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爱玩狼人杀的视障年轻人:天黑请闭眼

“天黑请闭眼。狼人请睁眼,狼人请刀人。”这个需要睁眼、闭眼的游戏,在视障年轻人中大受欢迎。

图片来源:图虫

实习记者 赵兰溪 陈杨 顾嘉琪

编辑 刘素楠

(一)“混障狼人杀”

2020年11月21日晚,喜马拉雅的直播间里,胡华健和小明仔两位配合默契的主播开播了。开播没多久,两人不小心撞了几次麦,胡华健解释道:“今天有点激动,我们的混障狼人杀黄金联赛不是全省、全国,而是全球啊,首个以华语进行的融合狼人杀网络赛事!”

他抱歉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掩盖不住的自豪。

这是一场由视力障碍者金希发起的狼人杀比赛。“混障”是“混合障碍”的简写,参与者既有视障者,也有健视者。发起人希望通过比赛使两个群体平等融合,一起享受狼人杀游戏带来的快乐。

首届比赛吸引了12支门派组队参加。开幕式之后,联赛持续了两个月,每周六晚上举行一轮积分赛。

当晚的开幕式格外热闹。到了各个门派的自我介绍环节,第一位选手紧张得只顾着说自己和队友,忘了介绍门派的名字。场子还是很快就热了起来。两位主播一边提示门派介绍的顺序,一边插空向刚进入直播间的听众介绍投票方式。

“拉票”两个字一下点燃了大家的分享欲。一名来自“重在参与”门派的小姐姐带来了一首悠扬的古风歌曲。候场的杜妍春备受感染,轮到介绍自己的“金银花露水”门派时,她分享了一首自己写给混障狼人杀的三行情诗:

你是我报出的金水,是我以生命交付的信任。

我是你永远的银水,是你于尘世中唯一的解药。

夜色退去,只想与你,一同安好。

“混障狼人杀”线下活动。受访者供图

“金银花露水”门派的运气不错,在第二个周六的积分赛里就抽到了“狼王”牌。

那场狼人杀比赛的板子是狼王守卫战,比基础局多了一张“狼王”牌,“狼王”被投出局后,可以带走一名“好人”玩家。“金银花露水”门派成员、10号玩家华界抽到了狼王牌,他要想办法让“好人”玩家认为他是“狼”而把他投出去,同时要隐藏“狼王”身份,以免“好人”玩家把他留到最后而无法发动技能。

游戏刚开始时,华界的发言谨慎保守,尽量不引起太多注意,伺机观察场上的明潮暗涌。

5号是一位新手玩家,在开场发言时说:“我是好人,你们不要查我。”直白的自证反而引起了玩家的怀疑。同样是好人牌的6号玩家则说可以随便查她,她既不是狼牌也不是神牌。她的发言获得了玩家的信任。

华界的“狼队友”11号和12号互相质疑对方是“狼”,言语间甚至有了些火药味。其实,这只是做给“好人”看的戏码,让他们误以为两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不是“狼”。

到了上半场快要结束时,华界不露声色地把怀疑集中到自己身上,被投票出局后成功发动技能,带走了重要的功能性角色玩家神牌女巫,为狼队创造了大好局面。

在下半场的心理战中,“狼队”继续互相怀疑的策略,然而,过于刻意的表演和逻辑上的漏洞,使得最后三只“狼”逐渐暴露,“好人”阵营获得胜利,将最后一只“狼”出局的6号玩家成为全场VIP。

“天黑请闭眼。狼人请睁眼,狼人请刀人。”这个需要睁眼、闭眼的游戏,在视障年轻人中大受欢迎。

起初,金希想和朋友们一起玩线上狼人杀,但是现有的狼人杀APP没有进行无障碍优化,到了狼队一起协商刀人的这一步,由于全程静音,视障玩家根本无法操作。于是,他们想到通过让“法官”将狼队拉群的方式来实现。就这样,这个狼人杀社群越来越壮大。

目前,“混障狼人杀”的微信群共有277人,80%左右的成员是视障者,每天群里都会有999+的聊天记录,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狼人杀游戏、最近热播的节目、各自的生活状态,甚至会为了解答群里一个初中小妹妹的数学题讨论了上百条消息。

群成员的名称也颇有意思,比如“四代狼王”、“拿雪狼的时候成功骗过师傅的琪琪”、“关键时刻被预言家归票出局的猎人”、“一开口别人就打我是定狼的狼人牌”……社群内充满了玩家们的游戏“梗”。

狼人杀游戏常被用作熟人聚会游戏以及陌生人之间的破冰游戏,因为角色扮演、队友间的合作互动能迅速帮人建立联系,拉近距离。金希认为,在狼人杀这样每局需要12人参与的团体游戏中,陌生人更容易放得开,而且其本质是 一个信任和怀疑的游戏,也很容易综艺化,有助于增进玩家对彼此之间的了解。

除了是“社交神器”,狼人杀还是一项发展成职业竞技项目的智力游戏。在混障狼人杀的社群中,玩家会一起观看专业的狼人杀比赛以提升游戏能力。该社群还建立了专门的学习小组,每轮狼人杀游戏结束后,学习小组内会发起复盘,总结游戏经验。

除了每周六的常规赛,群里的成员每天晚上还会自发组局,人满就开局,专心致志地玩上一个小时左右,如果意犹未尽,还会开第二轮。

对于健视者而言,狼人杀游戏或许只是锦上添花的消遣,但是对于存在视力障碍、在社会上又很少被看见的视障者而言,“混障狼人杀”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门,开辟一个自由放松的精神空间,让他们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提升个人价值感。

“混障狼人杀”让视障年轻人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受访者供图

(二)“玉血剑侠”

在混障狼人杀联赛中,杜妍春和两位队友的“金银花露水”门派之名颇为讲究。“金水”和“银水”是狼人杀比赛中的术语,分别意味着被预言家查验的好人和被女巫解药救过的人,铁定好人牌,也就是全场的最高身份。

她给自己取名为“玉血剑侠”。在现实生活中,她也确实像一位独闯天涯的女侠。

杜妍春来自河北涿州,2019年从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毕业后,只身来到上海闵行工作。她生来便有视觉障碍,只有把物品凑到几乎贴到眼睛的距离,用斜眼看,才能勉强看到。

小学时,杜妍春在家附近的普通学校就读。班里的同学追着她叫“瞎子”,她很气愤,为此打了不少架。在班上,她感到自己是异类:一部分同学欺负她,另一部分同学想帮她,两者都没有把她当成同类。

她有一股子想要证明自己的倔强。小时候,有一次她和父母商量好自己一个人去同小区的外公外婆家,开开心心出门后,却发现被父母尾随。她为此大哭:“你们为什么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

上初中的时候,妈妈在网上认识了一位盲人,了解到盲文、盲校和读屏软件的存在。那年暑假,杜妍春开始学习盲文。初三,她便一个人去了北京的一所盲校。

盲校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帮她打开了自闭的心。也是在那时,她迷上了金庸的小说,尤其喜欢令狐冲。“他好像很少有真正的顺境,一直在遭遇各种事情,但是因为他有一颗洒脱之心,所以在这么多的苦难之中还可以笑傲江湖。”

她也喜欢看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喜欢读诗,钟爱辛弃疾的苍凉沉郁和戴望舒的朦胧美感。阅读令她对世界拥有了想象和好奇。她热爱写作,从小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

然而,当时视障者普遍的就业岗位还是以推拿为主。2014年高中毕业,那时候普通高考还没有对视障者开放,她可以选择的专业只有推拿和音乐。

“推拿的确让很多盲人伙伴可以有一条谋生之路,这还挺好的,但是如果它成为社会对视障者的刻板印象,让人们觉得视障者只能做这个,就不太好了。”杜妍春说。

她想先上大学,再“改命”。进入推拿专业之后,她在大学期间尝试着写文章、做有声书和广播剧。等到2019年7月大学毕业,杜妍春发现,接受视障者的工作岗位少之又少。

有一次,她去应聘客服的工作,面试官认为她各方面能力都能匹配,但担心公司的系统无法适配读屏软件,便拒绝了她。还有一次,她去一家明确要招残障人士的企业面试,对方表示想招聘肢残人士,而非视障者。

2020年3月,杜妍春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通过面试后入职了一家公益机构开设的社会企业,成为AI训练师。公司位于上海市闵行区浦江镇,一共十几名员工,都是视障者。在她看来,目前对视障者开放的岗位仍然是最基础的岗位,还未能有提升空间较大的工作。“所以一直充实自己,希望以后能有有更多更远的发展。”

刚到上海租房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租房合同签好后,房东因为担心视障者生活不便可能发生意外而突然毁约。杜妍春极力争取,最终租下了房子。

“我们并没有像有些人说的多么厉害,也没有像有些人说的多么不行。你只是失去了视觉,就会用其他方式去补充和适应,只是换一种方式去生活。”她说,障碍虽然没有办法改变,但是可以克服的。在她看来,视障者只是不同类型的人而已,“就像有的人性别不同”。

杜妍春摄影作品。受访者供图

杜妍春希望与这个社会有更多接触,寻找到一条与现有工作不同的路。她把周末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比工作日还满。“人生在世一趟也不容易,很想多去了解这个世界。”

2020年6月,她加入了“做你的眼睛”活动。这是一个民间自发的公益活动,致力于推动运动无障碍,让视力障碍者参与运动变得更加简单,享受运动带来的快乐。一开始,她作为参赛者,由健视者陪伴跑步,后来她成为了培训师,专门教健视者如何带领视障者跑步。

9月的时候,她加入了混障狼人杀活动。当时新手局已经结束,杜妍春参加了常规局,和老手对战。第一次上线之前,她在网上研究了狼人杀的规则、术语和基本逻辑。晚上开局,她尽量争取发言、尝试分析。那一次,她给很多高配玩家留下了印象。

“如果我能看得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爱的都不一样。”歌曲《你是我的眼》唱出了很多视障者的心声。杜妍春说,如果能看清世界,她想做一个摄影师。她喜欢拍照,也喜欢别人给自己拍照。她热爱旅行和冒险,一个人去了很多城市,还曾带着视障伙伴一同出游。通过事先做功课、通过向导讲解和自己的触觉,来感受旅途中的风景。

她也是个爱打扮的姑娘,喜欢买衣服,跟着网上的化妆培训音频学习化妆,学会了通过触摸脸上的轮廓来涂粉底、擦口红。只是,画眼影、眼线的技巧还没有练好。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浅粉色毛呢大衣,里面搭配红樱桃图样的白色毛衣,一头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上头系了一个大红色蝴蝶结。

杜妍春(中)参加公益活动“做你的眼睛”。受访者供图

(三)“无敌奶爸”

婚恋难题,是视障者面临的另一现实困境。

组CP是混账狼人杀运营者胡华健乐见的事儿,他常常把这些配合默契、关系融洽的CP带到《大家谈》节目的话题中。在他看来,视障者找到另一半并不容易。“尤其是想追求一个健视者,心里有点自卑也是很正常的。”

杜妍春希望找到一位聊得来、互相喜欢、可以互相扶持坚定走下去的另一半,至于对方视力如何、条件如何,在她看来都是次要的东西。

20多岁的年轻人还在寻寻觅觅之时,过了而立之年的顾梁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在混障狼人杀群里,他是“金银花露水”门派成员,化名为华界,自称“无敌奶爸”。

1989年出生于上海松江的顾梁,也是一名先天性半盲视障者。他从小便十分珍视有限的视力,很少看电视、玩手游。现在的他除了看物品需贴近眼睛外,日常出行和常人并无很大差异。在人群中,他可以自如地行走,如果不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很难发现他是一名视障者。

“我是七个月左右出生的早产儿,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医生说可能在保温箱里’放坏了’。”他其实不太认同医生的观点,因为双胞胎哥哥顾栋和他有着同样经历,但视力完全正常。

对他而言,哥哥的生活就像一面镜子。小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与哥哥有很大的不同,直到哥哥早早安家立业,他忽然有些羡慕。

顾梁也曾思考过,如果没有视力障碍,是不是会像哥哥一样,5岁读书,按部就班地上小学、初中、高中,考大学,23岁成家立业?

他对哥哥的羡慕在遇见妻子、有了孩子之后逐渐淡去。他感到,妻儿的出现让他的人生变得完满。

妻子朱雨虹小他9岁,两人在盲校老师的介绍下结缘。朱雨虹也是名视障者,视力较顾梁更为弱些,行走需要借助盲杖。

在顾梁眼中,妻子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给孩子冲奶粉、喂奶、换尿布都很在行,但同时也是个需要人疼爱照顾的小女孩。

和普通情侣一样,两人恋爱时也喜欢出去约会、散步、吃饭。由于视力的原因,外出走冤枉路是常事。为避免不便,外出就餐时,顾梁会提前在网上做好攻略,确定好菜品后再去餐厅。

因为年龄大一些的缘故,顾梁在生活中更习惯去照顾妻子。担心妻子行走不方便,他会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去接妻子下班。妻子要去北京出差,他放心不下就陪同前往。

“更多的时候我们俩是相互扶持。”顾梁清楚地记得2019年11月和妻子去产检的场景,妻子因胎心监测不达标需要住院观察,当时医院没有床位,只能睡在走廊的加床上,顾梁在床边坐了两个晚上。那时已是初冬,上海的夜晚寒意阵阵。“从医院回来我就病了,妻子照顾了我很久。”

那一年12月,儿子球球出生了,非常健康。“球球现在已经学会走路了,虽然距离比较短,但是走得很稳。”顾梁说。

在孩子一周岁时,他特意发了朋友圈,附上结婚照和孩子的照片,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又是一年生日记,今年真的满满的收获!总算成家了,也该好好立业啦!每天听书,天天站桩。我也要努力完成师傅的心愿,但愿有一天我也能做到人人知医,天下少病!”

“无敌奶爸”顾梁(左二)和同事。摄影:顾嘉琪

由于疫情的缘故,顾梁从2月份便停工歇业在家。预感到即将失业,他从4月份开始找新的工作。顾梁跑遍了上海除了崇明区以外所有的片区,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成为了元朔中医门诊部的一名推拿医生。

门诊部位于长宁区,为了赶在八点半前到达医院,家住松江的顾梁需要每天六点半出门,乘坐轻轨、9号线换3号线,再搭乘公交车,辗转两个小时。孩子一天天长大,考虑到以后上下学接送的问题,他想在离家近的社区医院工作。

“推拿医生工作累且工资低,很多人不愿意从事这个职业,社区医院推拿医生紧缺,而我持有盲人医疗按摩证,可以在社区医院工作。”顾梁说。今年7月,他前往松江区残疾人联合会寻求帮助,登记了求职信息,目前还未有进展。

顾梁持有的盲人医疗按摩人员考试合格证书。受访者供图

找工作难是视障人群普遍面临的问题,在狼人杀社群中,顾梁遇到了很多有相同境遇的人。每当有人感怀现实困境时,他就会说:“不要难过,狼人杀玩起来!”

在他看来,狼人杀给自己提供了一个休闲放松的平台,他习惯在辛苦工作一天后,玩局狼人杀放松自己。他认为狼人杀是注重逻辑的游戏,考察每个人的逻辑判断力、语言表述力和表演力。顾梁最喜欢“守卫”牌,他十分享受守护对了人后的感觉,“那种成就感简直不能更棒!”

早在2017年,顾梁便和他的健视朋友玩过线下狼人杀,由于视力,时间和场地的限制,他没玩几次就放弃了。所以在2020年7月,通过公众号“金盲杖”接触到线上狼人杀时,顾梁还是个实实在在的“菜鸟”,发言时十分容易紧张。

现在,他已经能够记清玩家的发言并加以分析,甚至利用对方的信息,编织另一套逻辑来获取其他玩家的信任,“我现在还只是个中等水平玩家。”加入线上狼人杀四个月的顾梁这样评价自己。

原先他每周玩三四次左右,有次妻子吐槽他玩游戏上瘾,连给宝宝冲奶粉的动作都变慢了。顾梁便买了点零食、奶茶来“讨好”妻子,从那以后,他一周基本上只玩一两次。

在狼人杀社群里,他还经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有一次,一个玩家比较较真,游戏输了被批后想要退群,顾梁安抚对方到凌晨两点。他的好性格让他在社群中结识了许多朋友,他说非常很期待在生活中与朋友们正式见面。

2010年,顾梁曾被授予世博会优秀志愿者称号。受访者供图

(四)“法官”和“导师”

“残疾人平等就业权的享有主体是每一具体的残疾人个体,而非抽象的残疾人群体。”当年,金希在写硕士论文《残疾人平等就业权的法律保护》时,在开篇中如此写道。

2007年6月,在浙江温州的一间教室里,18岁的视障考生金希独自一人听着专门的老师念高考试卷题目。他是全国首例获批参加普通高考的视障考生,正在争分夺秒地改写自己的命运。

在此之前的中考和之后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他都未能获得人工读题的便利。“就像掷骰子一样去赌运气,看能不能碰到一个好人。”金希说。

他考上了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法学系。学校没有招收视障学生的经历,很多事情都由金希和学校一起探索实现。当时没有电子版教材,学校就组织同学轮流帮他念书。

大学时代的金希。受访者供图

从小到大一直在普校就读,他一直认为自己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近视的程度更深一些。在研三毕业时,他想了解其他视障者是如何独立工作和生活的,慢慢接触到更多视障群体。

从那以后,他接受了自己视障者这个特点,愿意使用盲杖和读屏软件,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找别人带自己出行、看电脑时把眼睛贴到屏幕上。

经过多年对残障权利的研究和探索,金希认为,要改善残障者的生活环境,核心在于改变社会大众的刻板印象。社会由于不了解残障人群而形成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使残障者更不愿意出门,导致大众更难了解其真实生活状态。但是,普通人和残障者的了解和接触以及良性互动可以打破这个恶性循环。

“混障狼人杀”是一个倡导包容与多元的平台。金希说,他并不想要开发出一款专门给视障者玩的游戏,而是想对现有的游戏进行改造,让其既适合视障者,也适合健视者。

他认为,狼人杀游戏可以很好地锻炼玩家的心理素质。比如在拿到“狼”时,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怕在众人都怀疑你时,仍然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表演”。在面对输赢时,有人会责怪自己的队友,但也有人会心平气和地看待成败。

金希认为,这些能力的训练,对于玩家们在生活中如何说服别人、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都很有帮助。

法学出身的金希在狼人杀游戏中经常扮演“法官”的角色,他特别看重规则意识,强调游戏时不能中途弃局、不能发言超时、不能场外作弊等等。在他看来,规则意识在任何一个团体、公司中都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不遵守规则,会影响到别人的感受。狼人杀游戏在潜移默化中可以培养玩家的规则意识。

金希登上央视片段。受访者供图

与其他游戏平台不同的是,这是一个为视障者赋能的平台。如果想从事媒体工作,“混障狼人杀”平台开辟了广播直播间,玩家可以根据各自的特长担任主持人、嘉宾,还可以写文章投稿至微信公众号。

从小全盲的视障者胡华健不仅是混障狼人杀黄金联赛的解说主播,还是联赛版《大家谈》的节目主持人。作为联赛直播的配套节目,《大家谈》每周都会邀请两只门派的选手连麦,一起聊天、玩游戏。每周一,他把接龙链接发在混障狼人杀的微信社群里,向群友们征集对嘉宾的提问。

12月2日中午,胡华健联系两个门派的成员,一起上喜马拉雅APP做了直播测试。下午,他用电脑读屏软件查看了群里征集的问题,一一归类整理,准备晚上的聊天和游戏。为了方便定位,他专门给笔记本电脑配了一个蓝牙键盘。锃亮的键盘上输入键区、编辑控制键区和数字键区之间泾渭分明,他右手在上下左右键上快速操作,有时不听读屏软件的提示,凭肌肉记忆就可以找到一份文件的位置。

吃过晚饭,小憩片刻后,他在书桌前准备好手机、耳机和电脑。晚上8点一到,节目准时开始。胡华健先邀请两个门派的嘉宾做自我介绍,热起场子,再一个个抛出群友们的提问。

他一边在电脑上盲打速记嘉宾发言的亮点,方便整理成文字稿,次日发在混障狼人杀的微信公众号上,一边用读屏软件“浏览”直播间里的弹幕,适时参与讨论。

第三部分是游戏“你画我猜”。胡华健做起了裁判员和DJ,并不断提醒观众们为自己喜欢的门派投票。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节目在两个门派成员拉票的歌声中结束。之后,他需要统计双方的得票信息并做一个简单的复盘。

对胡华健来说,“混障狼人杀”的工作有劲儿、好玩,最重要的是,能让自己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狼人杀游戏中,他给自己取名为“羊驼”。在现实生活中,他奉金希为“导师”。

金希代理公益案件工作照。受访者供图

(五)玩摄影的“主播”

胡华健觉得自己比大多数视障者更大胆和外向。从小就和健视者相处,除了眼前一片漆黑,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小时候,胡华健和家人住在上海青浦乡下。那时各家的房子都不高,一溜儿连成一片。爸爸在外工作,妈妈在家摇羊绒衫赚钱,胡华健就一家一家走过去玩儿。邻居们在家门口唱歌、唱诗,他跟着唱就学会了。过年时,爸妈教他放鞭炮,他趁邻居不注意把点燃的小鞭炮丢进人家洗衣盆里,把邻居吓了一跳。他7岁时,妹妹出生了。之后,兄妹之间不免打打闹闹、争抢玩具。每次把妹妹弄哭,爸妈都怪他,让他让着年龄小的妹妹。

10岁那年,爸妈通过残联知道了上海市盲童学校,决定送他去上学。从家里出发到位于长宁区的盲校要跨越大半个上海。地铁17号线没开通前,妈妈要先骑15分钟电瓶车载他到公交车站,再转一次车到学校,单程2个多小时。周一上学时,外地的同学问他:“我们坐高铁都到了,华健你怎么还没到啊?”

为了哄他在校住宿和方便联系,爸妈给他买了手机。当时一个字也不认识的胡华健背熟了键盘机的所有按键和家人的手机号码。第一次接到他从学校打来的电话,妈妈又惊又喜:“没想到他自己可以打回来,虽然当时只有10岁,但跟他讲手机号他都能记住。”

一到盲校,胡华健就接触到了电脑、互联网和读屏软件,与更多新鲜事物一起来的还有因为视力而导致的困惑。好几次,听到健视者或低视力的朋友谈论一些画作和照片很好看时,他感到非常迷茫。“什么照片?”“怎么好看法?”

他觉得这些未知和遗憾“非常可怕”,比眼前的黑暗更黑。因此,他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有半个小时的阅读时间,也常常逛热搜、刷新闻,还在盲校参加了足球队和辩论社。为了“跟上潮流”,他特意叫妹妹在自己的微信上下载了各种表情包。

2014年,他参加了上海盲校胡进老师开设的非视觉摄影课程,课上的一场实践活动邀请家长一起参与。起初,大老远赶来的妈妈感到挺纳闷:“你们盲人拍什么照?有什么用?”

到了现场,指导老师拍手或者摇铃给视障学生提示镜头的方向,拍完照后,视障同学再请健视者把画面描述给自己听,决定要不要留下这幅作品。妈妈一看,没想到胡华健拍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两年后,“触摸光影”盲人摄影展在上海图书馆举行,胡华健的作品第一次被老师选在展览之列。

虽然不记得哪几张照片被选上,但他对站在自己作品前的自信感记忆犹新。以前到哪儿都是别人对他说“帮你拍张照”,现在他也可以对别人说“我来给你拍张照”。

胡华健在“触摸光影”非视觉摄影展上欣赏作品。受访者供图 .jpg

爸妈尽管常常唠叨“你眼睛不方便,不要东跑西跑”,但看他在盲校学会了使用盲杖和乘车出行的技巧,也默许了他独自出门。去看广播剧《声临阿加莎》的那天,他几乎零点才回到家。虽然免不了让父母担心、责怪,但他收获颇丰。他既喜欢领声公司的一众配音演员,又是阿加莎迷,看这场演出的心情可以说是 “双重狂喜”。

“我也是蛮佩服他的。现在地铁坐得比我熟,手机用得也比我好,有时候遇到问题还叫他帮忙查查。”妈妈说。

胡华健的朋友圈不止分享歌曲、评论新闻,还喜欢晒自己拍的照片和小视频。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记录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他也想告诉别人,这就是视障者的生活日常:出门、参加活动、学新技能,和健视者没什么不同。

虽然读的是针推专业,但他觉得按摩推拿师的工作环境相对封闭,并不想从事对口工作。在读屏软件还没用习惯前,胡华健更喜欢听广播节目。他最喜欢的是《渠成热线》,主持人渠成得过全国“金话筒奖”,富有磁性的播音腔一下子吸引了他。他从小就想,以后要是也能做这种主持人多好。

一次偶然的机会,胡华健在网上看到了“巴蜀雅韵网络广播”招募主播的信息。这是一家盲人网络公益电台,制作团队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盲人。通过面试后,胡华健上交了节目策划书,做起了自己的第一份主播工作。他的节目主打各种故事和歌曲。平时,他在学校用课余时间搜集故事,周五回家写稿子、记串词,周六再抄成盲文版,晚上做直播。

数据显示,每期节目都有一百次左右的播放量。可实际情况是,每次直播时他不得不编造出一半以上的点歌者,假装与自己互动。做了一年多,胡华健觉得这样没有意义,也没有进步,便离开了电台。

盲校里,配音、主持方面的社团老师也在课堂上也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们:“你们有这方面兴趣是不错,但也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现实越是如此,胡华健越是觉得“我偏要做成给你们看”。2017年6月3日,上海作协举办的名人诗歌朗读会上,他第一次听到领声传媒配音演员的作品。“我当时就想,这批演员的声音可塑性太高了吧。”从此就关注上了他们。

2019年7月,他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领声传媒线上配音培训课程,立即报名。直到完成了所有课程,他才告诉助教老师自己是视障者。后来又有别的视障者报名参加配音培训,领声传媒便请胡华健做督学,帮助教一起批改作业,指导学生。

胡华健熟练使用电脑。摄影:陈杨

2020年6月,他从生活学习了13年的上海市盲童学校毕业。父母希望他可以在上海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而胡华健和过去一样不按常理出牌。他想去杭州求学,通过自考学习上戏或者中传播音与艺术专业的课程。

跨年前夕,混账狼人杀社群里选出了28位小伙伴,每人扮演一个狼人杀游戏中的角色,介绍技能并送上新年祝福。2020年12月31日,胡华健赶制了这个特别彩蛋的后期工作,之后再写年终总结。

他觉得,2020年有太多事情值得记录,比如从盲校毕业、做出自己的原创歌曲、参与狼人杀社群。而最重要的是,他在比赛中“重操了主播的旧业”,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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