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编辑 | 李响
春节总是关于迁徙。
春节的迁徙有时是抽象的。它是研究者们笔头下庞大的数据,那数据见证了人们如何从城市回到乡村,再于年后折返。迁徙也呈现于海量的照片之中,陌生人期盼的面孔总是出现在火车的车窗后面。大城市成为了人流集散的中心,在城市工作的人们纷纷启程,凭借日益加快的交通工具,他们得以突破空间与地理上的限制,往往朝发夕至,就能赶上一口家里热腾腾的晚饭。
与家乡或家人的距离让迁徙注定发生。城市的便捷有时让人变得懒惰,但仍可见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那些来自家乡的味道,在快递和外卖可以迅速到达城市任何角落的当下,值得穿越千里到达亲人的手中。在农村,自己亲手做一次年货,并非代表那是一年中最美味的佳肴,更像是一种延续下来的传统习俗。
他人的迁徙总是抽象的,直到它在某个个体上变得具体。对于2020年春节的杨柳和丁小龙来说,迁徙是1200公里与650公里的距离,是提在手里的炒货与生鲜产品,是飞机的晕眩与高速路的拥挤,是在北京等待的女儿,和在麻城老家的父母。
杨柳:从县城到城市,有家人的地方更像家
杨柳对春节最早的印象,是从一艘船开始的。
准确地说,从七十年代被母亲在船上生出来,杨柳的整个童年都是在船上度过的。九十年代开船运货的父母退休以前,杨柳在岸上没有家,大部分时间漂泊在长江之上。那条十米来长的木船,在杨柳模糊的记忆中呈现深棕色,有着每年夏天桐油漆过的表面,曾带她去过南京、上海、芜湖、昆山、苏州......顶多在一个地方停留个三、四天,这艘船就会启程开往下一个目的地。十八岁工作之后,杨柳又被分配到船队上,继续与江水为伴的生活。
那时的长江是危险的,风浪带来翻船的可能,江上常见遇难人的尸体。同时,那时的长江也是原始的:船只之间的交流靠肉眼和暗号进行,偶尔起风时,还能瞥见黑色的江豚在江面上下穿梭。流动性的生活让少年杨柳很少交到朋友。那些代表了船上记忆的照片,几乎都是和同航运公司的朋友们一同拍摄的。或者是陌生人,或者是货主,拥有相机的人按下快门,几天后带着洗好的照片回到故地,将其交给照片中的主人公。拍摄的随机性意味着几乎一切重大节日的缺失——相册中,没有一次生日,没有一次春节。
凭借多年后的回忆和想象,杨柳只能大致拼凑出儿时春节的模样。那毕竟是一年中令她印象深刻的几天,一方面是因为“平时常吃玉米糊,过年就能吃点好的”。另一方面,春节大概是一整年江上漂泊生活中最热闹的时候。若你在春节时分来到七十年代合肥铜陵老洲镇的江边,也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几十条彼此紧挨在一起的船沿着江边排列开来,船上的煤油灯点缀着渐浓的夜色,如同这些相互熟识的人们踏在船舶之间“串门”一样,一碗用柴火烧好的年夜饭菜也兴许可以从第一条船传到最后一条,在每个人口中留下相似的味道。没有智能手机,船上也没有电视的年代里,年夜饭后,大人们的活动就是与家人和三两好友唠嗑。孩子们,包括杨柳在内,则在岸上肆意玩耍。
旧时船上的生活,在如今的杨柳看来,是枯燥与单调,是难以忘怀的贫穷。几十年后,2020年春节将近,杨柳已经很难再对童年时候的春节感同身受,在回忆一些细节时,往往是“记不清楚了”。那曾经与自己飘荡十几年的父母已去世多年,她几乎不再回到位于老洲镇的老家过年。若不是北漂的女儿羊羊正等着与她会合,也许他们一家三口会在枞阳县城度过又一个与旧时相比并不十分有气氛的春节。
水煮花生、山芋干儿、猫耳朵......县城的家旁步行十分钟的炒货店里,杨柳想为女儿准备的所有年货在这里都可以找到。家乡的味道,如果用再具体一点的例子来形容,是街角就可以买到的自家做的白云生腐,是每年都会自己做的腌萝卜和糖醋腌生姜,是吃素后不愿放太多佐料的家常饭菜,是到大城市后口味上的无所适从。
花生可以随意尝上几个,再等一等师傅把云片糕包装完成,这些并不昂贵的年货兴许在大城市也可以买到。在羊羊十八岁离家去上海上大学后,回家过年时常光顾的这家炒货店,却在母亲的眼中拥有最地道的味道。
对于杨柳来说,那在船上“吃都吃不饱”的时代已经远去,但那时代也并非一点都不值得想念。在杨柳记忆的缝隙之中,依旧有着那样的声音,是下雨时雨滴敲打船上的棚子,是夜晚的枕边,水花拍打船舷。
丁小龙:农村像一张网,老农村已渐远
乘坐高铁到湖北省麻城市,再坐班车到镇上,拦一辆面包车至一条小路的路口,最后步行两公里,从前,丁小龙回一次家需要花费一天的时间。如今他在苏州安了家,也有了自己的车,但回家路的时间并没有因此缩短。结婚后,他只提前四、五天回家过年,跟着2020年春运的车流,凌晨五点出发,他花了足足20个小时才回到位于湖北麻城丁家塆的老家。
丁家塆,以丁家姓氏得名,位于大别山中段脚下,几乎被山包围。这里没有一盏路灯,偶尔停水停电,几乎家家户户都盖上的楼房,常在视线上遮住了已经荒废掉的土黄色老平房。与许多农村一样,平日里,年轻人的身影很少出现在这里,这其中就包括大学时就离开家乡的丁小龙。
从麻城的高中进入苏州大学,再从园林专业毕业,丁小龙凭借自己的爱好进入了繁忙的商业摄影行业。他至今记得那是2009年的平安夜,在结束了肯德基打工的当晚,他用五个月赚的所有积蓄买了自己的第一部单反相机。那是他摄影生涯的开始。商业摄影的流程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客户的要求、紧张的时间、拍摄现场的不可控因素......一、两天的拍摄,可能需要准备半个月。在妻子眼中,他对工作有着很大的“精神投入”,以至于除了废寝忘食的情况,三餐需要靠外卖,或类似每日优鲜这样的电商平台购买新鲜蔬菜来节省时间,解决吃饭的问题。不过,与很多年轻人不同,他一有机会就会回到家乡。
丁小龙对于家乡的熟悉总是不自觉透露出来,就像在村里行车,“前面的路有几个弯,心里都清楚”。在二十多年前,那相对宽阔的水泥路被建造出来之前,或是那步行的路还未被长高的草淹没,丁小龙会路过插秧的人群,每天早上和七、八个伙伴一起,一路奔跑或交谈着到达自己的初中。若兜里没有搭车的钱,那路程会被拉长至三个小时,但却是他对于上学的回忆中最常被提及的部分。那时的辛苦,是后来才感觉到的。初中毕业时,丁小龙只有一米四六的身高和七十几斤的体重。新鲜蔬菜总是舍不得吃——四两米换来一张饭票,新鲜蔬菜需要四张。
但无论什么时候,自家做的鱼肉糕都只有在过年时候才能吃到,这个习俗也延续到了今天。在池塘里打捞上饲养了一年的草鱼,将新鲜的鱼去皮,剁碎。十二斤鱼,加上三、五斤煮好的腊肉或新鲜的猪肉,按照这样的比例混合,加入葱、生姜、蒜等香料,再与红薯粉或淀粉搅拌,在蒸笼上蒸个把小时即可出锅。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在鱼汤中煮后再食用。若要做成腌鱼,则会先将鱼肉用盐去掉水分,再将小块的鱼肉添上黄酒、红醋和辣椒等,放在罐子里腌制。再加上自制的老豆腐,这些成为麻城地区过年时候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在丁小龙家,这些年货的制作方法究竟来自哪里已不可考,若你问他从一公里外的夏家畈嫁过来的母亲,她会说是自己研究出来的。不需要刻意学习,似乎凭借着某种自然天赋,那些味道从丁小龙出生以来就出现了,也再没有改变过。
“农村更像一张网,家乡的味道是重要的点缀,父母也只是其中的一环。”每年回来,丁小龙都感觉到“老农村的感觉又缺了一点”。那张网,曾兜住了好与坏的一切人与人之间的来往。离开是直接的。那些在乡亲们的注目下逝去的人,或是离开农村前往期盼已久的城市生活的人,从未拥有华丽的辞藻来形容这种告别。
马上就是大年三十了。再之后,这辆来时的车,还会把丁小龙、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载回650公里外的苏州。这看似是一种告别,但谁能否认,不正是告别,让游子更加熟悉了家乡的模样?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