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斯·希尼:我用诗歌来察看自己,并让黑暗回声共鸣 | 一诗一会

希尼的作品饱含抒情之美以及对伦理的深刻理解,凸显了日常生活的奇迹和历史的现实性。

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

在近一个世纪中,鲜有诗人的一生过得如谢默斯·希尼一样顺利而辉煌。正如希尼在55岁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所说,他的幸运不仅体现在诗歌的创作上,亦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我把自己能找到一条走进诗歌写作的门径视为幸运。然后是我的早期作品赢得了赞赏,还有我人生的方向和身份随之而来的稳固,与爱情协调发展——我把它视为真正的赐福。当然,这一切还有友谊、家庭美满和心爱者的信任。”

1939年,希尼出生于北爱尔兰德里郡的一个虔信天主教的家庭,自小接受正规的英国教育,1961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英文系。此后,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中学教师,同时阅读大量英国和爱尔兰文学,并渐渐转向自由写作。1966年,希尼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立即引起轰动,之后的《通往黑暗的门》《越冬》《北方》等十余部诗集也保持着良好的成绩。除此之外,希尼还是英语世界最重要的诗学批评家之一,与约瑟夫·布罗茨基并驾齐驱。

尽管出生于英国统治下的北爱尔兰,接受传统的英国教育长大,希尼在文化和信念上却始终以爱尔兰为中心。血缘、身份和宗教方面的分裂与矛盾构成了希尼诗歌中引人注目的线索,而他也常常将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纳入写作之中。1995年,希尼因“其作品饱含抒情之美以及对伦理的深刻理解,凸显了日常生活的奇迹和历史的现实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继叶芝之后最伟大的爱尔兰诗人”。

近日出版的诗集《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收录了希尼的一百首诗,但与过往的作品集不同,这部诗集的编选者是希尼的家人和亲友,包括他的妻子玛丽,子女迈克、克里斯和凯瑟琳等。因此,书中囊括的不只是备受赞誉的名篇,还有一些对个人具有特殊意义的作品。这些作品涉及诗人与其所爱之人的生活和记忆,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了解诗人的人生和思想最重要的窗口。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选取部分诗作,以飨读者。

《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希尼诗100首》
[爱尔兰] 谢默斯·希尼 著  罗池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01


脚手架 

工匠们在动手建造之前
要仔细把脚手架检查一遍:

确保踏板不在忙乱时松掉,
加固所有梯级,并拧紧螺帽。

但完工之后一切都会拆光,
露出那些坚实牢靠的石墙。

所以,亲爱的,若是你我两人
之间的旧桥像要离析分崩,

别害怕。不妨让脚手架倒落,
但我们筑起的石墙有十足把握。
 

个人的诗泉

致迈克尔·朗利

小时候,谁也不能叫我离开水井
以及装了绞盘和斗桶的老泵站。
我爱那幽黑的井底,深陷的天空,
水草、真菌和湿苔藓的气味。

砖厂有一口井,盖着朽木板。
我品味过当绳索放尽时
水桶坠落的洪亮撞击声。
那深深的井底连影子都看不到。

干砌石渠底下有一口浅井
却像个水族馆一样繁盛。
若你从松软的草层拨开长长根茎
便有一张白脸庞在井底浮现。

其他水井则有回声,把你的呼喊
带着全新的乐音返还。有一口
很是吓人,蕨草和高大的毛地黄丛中
突然窜出一只耗子砸散了我的倒影。

如今,若还去挖寻根底,探摸黏泥,
像瞪着大眼的那耳喀索斯去凝视某个水泉,
那就有损成年人的尊严了。我用诗歌
来察看自己,并让黑暗回声共鸣。

译注:

[1] 迈克尔·朗利(Michael Longley,1939-),北爱尔兰诗人,希尼的同仁。

[2] 在古希腊神话中,赫利孔山(诗泉所在)的仙女厄刻(意即声音、回声)爱上了美男子那耳喀索斯,遭到拒绝后伤心而死,只留下声音回荡;那耳喀索斯也遭到神罚,沉迷于自己的水中倒影,死后化作水仙花。
 

一杯水

每天早晨她都要来打水
像一只老蝙蝠跌跌撞撞:
泵井的百日咳,提桶咣当
和盛满时缓缓渐弱的音符
都在为她宣报。我回想
她的灰围裙,满当当的提桶
斑驳的白搪瓷,她那利嗓
像压水手柄吱嘎作响。
每夜,当满月升过山墙
便从窗棂钻进来,落进
她摆在桌面上的水杯。
我又回到那里埋头畅饮,
并感念她杯上铭刻的训诫,
“饮水思源”,没入唇间。

译注:

[1] 诗中女子是希尼故乡一个离群独居的老妇,村里的小孩觉得她像巫婆。
 

臭鼬

直立,漆黑,披着条纹和织锦,
像葬礼弥撒上的祭袍,臭鼬的大尾
标榜着臭鼬。一夜又一夜
我期待她像一个访客。

电冰箱对着沉默里嘁嘤。
我的台灯在走廊之外渐渐柔和。
小小的橘子在橘子树上隐隐约约。
我开始紧张了如一个窥视狂。

十一年后,我又再次撰写
情书,凿开“妻子”一词
像陈年的酒桶,仿佛它纤巧的元音
已曲变为加利福尼亚夜色中的

泥土和气息。那美丽而无用的
桉树的辛辣味儿表明了你的缺席。
一大口醇酒的后劲就像
从冰凉的枕头把你猛地呼吸。

而她就在那儿,热忱而迷人的、
日常的、神秘的臭鼬啊,
神话了的,又非神话了的,
嗅着我五呎之外的纸箱。

昨晚,这一切又重回,像一车煤
你就寝前的动作顷刻把我掩埋,
你的头低低,尾翘翘,在底层抽屉
寻找那件黑色的超低胸睡衣。

译注:

[1] 北美臭鼬是郊区住宅附近常见的小动物,裘毛以黑色为主,背上两侧有宽大的白色纵贯条纹,额间或胸前常有花斑。诗中此处戏拟了纹章学的描述,如:跃立黑狮于条纹花底。
 

给迈克和克里斯托弗的风筝

整个礼拜天下午
风筝在礼拜天高飞,
紧绷的鼓皮,吹散的麦糠。

我见过它在制作时灰溜溜黏糊糊的样子,
我拍过它在干透了发白硬挺的时候,
我还把旧报纸做的套圈粘上了
它六呎长的尾巴。

但此刻它像一只黑色的小云雀扶摇而上,
此刻它紧拽着腹下的丝线
像拖起湿水的绳索
打捞渔获。

朋友说,人的灵魂
和一只滨鹬重量相当
然而那在空中锚泊的灵魂,
那垂坠又攀高的丝线,
却重如一道升向诸天的犁沟。

在风筝掉进树林
这条线失去作用之前
把它抓在手里,孩子们,
要感受那颤动的、根深蒂固的、拖着长尾的悲怆的拉力。
你们生而与之相应。
来,站在我面前,
抓住这种紧绷。

译注:

[1] 迈克和克里斯托弗是希尼的儿子,分别生于1966、1968年。
 

康威史都华钢笔

“中号”,14开金笔尖,
三道金圈勒着带笔夹的螺牙笔帽,
花色笔身上有个小小的长匙状

泵动上墨杆
店老板
向我演示,

笔锋出鞘,
请它在新开的墨水瓶里
享受第一次深潜,

黏乎乎的,稀溜溜的,
把它插好然后找个角度
慢慢地吸,

让我们有时间
一起观看,不去管
我们原定的傍晚时离别,

以及我在次日
要写给他们的书法:
“亲爱的”。

译注:

[1] 希尼考上德里圣高隆中学时,父母给他买了一支Conway Stewart钢笔,这个牌子很受当时年轻人喜欢。

[2] 该厂钢笔的招牌设计是把活塞上墨装置的扳子做在花色赛璐珞笔身外侧,略如长柄小圆匙状,很精巧。
 

应时合拍

给希芙拉

能量、平衡、爆发:
听着巴赫
我能看到你在多年后
(远在我应得的年岁之后)
蹒跚学步的婴孩已长成
一个稳当的大姑娘。

你的赤脚踩上地板
领我步步紧跟;一股力
像从前我在我们家水泥地板
初次感受的那样升腾而起
触摸你的脚掌和脚踵
并让你在此处真正接地。

一部清唱剧
将会成为你想要的东西:
能量、平衡、爆发
自由自在地挥洒
但目前我们先应时合拍
轻轻迈步,静静无声。

译注:

[1] 希芙拉(Síofra)是希尼的小孙女,当时2岁。

[2] 清唱剧(oratorio),又译:神剧,多为宗教题材的大型音乐作品。希尼构思这首诗的时候正在听BBC逍遥音乐会节目播放的巴赫神剧《复活》《升天》。
 

本文诗歌选自《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希尼诗100首》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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