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诗歌与爱情: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 一诗一会

在某种意义上,骆一禾与海子一样,是在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过程中离开世界的,他们的人生与创作也见证了一个特殊时代的精神追求。

1980年代是中国诗歌的黄金年代,其中有两位诗人的名字不得不提,一位是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另一位是海子的挚友、同为北大校园诗歌领航者之一的骆一禾。在文学创造力最为丰沛的80年代,两位诗人都曾致力于书写浪漫而高贵的抒情长诗,并力图将其纳入更大的文明和历史背景中。此外,他们的命运也极其相似——1989年,海子卧轨自杀,年仅25岁;两个月后,骆一禾突发脑溢血去世。

在生命过早陨落之前,他们的创作并没有得到太多认可,而如今,海子已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偶像,甚至被捧上神坛。无疑,海子的成名与其惊世骇俗的死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为多数人所不知的是,这也与骆一禾不遗余力地弘扬海子的诗歌生命有关。据骆一禾的遗孀张玞回忆,海子在逝世前多数诗歌都发表在骆一禾创办的《十月之诗》上,骆一禾也是海子指定的遗稿处理人。为了不辜负友人的期许,也为了挽救一位不被理解的诗人的艰难处境,骆一禾在海子逝世后的一个多月间整理出他的全部诗稿,并撰写了多篇重要的诗评和纪念文章,就连自己的第一次出版机会也让给了海子的《土地》。

骆一禾(1961-1989),诗人,诗歌批评家

在某种意义上,骆一禾与海子一样,是在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过程中离开世界的,他们的人生与创作也见证了一个特殊时代的精神追求。相比突如其来的死亡,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诗人们在正值青年时期的80年代所历经的变化。诗歌对于当时的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他们坚持到最后,孤独地燃烧自我?在日前出版的《骆一禾情书》中,我们有幸看到诗人在80年代写下的一封封坦露爱情的私人书信。这些动人的信件记录了骆一禾与妻子张玞相知、相恋、相守的爱情故事,也为读者展现了众多文人的青春友谊以及一段珍贵的“共产主义生活”。

张玞在序言标题中写道:“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当今天我们回看这些信件时,的确能感受到一种至纯至真的“赤裸”。在张玞看来,骆一禾是个“安静的孩子”,“总显得那么忧郁”,还有一些“不为人理解的古怪心情”,但对诗歌创作却始终怀有不凡的抱负。正如骆一禾在信中所言,他“挑选了一种并不能担当的生活”,这不仅仅关乎诗歌的写作,也是为了“能够朴素、执着、善良地做人,又不混迹在无为者之中”。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书中选取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骆一禾情书》(节选)

玞玞:

我心爱的。

时至今日,我坐下来写信,仿佛置身在黄昏的星和黄昏的路之间。它们所网住的,不只是失意者的爱,而是一个处在幸福中的人,他的全部心情。

多么好啊,当月光路带着一个幻想游向海深处的时候,你也正踩着波涛,追逐着闪光的胶体,渐渐在夜色中变成一团白色,闪着只有我可以看见的有香的光泽。我希望我得到的爱是纯厚的,而且纯厚地爱着我,它不是一种始终的清醒,而是一种闪烁在苦与乐的海洋中间的,永不分别。

日复一日地,我离不开你了。我有时候很想“滥用”一下友谊和情爱,运用到不合理的地步,以证实一下自己到底在别人心中是多大分量;到了死后,人们会需要我,但仅仅如此吗?长久以来,我满足于做一个车站,奔波的朋友们如飞驰的列车,能在这里喷吐着白烟,休息到开车时间到了。远方的车站,也许会被忘记的,但至少它曾经给予人们以平安,时间,没有挤掉什么而使尘杂的人生更拥挤。盖斯凯尔夫人写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一般人见到有才能的人总是满口赞扬,碰到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虽然也感觉可贵,口里却一字不提。”——当我年轻(至今也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被两种愿望所折磨着的,我希望能做个平静的人,能够恬静地度过一生,可是希望自己也能因此对人有用,而且得到信赖,而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无为,一种可忆可忘的无足轻重。平静的人,多半是被无为和无足轻重所湮没了的,在自己爱人的眼中甚或都不能有本来面貌: 他被爱,是被当成某个样子来爱的,就像《跳来跳去的女人》里奥尔迦和戴莫夫一样。你曾见到我“慷慨陈词”的时候,那是一个不甘被无为和无足轻重湮没掉的我。我有时倾向于梦想:“人类也需要梦想者,这种人醉心于一种事业的大公无私的发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质利益。”为的是能够朴素、执着、善良地做人,又不混迹在无为者之中。

也许是我为自己挑选了一种并不能担当的生活,也许是每个特殊的追求都因离开常识的判断而不被理解,总而言之我时常感受到“误解的理解”,夜晚和孤独感纠缠不去,把我挤兑到第三点上去,就像你所说的。这次去广州及北戴河,我是为了一种成人的友谊,一种不可推却的友情,一种独立建立生活圈子、在社会上建立自己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我应该有我的朋友,我的交际方向和范围,我的生活、事业的侧重,因为我的生活是不能由别人来代替的。结果没有去普陀疗养地,我母亲写信来抱怨我的翅膀硬了,她请舟山地委派人去接我,而我没有去,结果劳而无功,她又嫌我不懂事,影响不好。第二封信说她能理解我,可说什么这是受同学的牵制,是因为想和年轻人玩——始终以一种家长式的看法来解释问题,似乎别人不能有成人的生活。地委何必去劳动?这种待遇本来就不需要。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像白面书生”“像个女孩儿”“太软弱”“公子”之类的评价很多次说出,在不同人的嘴里,连续的刺激,几乎形成了一种背景,有时候背景是决定人的形象的。

我想获得一种纯洁又厚重的爱,想完成我的事业,这样,在一生中,也可以借此摆脱平庸和那种背景。当你终于走近我,当我紧紧抱住你,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不让你离开我了。你在100号唱“假如我嫁了一个比你还强的,那就会刺痛你的心”这支歌的时候,我想说的是,不会有了,我就是那最强的。

因为你能爱我——这比理解更高更深重——所以我看到了一种孤独又幸福的希望,说这希望是孤独的,因为它只是我才会有的,说它是幸福的,它把我引向被爱,引向一个“大家”,引向一个被证实有价值的“自我”,所以我离不开你了。

以前我对你说的多,现在我想听你说,因为我依恋你,甚至有时候,我也很生气自己,觉得这么依恋下去,会显得软弱,显得不男子气,像个“女孩儿”,像个白面书生,结果混同于别人强加给我的背景,而失去你的爱,显得不能用自主来支配依恋。可是我甚至是冒着这样误解的可能而忍不住地依恋你,思念你。当我们吵架之后,我一个人觉得说不出的孤寂,很想得到你一个手势,一次叹息,哪怕你生气地背对着我,但不会离去呢!感情是惯于用最强烈的表现的,它不考虑是否合身份、性别。

我孤独,因为我曾依赖于一个杏仁及巧克力的家庭(它有别的好,但不是一切都好)而生长,因为我梦想得离奇: 我要做一个诗人,一个代表性的大诗人——但又不是这样,我希望让我的情感进入中国人的思维历史中去,像王维,像李商隐,像李白。也因此而变得急进,焦躁,不合众数,易于苦闷,易于沉默,也易于由此而产生太强烈的依恋。当我吻你的时候,感到的不全是肉体的魅力,而是感觉到有一个肯精心帮助我,扩大我的生活,深知我的缺陷也不厌倦的女人,爱我这个古怪又有些力不胜任的男人。一种实在的支撑感在我心里回旋。以前我看《翠堤春晓》,圆舞曲之王施特劳斯,在他爱人的责备和激励下,写出了美妙而悸动的曲子,我不能理解,但是现在我体会着那种实在的支撑感、觉得有些明白了,我爱你。

我想画下我的爱人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不要以为我写给你诗,就是一种浪费和一种造作,我像个孩子,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无心旁想,年轻人的心情,是这样的。也不要以为我的诗现在不是所有人都能懂而产生不安,当我们在屋顶上谈起“绿石子的河流”时,我确信,随着人们审美能力的提高和精确灵敏,这一切都是会被理解的,被爱的,人们不能永远停留在粗疏明白的叫喊和士兵的口令上。读诗的人本来不多,凡读诗的就是让人的精华注入自己心中的人,不能苟且,何况当一个作家可以不写诗,但绝不能不具诗情。——呵,我的爱人,我这是给自己打气呢,并没有说你不懂的意思。我愿意诚恳地改变自己,平静中必须有容量,而这正像在花钱时不能只想着黄金一样。我要把自己变得坚毅深沉些,这比较近乎我的习性,当然也要会玩,会做菜。

我很想对你说: 再好好想想,假如真的我不能吸引你,让你生活中要舍弃很多爱好,那你就离开我。可是我也想过到那时会怎么样呢?我会再一次努力,追随着你,想办法得回你的爱,和别的求爱的人挤在一起,被热情和可怕的顽固燃烧着,那也许是一次结果为灰烬的燃烧,结果可能并不是年轻时青春所留下、所产生、所永在的那种银色花箔和泉水的飞升喷射,抖闪和飘扬,但我也要盲目地燃烧下去。所以再那么说就是故意制造事端了。而一切都会被很好处理的。你别感到我是在贬低你,是不放心你。甚至在以前,我说你会有一个加强班的求爱者时,也不是在嫉妒,而是有斗嘴的意思,可是有时候我也弄假成真,自己也逗出真格的来了。你是和谐的,也许你并不是最美的,也不能说你比谁都漂亮,但是我觉得你的每个线条,每卷硬硬的头发,额头,挺洋气的嘴唇,让人想看的下巴,都带着我爱的表情,活的。……爱我吧,跟着我吧,带着我吧,我们永远不分离。也许我的生活从总体上看起来会是很不错的。也许在经历上你会遇到麻烦,但你在情感上却保持着活力,烦恼,噘嘴,晶莹地转动眼睛,开朗地笑起来,有点老气地出神,很快很好地写东西,转着脑袋看笔记,堵住耳朵叫“不听不听不听”,去买一支发卡,快活而又详细地讲那些细小的事情: 那不是废话,是的,我们的心脏正是在这些细小的事情所织成的多彩气氛中,找到敏感的诗情和寻求真正人生的起点,有意义的。从向红哭鼻子到去吉林,我可以想见她那个给她讲“七把叉”的弟弟,从你妹妹想去外地念书,我想得见一颗动荡的心有些疲倦但实际上仍想找到好生活的青春的向往……

玞玞,我们都去过海边了,当眩目的太阳在沙地上激起一片白光,湿漉漉的海沙在波浪退去时候显出石英晶面,当我们散发着咸味,并排伏在气筏上,用没什么内容但空茫地漾满了舒适的目光相望,在礁石上谈论月光路,汽车灯和“他们的打牌……不,在数七”的时候,当我们漂在水里,你把胳臂划断了,而这又带着无意快适的夸张的时候,我们是幸福的,别人想不到的,我们也不自觉的……“这一对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情人……忘记了鱼,忘记了鱼线,也忘记了船长。他们忘记了死亡,也忘记了战争。平静的深蓝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蓝色天空仿佛一个大圆圈,他们就躺在这圆圈的中心。太阳好像只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瓦雷里在《海滨墓园》里写的是:“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这仿佛是游向月光路尽头去的、人生的幻想。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别笑我是个幻想家,别笑我这样写,别觉得诗都是不真的,只有在升华中我们才能理解深邃,才能发现一切是多么得来不易!一切又是用怎样的心血浇成的,让我回味吧,谁能说现有的比幻想的更真诚?我们爱着,付出着,为什么日常的谈笑,不曾显出它自身的无力?在平易随和之外,我们回味起那些涩味生硬的季节,不也感到我们多么的不容易吗?

我的好玞玞,我亲爱的!黄昏时候的思念是一种很怪的、撩人的心情呢。你喜欢黄昏吗?

吻你!在心里想念你!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3.8.20

《骆一禾情书》
骆一禾 著
东方出版中心 2019-10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骆一禾情书》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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