复应檗轩之请,将旧作重题后,转赠同乡潘仁仲医师,为其祝寿,容膝斋亦是指潘仁仲的闲居处。
画上又自题诗云:“屋角春风多杏花,小斋容膝度年华;金棱跃水池鱼戏,彩凤栖林涧竹斜。斖斖清谈霏玉屑,萧萧白发岸乌纱。而今不二韩康价,市上悬壶未足夸。”并记下作画缘由,“甲寅三月四日。檗轩翁复携此图来索谬诗,赠寄仁仲医师。且锡山予之故乡也,容膝斋则仁仲燕居之所。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巵酒,展斯图,为仁仲寿,当遂吾志也。云林子识。”
《容膝斋图》局部
寥寥数语,带出曾经与友人相处的美好回忆,年迈的他,回想曾几何时友人间清谈,不俗的言辞,如宋·王之道词《朝中措》所云:“诗笺谈尘,珠盘落落,玉屑霏霏。”而今白发苍苍,仍旧风流落拓。
这位潘仁仲医师,亦是一名品行高洁、医术精湛的长者,其家亦为无锡望族,世代行医,曾治愈过倪瓒小儿的病,故倪瓒赞他“不二韩康价”,不慕富贵,不图虚名,悬壶济世的医术与道心举世无双。
“一湖两岸”,画面疏薄、通透,寒山瘦水,枯木冷石。在倪瓒的画作里,时间是被抽离的。绝对静止的顽石树木、山水天地,是一个寂寞无时的世界。不变的是画外创作者由衷的发心。在太湖边上,倪瓒已找到了归去之地。
湖的彼岸,是遥远的真实世界,亦可说是飘渺的方外之所。而湖的此岸,是他暂居的尘世,在此岸遥望彼岸,两者之间没有矛盾与挣扎,因为他知道自己终将会去往湖的另一岸,他的心已从看待万事万物的挑剔与“洁癖”中解脱。
《容膝斋图》局部
一座孤零零的亭子,没有人的身影出现,全然无烟火气息。也许在倪瓒的眼中,带入了嘈杂人声与纷繁喧嚣,这画面便又“俗”了。后期倪瓒的每一幅画作中,都有这样一座空亭。
空亭,是一个纯粹化的意象。后半生的倪瓒一直处于漂泊状态,空亭给予了漂泊者的一个短暂的歇息之所,但空亭并不是家,不为长留,仅为伫足。终究会人去楼空,留下的是亘古长存的山水与天地。
此画作时,倪瓒已年七十有二,两年后,他因病离世,因此《容膝斋图》也有“绝笔之作”称。
《容膝斋图》作为他最典型的代表作,模糊了古人与今人的界限,身处现代社会中的人们,仍可从中窥见他的超逸与寂静,透视尘世起落的从容,与目空一切的无执无挂。渐渐地,将人带入他那“旷远苍苍天气清,空山人静昼冥冥。长风忽度枫林杪,时送秋声到野亭”的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