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心理学教授乔丹·彼得森(Jordan Peterson)被称为“西方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他是心理学家荣格“英雄旅程”(hero's journey)概念的拥护者。这一概念主张普通人踏上冒险之旅,去到一个非常世界中经受磨难,最终获得更高的智识后凯旋,彼得森并无讽刺意味地自称“在(加拿大)北亚伯达的寒冷荒地中成长并变得顽强”。他对自助和自力更生的严厉主张使他成为所谓“知识分子暗网”(intellectual dark web)中的宠儿,无数新生的右翼分子在YouTube网站上碰巧听过他一次演讲之后,便视之为精神依赖。
因此,在2月初,人们在得知彼得森在俄罗斯一家未具名的诊所内接受了八天的“医疗人工昏迷”疗法(medically induced coma,深度麻醉昏迷)时十分惊讶。彼得森28岁的女儿米哈伊尔是一名美食博主,她发布了一段简短但戏剧性的视频,声称她和父亲1月初前往俄罗斯寻求某种非常规疗法,以治疗彼得森对氯硝西泮(精神药物)的身体依赖。药物依赖与彼得森的核心哲学标榜背道而驰:坚忍克己、自力更生,强大的意志力能够战胜环境。他在畅销励志书《人生十二法则》中告诫:“从来没人能逃避任何责任,所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吧!”
据米哈伊尔称,彼得森在痛苦的治疗中几次差点儿死亡。经过数周的重症治疗后,他无法说话或写字,并在服用抗发病药物。
这一消息使医生和外行都感到困惑。彼得森为何在俄罗斯接受人工昏迷?根据对专业医疗人士的采访,以及米哈伊尔和彼得森本人在播客和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各种公告,显然是彼得森在奋力戒断氯硝西泮(又失败)后去到了俄罗斯。彼得森自诩为尊崇科学之人,此番却很可能采纳了庸医的诱惑,并导致了破坏性的后果。
彼得森的奇闻被保守派新闻媒体广为报道,但它们几乎只采用了米哈伊尔混乱的说法,其中米哈伊尔自诩为一位并无医学证件的营养“专家”,且已经治愈了自己的青少年先天性关节炎、临床抑郁症和艰难梭菌(C. difficile)感染,方法是只食用肉类、盐和水。彼得森又将他女儿的这一禁食疗法推而广之,甚至亲身实践。2018年7月,他告诉网红播主乔·罗根,在女儿的建议下,有两个月他只食用牛肉、盐和水,接下来的一整年则几乎只吃牛排和沙拉。不知道彼得森是否仍在遵循这一极端的食谱。
彼得森的健康问题最初在2019年9月浮现,当时他的家人宣称他在纽约州郊外接受了戒断康复治疗。根据米哈伊尔自俄罗斯发布的最新消息,彼得森的家庭医生曾在2017年向他开出镇静性氯硝西泮,以治疗“对食物严重的自身免疫反应”而引发的焦虑。据称,2019年4月彼得森的妻子被诊断出患有肾癌后,医生增加了对他的剂量。据说直到彼得森尝试突然停药并出现了痛苦的戒断症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氯硝西泮已经药物依赖。
米哈伊尔始终强调称,其父亲在遭受的是“身体依赖”(physical dependence,即生理依赖),而不是药物“上瘾”(addiction)。区分两者很重要——(身体)“依赖”仅意味着人在停止服药时出现的戒断症状;而美国药物滥用研究所将“成瘾”定义为:“尽管具有危害性后果,仍不能自控地服食。”依赖一种药物又不对其上瘾,是有可能的。
有媒体报道称,彼得森正在经受的是药物“成瘾”,但并未提供证据支持这一说法。如果彼得森真的“上瘾”了,人们大概会看到一些用药失控的迹象,比如在大街上购买药品、从多位医生处骗取处方、未遵从医嘱地增加剂量,或与工作、家庭或法律相关的其他用药问题。
但目前为止并无证据表明,彼得森出现了能体现“成瘾”的(显著)反常行为。我们来继续看一看他女儿发出的报道。彼得森向来将自己塑造成斯巴达式严于自律的知识分子形象,所以现在他的家庭有强烈的经济动机,以摆脱有关他“无可救药地上瘾”的任何指称。事实上,米哈伊尔就曾开玩笑地暗示,如果其父被诊断为药物“成瘾”将对他获利丰厚的励志品牌极为不利,该品牌主张通过坚毅和克己来摆脱软弱。“我们认为,在某些小报发现并刊登‘励志领袖乔丹·彼得森在服用精神药物’之类的报道之前,我们应该让人们知道(真相),”彼得森在美国接受戒断康复治疗时,米哈伊尔曾在一段视频中这样说。
然而,彼得森2019年开始戒断康复治疗的消息一经公开,与他相关的论坛上就涌现了各种议论:由于他难以摆脱苯二氮类精神药物,所以是否不再令粉丝们信服?用户KingLudwigII在Reddit网站上写道:“(彼得森)曾使用药物来逃避现实的痛苦,事实就这样。随你怎么粉饰,但都不会改变事实。”但实际上,依赖或者成瘾都是健康问题,并非人格缺陷,而如果你将彼得森逼到墙角,他很可能也会认同这一点。只是对于彼得森的很多粉丝而言,这一消息都令他们不再信服彼得森,毕竟起初是被他强悍的男性形象和战胜逆境的人生故事所吸引。
到2019年8月或9月,彼得森的健康状况愈发恶化:与他饱受癌症折磨的妻子相比,家人反而更担心他。米哈伊尔在RT(RT为俄罗斯对外宣传媒体,针对俄罗斯境外用户)上说。
已有一些较成熟的方法治疗对苯二氮类药物(包括如氯硝西泮、安定药物和阿普唑仑等)的依赖,该类镇静性药物用于应对焦虑症、失眠症和癫痫病。苯二氮类药物作为巴比妥酸盐的替代药物,于1960年被引入美国市场,可用于治疗从惊恐发作到肌肉痉挛等多种疾病。它们在短期或间歇性使用时非常有效,但如果每天使用则效果往往会减弱。它们还可能在四个星期内导致身体依赖。如果已对苯二氮类药物产生身体依赖的人突然停止服药,他们可能会遭受包括严重焦虑、激越,甚至危及生命的各种戒断症状。
在大约十年前,波士顿麦克林医院的门诊服务医疗主管、哈佛医学院精神病学助理教授奥利维拉·博古诺维克(Olivera Bogunovic)博士就制定了一项门诊计划,以帮助患者戒断苯二氮类药物。她回忆说,在那之前,患者只能在医院接受四天的戒断治疗,因为那是所有保险会承担的开销。但四天实在太短,有时患者会反复发作。
对苯二氮类药物依赖的最新戒断治疗方法不算什么痛苦的考验。病人不需被绑在医院病床上经历忧惧的折磨,取而代之,在几个月时间内,患者在医院之外逐步戒断药物,通常每隔两周,医生就尝试将患者的剂量减少25%。博古诺维克说,这种方法的成功率很高:“我们诊所中,多达80%至90%的患者已成功戒断,”她告诉我。
据报道,彼得森曾至少一次尝试靠自己戒断但不成功,这可能导致了他后来的问题。博古诺维克解释说,“这叫做‘点燃效应’(kindling effect)……如果第一次尝试戒断未采取恰当的方法,之后每次尝试戒断都会更困难。”
米哈伊尔还声称,除去对氯硝西泮的药物依赖,彼得森还对该药物产生了一种矛盾的反应——据称该药物使他极度躁动(显然镇静类药物的作用本应恰恰相反)。博古诺维克说,这种对苯二氮类药物的矛盾反应出现在大约1-2%的患者中,临床术语为“静坐不能”(akathisia)。患者可能(不停地)换位置、翘起二郎腿又放下、来回晃动或扭动身体。严重者可能完全无法正常支配身体。
眼前浮现的画面是一个被困的男人:他无法忍受药物,也无法忍受戒断。米哈伊尔在RT上说,她的父亲要寻找一个有胆识帮助他戒断之处,“瞬间完全戒断,”那里的医生“不会受到制药公司的影响”。
一个不想使用药物的男人因此飞行了数千英里,去接受人工昏迷治疗,似乎这就是事实。但米哈伊尔又说,她父亲“刚抵达”俄罗斯就被诊断出肺炎。如果事实如此,那么他所接受的人工昏迷可能和戒断苯二氮并无关系。如果肺炎严重到导致呼吸衰竭,患者就需要借助呼吸器帮助呼吸,又由于在重症监护室内戴上呼吸器非常不舒服,患者通常会被深度镇静。
更令人惊讶的可能性是,彼得森接受医疗人工昏迷是他戒断方案中的一部分。米哈伊尔将她父亲接受的治疗描述为“一种紧急的苯二氮医疗戒断,我们只在俄罗斯找到了这种方法”。这里的“医疗戒断”表明,药物是该计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只在俄罗斯找到了”则表明,它并非北美使用的较保守的药物辅助戒断办法。
博古诺维克说,她听说过有人使用医疗人工昏迷来治疗苯二氮戒断,但这极为罕见,并且科学依据不足。她说,以该类疗法戒断类鸦片要稍微常见一点儿,但亦无证据支持其有效性和安全性。她认为,问题在于,患者醒来后仍必须应对各种戒断症状。而给深度麻醉的病人戴上呼吸器、单独置于一处,这种做法风险相当大:呼吸器可能引发肺炎,而长时间久卧不动可能使患者产生血栓,从而导致中风。
另一种可能是,彼得森的医生本没有打算对他人工昏迷,但他因为突然戒断而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戒断症状,于是为了保护彼得森,他们被迫这样做。有时,在戒断严重的苯二氮类药物依赖时,患者会变得非常激越,必须使用镇静。他们的心率和血压可能会陡升,而他们极端激越的状态可能伤害自己和他人。
目前为止,突然戒断苯二氮所产生的各种症状,是最可怕的副作用。如果患者在发作期间呕吐又不小心吸入呕吐物,他们可能会停止呼吸,或发展成肺炎——彼得森甚至可能是因为这两种原因而接受的人工昏迷。
米哈伊尔指责西药导致了她父亲目前的困境,不只因为是西方医生为彼得森开药,而且据称彼得森的肺炎也是“北美一家医院的错”,尽管她并没有详细阐释此事。而在本质上,米哈伊尔是将自己的“英雄旅程”介入了她父亲的困苦之中,她把他带到一家遥远的诊所,那里有“胆识”来做西方医生不会做的事情。她一面将自己美化为健康“专家”,一面回避相关治疗是否伤害了彼得森的尴尬问题。
康复并无捷径可走。最艰难的选择不一定最有效。如果要从彼得森悲哀的故事中获得什么道理,那就是药物依赖既不是一条要被杀死的恶龙,也不是值得羞耻的罪恶。它只是凡人会出现的一种健康问题,应当科学待之,这其中并无英雄主义。
本文作者Lindsay Beyerstein是一名美国调查记者、播客播主,和纪录片电影人。
(翻译:西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