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赵蕴娴
编辑 | 黄月
芒果台新综艺《你怎么这么好看》日前因被指碰瓷美国真人改造节目《粉雄救兵》(Queer Eye)而冲上热搜。公众号“萝严肃”发文认为,《你怎么这么好看》从创意到形式都抄袭《粉雄救兵》,但主持人对素人嘉宾指指点点,节目组肆意使用刻板标签,对女性极不尊重,完全没有原版节目中“神奇五人帮”所表现的耐心与同理心。“神奇五人帮”的成员之一Bobby Berk也在推特上转发了一篇评论文章,质疑中国版“好看团”的“直男直女”阵容违背了原版节目的核心设置,改变了节目打破对LGBT群体的社会偏见、推崇多元文化的初衷。
此外,包括《粉雄救兵》在内的这类真人改造的节目形式也引发了不少怀疑,在《新京报书评周刊》刊载的一篇评论文章中,作者阿莫提出,此类化妆、时尚、生活方式改造节目的核心是以较高阶层的消费品味去要求大众,用统一的审美标准去绑架每一个人。以消费为内核的改造将文化意义上的多样性偷换成五花八门的商品堆砌,生活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更危险的是,在看似前卫的《粉雄救兵》中,叛逆的因子早已被新自由主义劫持,曾经的结构性批判和广泛的平权斗争落入了无休无止的身份政治陷阱,专注于因某一社会身份而带来的差异,鼓吹无止境的个人进取,试图通过进入精英阶层来掩盖结构性的裂痕。面对阶层的差异和具体的困境,真人改造节目能给我们提供的最佳建议只是一套量身定制的购物方案,和一句寡淡无味的“爱自己”。
“神奇五人帮”:消费主义对男性气质的重塑
《粉雄救兵》是一档2003年在美国Bravo电视台首播的素人改造节目,由五位男同性恋主持人对“品味欠佳”的直男进行全方位的提升。2018年,Netflix沿用这一创意,重组“神奇五人帮”,在大统领特朗普的强人政治下顶风逆行,开启了新一轮“男同文化”的输出。
神奇五人帮的同性恋性取向一直是节目最大的卖点,也是博得好评的关键。五位主持人能在各自的领域表现出相当的专业水准,谈吐风趣幽默,个性鲜明,毒舌犀利,又细腻贴心,在公众面前树立了男性同志群体有趣、自信、得体的形象。节目也因此成为流行文化中推崇多元取向、去污名化的先锋代表。
然而,神奇五人帮却是整个节目设置中最为吊诡的存在:一个崇尚多元和反刻板的节目,恰恰用五位“精致时尚、细腻敏感、善于表达”的主持人将男性同志群体内部的差异性推平,以反刻板印象起家的《粉雄救兵》按照某种需求重塑了对男同性恋的刻板印象。在新的暗示下,他们应当衣着光鲜,阳光自信,进可谈论文学艺术,退可细品潮流时尚,事业有所成,说话一击必中,锐利无比。但如果我们将性取向这一标准剔除,余下的描述与社会对一般精英阶层的理解如出一辙。
节目对素人的改造遵循同一套价值观念。被选中的素人通常外貌平平,经济能力一般,没有太多的消费欲望。五位专家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的生活在可承受范围内变得更符合中产阶层的品味。衣柜里清一色的同款T恤被替代为“有设计感”的衬衣开衫,没有护肤品使用习惯的改造对象也被强行安利一些基础款,屋外杂草丛生的花园变成了象征闲余时间的家庭菜地。而这一系列的变化实际上是通过引导性的消费完成的。
《新京报书评周刊》的文章也讲到了这类节目中商品作为符号的阶级区隔作用。尽管《粉雄救兵》在叙事上比《你怎么这么好看》温柔得多,但二者同样是用较高阶层的标准去熔铸普罗大众的生活,提升布尔迪厄所说的“消费品味”,全然不顾现实的可行性。这也是为什么改造节目显得浅薄而不且实际的原因。
真人改造节目要呈现的不是某一特定个体进步、救赎的具体故事,也不在意改造是否有长期效果。它的目标是要让观众看到,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作为普通人的自己借助消费向精英文化迈进的可能性。对观众而言,屏幕上的真人改造是一贴阶层晋升的兴奋剂。
在福柯看来,现代国家的管控不直接来自官方机构,而是透过日常技术对个体进行无孔不入的渗透。“治理术”这个概念指涉了个体在特定目标下塑造、规范自己行为的过程,它不是一种戳有大红公章的官方批示,而是一种技术的不断增殖和扩散,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行为,将之塑造成理想的公民。
社会与文化交互产生的媒体,是施行治理术的强效手段之一。借用一档以同志文化为招牌的真人改造节目,新自由主义时代的资本成功地掀起了人人都要求进步的浪潮,创造出更多的消费需求,并透过荧幕号召大家投身其中。当生活品质与商品和消费挂钩时,小众品牌服装、智能家居用品、一堂瑜伽课,内容本身已经不重要,点击付费才是成为理想公民的要义。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粉雄救兵》的改造对象大多是男性。上世纪30年代起,白人“直男”消费者的消费领域便集中于电器、车辆、工具以及色情刊物,他们不像女性,将注意力集中在更替消耗速度更快的居家或私密性商品上。为了催动更多的消费,“精致爱打扮”的男同刻板印象被资本选中,成为新男性气质的风向标。无论是时尚、护肤、发型,还是小型生活用具,五位专家对素人的改造都集中于个人日常贴身使用的物品,属于以往经验中以女性消费者为主的领域。对普通人家而言,多买一些这类产品在短期内并不会造成大额开销,长此以往,很有可能形成较稳定的持续性消费。
《粉雄救兵》不仅展现了亚文化群体的良性刻板印象,更企望用这种符合资本发展需求的刻板印象去重新定义“男性气质”,改造男性消费者,拓展其消费领域。节目以“品位”和“阶级”的提升对消费本质完成了第一次包装,但这种许诺在现实中普遍可见的失落并没有引发广泛质疑。因为在《粉雄救兵》的所有包装中,还有一个更具普适性的、令人难以抗拒驳斥的声音。
“爱自己”:被推卸的责任和被放弃的努力
“爱自己”是《粉雄救兵》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咒。一句“爱自己”、“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中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昨日蓬头垢面、风霜倦怠的素人就能摇身一变,成为今日和五位闪闪发光的专家同席而坐的镜头明星。
在引导素人消费的过程中,五位专家不断地告诉改造对象和观众,提升自信、正视自我是解决所有危机的不二法宝,而借助可承受范围内的新商品重新打理自己的生活环境、调整生活方式是增添个人魅力与自我认同的捷径。在镜头的叙事下,“爱自己”被替换成最终目的,而消费不过只是我们更好地“爱自己”的手段。
同消费一样,“爱自己”也是新自由主义对理想公民的提出的必然要求。学者Laurie Ouellette和James Hay在《改造真人秀、治理术和好公民》一文中提出,真人改造节目是新自由主义下后福利国家放弃宏观层面努力之后,转移公共社会建设压力于个人的一种手段。
国家减少社会福利的供给,医疗、养老等重要社会职责自然被分割到更小的团体及个人身上。特朗普上台后,奥巴马推行的医疗保险改革屡次受搓,医疗问题成为社会舆论关注和两党竞争的焦点之一。此时,倡导健康饮食的《粉雄救兵》在一定程度上与个体一起承担了被推卸的责任。真人改造节目以帮助个人提升“生活品质”的面貌出现,不断重申人应当“爱自己”,要注意膳食营养搭配、合理运动,从而将公共性的医疗卫生建设降级为个体的预防性措施。“对自己负责”的万金油式概念巧妙地隐去了社会结构性的缺陷。
“爱自己”,还被塑造为新自由主义时代有益于家庭、社会和谐的积极因素。只有通过“爱自己”,不断地鞭策自己拿出最好的状态,才能回报别人对我们的爱意。《粉雄救兵》的第一季中,Bobby接受了神奇五人帮的帮助,他的推荐人,也就是妻子Vera希望他能更多地为自己着想,不要过分操劳。全集在一场精心策划的婚礼中走向高潮。
一方面,婚礼的再现是二人十多年来生活和谐的缩影,肯定了二人,尤其是Bobby对婚姻的付出。另一方面,作为近现代浪漫爱情的终极象征,婚姻再次唤醒了消磨于琐碎生活中的悸动和情愫。通过“爱自己”,Bobby不仅完成了资本所设计的消费任务,还在自我形象的改变中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爱意,走向大团圆式结局。但不难想象,节目组离开后,Bobby依旧要打两份工以维系家用,两个狭小的卫生间对一家八口来说依旧拥挤不堪。真人秀节目对时空的完美定格,是用人力和金钱裱糊的拮据现实。
或许消费主义还会被斥为虚荣心作祟,但“爱自己”已然成为一种顺天应势的进步性选择。《你怎么这么好看》的失败,可以说是对时代动向的不敏感,甚至无知。当下的社会环境,个体大多寻求独立与多样性,推崇自我提升和实现,《你怎么这么好看》中“土”、“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是在采取大家长式的生硬说教,试图将女博士、育儿妈妈、上班族、医生全部窄化为“好看”的女性,去迎合其同事、朋友、丈夫、儿子,与《粉雄救兵》关注本人困境与诉求的做法截然不同,惹人反感。
但归根结底,不论口碑多好多差,真人改造节目组的空降不能真正转变改造对象的阶层,消费也无法解决各种问题,品味不过是眼前的迷障。同样,简单地说一句“爱自己”、“接纳自己”对我们生活中真实的处境也无甚益处。自我身份的认同,不应当只是个体的努力,而是一种群体性的创造。无论是LGBT群体运动,还是更为广泛的平权运动,都已经证明个体解放的背后是更为艰深宏大的社会变革。酷儿理论曾经作为对传统权威的挑衅,构想了一个更为激进的世界,而全球化、无组织的新自由主义却消解了更为广泛的社会运动基础,成功收编了叛逆的先锋,把它打扮成消费主义的门面。
面对新自由主义的威胁,美国女性主义者南茜·弗雷泽呼吁人们去缔造一个“团结”的社会愿景,重新整合以改变旧有文化价值为前提的身份秩序斗争,和以经济正义为目的的斗争来防止我们坠入身份政治的窠臼。《粉雄救兵》的大获成功不是少数群体的胜利,相反,它是新自由主义瓦解社会力量的成功典型,是一次对酷儿运动和理论的危险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