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境,一个有关读书的故事

3个教学点,4位老师,和31名学生。

记者 | 蔡星卓(图、文)

广西崇左市龙州县是一个并不那么起眼的地方,除了它作为边境的时候。

西北与越南接壤,水口河从边境接入,再分叉出来横贯县城的丽江。多为壮族的当地人会告诉你这里有“三怪”,分别代表了19世纪曾在这里建成的火车站和领事馆,以及上世纪30年代建造的机场。一望无际的甘蔗地也许能给外来者留下新奇的印象,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当地一些家庭的生活。

农造小学就紧挨着尘土飞扬的541县道。往边境或上面镇子去的货车总是经过这里,从打着牌等孩子放学的家长身旁疾驰而过。如果不是操场上的篮球架,以及下午三、四点钟孩子们玩耍的身影,路过的人们可能想不到这里是一所小学——它的全部组成部分,是三间首尾相接的屋子,一个可以容纳下所有孩子的水泥地操场,和几十米外无法分辨男女的厕所。但对于龙州县逐卜乡的适龄孩子们来说,如果想要上小学,农造小学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再加上牌宗教学点、弄岗教学点和逐卜中心小学,它们是逐卜乡被记录在案的全部小学。

严格来说,农造小学也被称为教学点,它只给现有的24个学生提供学前班和一年级的课程。在他们结束在这里的学业后,同时具备了基本的自理能力后,需要去离家更远的逐卜中心小学继续学习。但农锦丽与流动性较大的学生不大一样,她是这里唯一的老师。和许多“坚守型”的乡村教师一样,她哪儿也不会去。

农造小学(教学点)外景。这所学校内,现有10名一年级学生和14名学前班学生,学前班学生采用跟读的形式学习。
农锦丽正在给学生上课。若不是这一次她入围了2019年马云乡村教师奖,可能很少有人把镜头对准她和这所小学。她曾是吕禄爸爸的学生,后者也曾在农造小学教书。经其介绍认识后,农锦丽与大自己五岁的吕禄在1995年完婚。家里的六个兄妹中,农锦丽排行老五,虽然父母都是农民,但“爸爸小时候读书也厉害”。

 

3个教学点,4位老师,31名学生

农锦丽与农造小学的缘分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小学三年级时,她在这里停留了一年。1995年,刚开始参加工作而想要谋一份职业的她又回到农造小学代课。2006年,农锦丽以正式教师的身份开始在农造小学任教至今。如果叫她在记忆里追溯,农锦丽或是任何人,可能都无法准确想起农造小学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小时候就在了,那时候还是个土房子。”她会这样说。

“农造小学在国民党的年代就有了。”这是吕禄给出的答案。农造小学的校长吕禄,也是农锦丽的丈夫,同时兼任仅有五个学生的牌宗小学校长。高中后,也是找工作的契机,他做起了老师。在他的描述中,原本是土坯房的农造小学,2001年,趁着边境大会战的机会,改建成了今日看到的校舍。

农永群则是2008年才被分配到牌宗小学的。再加上来到弄岗小学十三、四年的林强老师,这是逐卜乡的三个教学点所拥有的全部老师,负责31名学生的学前班和一年级教育。而逐卜乡唯一的小学逐卜中心小学,据2018年龙州县人民政府的数据,拥有教职工47人,在校学生537人。

弄岗小学教学楼。
林强与弄岗小学里仅有的两个学生,他们分别上一年级和二年级。虽然学生人数很少,但林强说,跨年级的教学并不轻松。同时,林强介绍,上哪些课主要取决于他们的上级学校中心小学发什么样的课本下来。“已经两年没发新华字典了。”当他们自己去中心小学挑课本的时候,会发现有些课的课本已经没有了,“不知道是发完了还是本来就没有”。

中国基础教育的大头仍在农村教育。据《中国农村教育发展报告2017》,2016年,全国有乡村教学点近9万所。教学点的开设,起初是为了方便人口稀少、居住分散的地区里,适龄的孩子们就近上学。典型的教学点地处偏远,规模较小,同时教学形式比较灵活,譬如农造小学的情况,即一位老师教全部课程的复式教学。有研究表明,教学点小规模的教育有利于课堂氛围的建立,教学的针对性开展,以及师生融洽关系的维系。也因此,教师就成为了其中重要的因素。

然而这不足以弥补教学点面临的许多障碍:经费短缺、高素质教师的缺乏、办学条件较差等。同时,在整体布局之中,“撤点并校”一直存在争议。《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显示,在2000到2010十年间,农村小学减少近23万所,减少了52.1%。这相当于平均每过一天,63所小学和30个教学点就会消失。“农村教学点的命运基本上都是‘终有一天会被撤并’” ,这在一些学者看来,是由地方教育行政人员对教学点采取歧视性政策所致。同时,经费短缺、师资匮乏等原因,也使得一些教学点可能面临着自然没落而被撤点的局面。

 

选择

逐卜乡的四所小学中,弄岗小学(教育点)可能是人数最少的一所了。若不是这一个老师和两个学生,可能这所小学也难以继续存在。

“老师没有责任心,学生就流失了。”弄岗小学并非一直如此。在林强老师2006年调过来教书之前,高峰时,这里有多达三百多个学生。2006年时,仍有16名老师对应150名学生,“但会抽学生上去(指逐卜中心小学),越抽越少”。直到六、七年前,这里剩下十四、五个学生。老师陆续被调走,同时,或许因为生源的减少和匮乏的师资,六年级从这所学校消失了。

2012年10月25日是让林强至今记忆深刻的日期。这一天,弄岗教学点只剩下他一名老师,以及分布于一、二年级的二十几名学生。学生的数字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个位数,直到从去年的8个变为今年的2个。

农锦丽在学生黄桂杨的家里。从农造小学步行回家,有至少半小时的距离。

孩子结束二年级的学习即可被视为拥有了基本的自理能力。这时候,逐卜乡的很多父母会选择将孩子送往“上级学校”,也就是逐卜中心小学,之后再送去县城就读中学。在林强看来,作为寄宿学校,中心小学可以起到一定的托管作用,“家长可以去做工”。在这一点上,作为弄岗教学点的老师,他“也没办法怪他们,做农活很累,只要他们叫自己的孩子看书就可以了”。再或者,那些跟随经商或打工的父母来到县城的学生,也会选择中心小学。有时候,家长对中心小学的倾向性,在林强看来,还有学生人数较多的原因,“(父母们)觉得人数多,教学质量就好,老师就比较厉害”。

“托管钱太多了。”农造小学的一年级学生黄欣怡说。离家远近与花费都是孩子与家长们选择小学时的考量因素。并不是每一个学生的家长都会选择去中心小学读书。对于那些留守儿童来说(据林强老师介绍,附近村子约有三分之一的父母出去打工),爷爷奶奶或许成为每天将他们送到学校的唯一依靠。但“有的爷爷奶奶也不管孩子”。在林强的描述中,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近四、五年开始重新流行起来的新型社交活动唱山歌。

逐卜中心小学,作为逐卜乡三个教育点外唯一的小学,几乎成为了孩子们升入三年级后家长们唯一的选择。家距离逐卜中心小学十几公里的学生黄桂杨,在即将到来的二年级,也许就会被送去寄宿。“没有别的选择”,黄桂杨的父亲说。初中学历的他,曾因家境困难而放弃读书。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一直读下去。“不读的话怎么行?”

下午,农锦丽会带着孩子们在校舍外的水泥地操场上做游戏。
孩子们上学时,家长有时会在树下乘凉、打牌,等待他们放学。

 

“不识字的话,像个傻瓜一样”

若你问农造小学的孩子们,年纪尚轻的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听说过高考这回事。若你问等在学校门口的家长们,他们可能也说不出来,在教育上会希望孩子们走到哪一步。在农造小学孩子们的印象里,父母给出的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比如“读到高中”或是“大学毕业”。

虽然没有听说过高考这个上大学的必经关卡,农造小学一年级的权雨澜仍旧有将来上大学的想法。她的家距离农造小学十公里,负责接送她上下学的是爷爷。在来到农造小学之前,权雨澜曾换过四次学校,原因是“不适合”——以往的三所学校里,她碰到过“打人的老师”,朝她泼水的同学,以及长期无法回家的住宿环境,但对于农造小学的评价,是“这里很好”。她的父母并没有念过书,他们选择送她上学的原因是“不识字的话,会像个傻瓜一样”。

在一旁的家长,正写字给一同等待的小孩子看。围绕着这所小学,一切都与读书这件事情有关。
学生农海艺。他的姐姐也曾就读于农造小学。

在这些乡村小学有限的资源中,一切都关于教育本身。接受教育为什么是必要的?在农锦丽的眼里,读书“很重要”,是因为它可以“改变农村小孩的命运”,或者“有文化,人品不一样”。她与吕禄对学生们的期望,相较一纸文凭,“实现自身价值,长大以后对社会有用,会做人就行了”。在林强老师看来,即使将来学生们在打工的时候,“学东西也不会比别人慢”的前提,是在“能够掌握知识的阶段读书”。因为到后来,“不在这个年龄段的时候,更没兴趣读了”。

在逐卜乡,或是更多的乡村,可以看到在念书这件事情上,很多人际关系交织和人生经历重叠的结果。农锦丽曾是吕禄爸爸的学生。权雨澜的爷爷曾是附近很多孩子家长的老师。吕禄的女儿曾在牌宗小学上到小学六年级。农海艺的姐姐,曾经就坐在教室的前排位子……目前,在学生们的想象中,未来似乎遥远,世界带着孩童视角的想象。若你问他们将来想去的地方,在他们可以想到更远的目的地之前,或许就像农造小学学前班的农海艺说的那样——“南宁。因为南宁有奶茶喝。”

 

在前往逐卜乡的路上,到处可以看到红色的朱槿花。
农造小学内,正在上课的学生。
牌宗小学内,“边境建设大会战”的标语。
农造小学的学生苏义鄞。农造小学的三间屋子,除了一间教室,一间放置学生的图书,还有一间是作为老师的办公室使用。
牌宗小学内的风车。
教室中坏掉的钟表。
农锦丽和丈夫吕禄正在准备午饭。农造小学并不提供午餐,只提供牛奶。农锦丽中午时就会回到牌宗小学吃午饭。早年她只有自行车,如今改骑电动车的话,那里距离农造小学大概有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
平日里,这间孩子们的图书室也供家长们休息、等待孩子放学用。
农造小学,一年级的黄欣怡(右)与同学正在玩耍。
农锦丽正陪黄桂杨回家。根据《农村教育布局调整十年评价报告》,农村小学学生学校离家的平均距离为10.83里。
农锦丽送学生回家的途中,正路过一大片甘蔗地。这里虽然盛产甘蔗,却并不能满足很多家庭的开支。
农造小学的操场内,黄桂杨正在与同学们玩耍。
牌宗小学内,吕禄正看着学生们写作业。
吕禄正跟着学生们上楼,准备开课。
农锦丽刚结束与女儿的视频通话。她与丈夫吕禄长期住在牌宗小学由教室改成的宿舍内。
牌宗小学地上,孩子们留下的粉笔痕迹。
弄岗小学。林强老师的住所就在背后的瓦房中。看到如今一师二生的情景,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容纳了三百多名学生。

 

参考资料:

赵丹, & 吴宏超. (2007). 农村教学点的现状, 困境及对策分析. 教育与经济, (3), 61-65.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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