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岱尔在中国:我就像是老水手不再认识陆地 | 一诗一会

“我厌恶现代文明,在那里我总觉自己是个外来者。而在这里恰恰相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正常。”

保尔·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和外交家

在法国文学史上,保罗·克洛岱尔是少有的以东方文化作为文学创作主题的作家。他的多数代表作都与中国息息相关,这得益于他曾在中国工作、生活十四年的特殊经历。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克洛岱尔并不是以作家身份出场的,而是作为一名驻华外交官。

19世纪末,随着法国现代文明的兴起,一个全新的资本主义时代已然到来。然而,物质上的富足却加重了人们精神上的困厄。1895年,曾经一度坚守西方古典文化、笃信天主教的克洛岱尔决定借着自己外交官的身份离开法国,去神秘的东方开启一段精神之旅。他先后到访上海、福州、武汉、天津、北京等地,作为外交家,他仔细审视着晚清中国政治的腐败与经济的落后,而作为异国的来客,他又本能地喜爱这片辽阔土地上的风土人情,惊叹其衰落外表之下蕴藏的勃勃生机。在给好友马拉美的信中,克洛岱尔如此写道:

“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国度,错综复杂,令人晕眩。这里的生活还没有受到现代精神之恶的影响,后者自以为是,寻求最完美的东西,自说自梦。中国的生活纷繁杂乱而朴素天然,本能和传统在这里积累出深厚的财富。我厌恶现代文明,在那里我总觉自己是个外来者。而在这里恰恰相反,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正常。”

中国的文化极大地激发了克洛岱尔的文学创造力,从1895年到1909年,克洛岱尔完成了他最重要的几部作品,包括以他在中国的经历为创作背景的戏剧《正午的分界》、描绘中国各地人文风情的散文诗集《认识东方》,以及由五首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颂歌组成的名篇《五大颂歌》。此外,他还曾专门学习汉文,尝试翻译和改写中国的古诗。

克洛岱尔的作品以东方的异国情调和大气磅礴的笔触著称,他的诗歌大多采用长短句自由组合的形式,不被固定的诗韵和格律所束缚。长诗《五大颂歌》正是如此,克洛岱尔利用语言内部的音乐性和律动感,分别五次引领读者走进他的世界,在这里,西方的古典神话、宗教信仰与中国的山川大地、人间百态相互交织,诗人则在这一系列的碰撞冲突中为生命求解。然而,《五大颂歌》所展现的野心常常使读者望而生畏,以至于克洛岱尔不得不在几首颂歌的开头写下一段“梗概”,期待人们可以拨开复杂意象的丛林,欣赏开阔的风景。

《五大颂歌》
[法] 克洛岱尔 著  余中先 译
99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10


《颂歌二:精神与水》(节选)

梗概:诗人囚禁在北京的城墙内,梦想着大海。水的陶醉是无限与解放。但钻入中与解放中的精神对他而言还要更高级。奔向绝对之主的冲动,唯有他才能把我们从偶然中解放出来。但在此生中,我们注定与他相分隔。然而他就在那里,尽管看不见,我们通过这流动的元素跟他连接在一起,精神或水,万事万物都被它渗入。永恒的幻象在过渡性的创造中。嗓音既是精神又是水,塑性的元素以及强加给它的意愿,便是这一幸运结合的表达。万物中的精神释放出水,放光并澄清。请求主成为自身,从致命的黑暗中流出。水能净化,当它听从主的召唤喷涌而出,正是这些眼泪从一颗忏悔的心中流出。对往昔错误的回忆。现在一切皆已终止,而诗人在一种深切的寂静中倾听主的精神,它以智慧女神的这一嗓音发出叹息,说给任何人听。

在长长的烟雾腾腾的寂静之后,
在到处充满了谣言和烟雾的众多日子这巨大的世俗寂静之后,
耕种之地的呼气和金色大城市的花枝,
突然又来了精神,突然又来了气息,
突然心中感受的沉闷打击,突然给出的词语,突然精神的气息,干净利落的劫持,突然精神的拥有!
就如在满是黑暗的天上雷电的第一记喷火即将爆响,
突然宙斯的风突入到一个满是干草与尘埃的涡旋中扫荡了整个村庄!

我的主,您从一开始就分开了上层的水与下层的水,
您从我说的这些潮湿的水中,重新分离出了
旱地(见注释1),就如一个孩子从丰饶的母体中分出,
发热的温柔生长的土地,得到乳汁与雨水的滋养,
而在痛苦的时间中,如在创造之日里,您在您万能的手中紧紧地抓住
人类的黏土,四面八方的精神从您的手指头之间涌出,
重新,在长长的大地道路之后,
瞧这颂歌,瞧这伟大的崭新颂歌出现在您面前,
根本不像一个开始之物,却渐渐地如同早就在那里的大海,
所有人类话语的大海,带着水面上的好多地方
被认出,被浓雾下的一记叹息,被那收生婆月亮的眼睛!

然而,现在,我居住在一座金盏花颜色的宫殿附近,在遮掩住一个破败宝座的众多屋顶之树中,
在一个古老帝国的基本瓦砾中。
远离自由而又纯洁的大海,在我看去一片黄色的土中之土,
这里的土本身就是人呼吸的元素,以它的质地无比地玷污着气与水,
这里,汇聚了脏腻的运河,破旧的道路,毛驴与骆驼的小道,
土地的皇帝在此留下他的航迹,朝向有用的上天高举起双手,祈求风调雨顺的好天气(见注释2)
如同在暴风雨的日子人们沿着海岸看到航标灯和悬崖峭壁,紧裹在迷雾与细微的浪沫中,
如此,在大地的古老之风中,方方正正的城市矗立起它的壕墙和它的城门,
层层叠起它那巨大的城门,在黄风中,三乘三的九重门如高头大象,
在灰与尘的风中,在那曾是所多玛(见注释3)的,曾是埃及和波斯帝国的,巴黎的,泰德穆尔(见注释4)的,巴比伦的灰色尘埃大风中。

但是眼下,您的那些帝国,一切正在死去的,于我又有何关系,
还有我所留下的你们其他人,还有你们在那里可憎的道路!
既然我是自由的!你们那残忍的安排于我又有何关系?既然我,我至少还是自由的!既然我找到了!既然我,我至少还在外面!
既然我再也没有了跟创造物在一起的位子,但我那一部分跟创造了它们的那个在一起,液态而又淘气放纵的精神!
人们难道铲翻大海?你们难道给它施肥如同给一块四方形的豌豆地?
你们难道为它选择它下一轮的轮作,苜蓿或是小麦,大白菜或者甜菜,黄颜色的或者红颜色的甜菜?
但它是生命本身,少了它一切都会死亡,啊!我要生命本身,少了它一切都会死亡!
生命本身,而剩下的一切都会杀死我,都是致命的!
啊,我远没有餍足!我瞧着大海!凡有终结的所有那一切都充盈我身。
但这里,无论我把脸转向哪一边,都会从那另外的一边
有更多过来,也依然也一样也永远也同样也更多!永远,珍爱的心!
用不着担心我的眼睛会穷尽它!啊,我餍足了您那可饮的水。
我不要您那些由太阳所安排好,所收获的水,经过了过滤和蒸馏,由群山之机理所分配,
容易变质的,欢畅流淌的。
您的源泉根本就算不上是源泉。元素本身!
原始材料!我要说,我需要的,是母亲(见注释5)
让我们拥有永恒的咸味的大海,灰色大玫瑰!我朝天堂伸出一条胳膊!我走向有葡萄脏腑的大海!
我永远地登上了船!我就像是老水手不再认识陆地,除非通过它的星火,绿色或红色星星的体系,由海图与罗盘来指点。
停靠码头片刻,在箱包与木桶之中,领事馆换证件,装卸工搭一把手;
然后重又起锚,汽笛一声鸣响,轮机启动,绕过防波堤,在我的脚下
重又是涌浪的膨胀!

注释:

[1] 以上几句影射了圣经中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参见《旧约·创世记》(1:6-10):神说,“诸水之间要有苍穹,将水分为上下。”神造出苍穹诸水上下分开。一切照他所言完成。神称苍穹为天。夜晚过去,清晨来到,是第二日。神说,“天空下的水要汇聚一起,好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神称旱地为陆,称汇水为海。神看着是好的。

[2] 诗人克洛岱尔在其写于1896年的剧本《第七日休息》中描绘了这样的中国皇帝的形象。

[3] 所多玛(Sodome)是圣经《旧约·创世记》中提到的城市,它和蛾摩拉这两个城里的居民不遵上帝戒律,充斥着罪恶,两城终被上帝毁灭。后来,所多玛和蛾摩拉就成了罪恶之城的代名词。

[4] 泰德穆尔(Tadmor)现为叙利亚一城市。历史上,泰德穆尔是帕尔米拉的别称,帕尔米拉是叙利亚的著名古城,现仅剩遗址。

[5] “母亲”(la mère)一词的读音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同一发音的“大海”(la mer)。请注意,诗歌的下一行中马上就出现了“大海”。对“水”和“母”的影射明显体现出老子道家思想对诗人的影响。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五大颂歌》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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