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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月
随着钢铁侠在《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中打响响指自我牺牲,漫威影业构建长达十一年、并在世界范围内掀起观影狂潮的“无限传奇”系列走到了尾声。观众拭干泪水走出影院,旋即开始期待下一个被搬上银幕的超级英雄,漫威影业也很快公布了下一阶段的拍摄计划,无疑,更血脉偾张的动作场景与更炫目的视觉特效在等待着我们,以延续超级英雄电影在全球范围内的统治地位。
直到DC让小丑进场(Send in the clowns)。
从在威尼斯电影节夺得最佳影片金狮奖(历史上首部夺得此奖的漫画改编电影)到目前全球上映,《小丑》始终处于舆论风暴中心。无论票房还是口碑,它都已经成为了一部现象级的电影——上映十天全球票房达到5.43亿美元,《小丑》还闯入了互联网电影数据库(IMDb)电影排行榜前十名。另一方面,这部电影也饱受舆论批评,除了对影片质量的评判以外,更多评论者争论的焦点在于该片的道德立场以及可能引发的社会后果。
然而,与其关心《小丑》会造成什么骚乱或道德危机——到目前为止,除了不断攀升的票房数字,并没有造成什么别的影响——不如关心这部影片为我们展现了怎样的一幅社会现实图景。显然,《小丑》并不是一部试图化解社会分歧的电影,恰恰相反,它将社会撕裂的症候以令人不适的方式剖开供观众检视,试图颠覆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向我们提供更多分歧的答案,这似乎正是小丑擅长做的事情:嘲弄超级英雄、制造混乱并揭开现实最阴暗的一面。
超级英雄的颠覆:英雄的小丑与反派的蝙蝠侠
即使小丑可以算是流行文化史上最著名的反派之一,但从公布拍摄计划开始,《小丑》就被打上了“超级英雄漫改电影”的标签。观众期待DC凭借这部影片开启全新的超级英雄系列,也就是说,小丑只是一个引子、一个配角,人们所期盼的,是真正的主角、超级英雄蝙蝠侠的登场——似乎无论反派们预谋或执行了多么邪恶的计划,尝试破坏世界和平与社会安宁,作为主角的超级英雄都能克服重重困难将其打败,将社会秩序重新修复,迎来大团圆的美好结局。
而实际上,这种叙事是一种神话,它暗藏着极其保守的内涵,即邪恶就是对现有理想秩序的破坏,而维护与恢复秩序永远正义,也是超级英雄的永恒职责。无论是诺兰的蝙蝠侠系列,还是漫威宇宙的超级英雄电影,它们无一例外以这种叙事逻辑讲述着超级英雄的故事。即使他们可能对体制不满,或像蝙蝠侠一样在体制外行动,但他们最终目的都是消除妨碍秩序良好运作的因素,维持社会秩序的持续和稳定。
在某种程度上,电影《小丑》彻底颠覆了这种超英神话,还没有蜕变为小丑的亚瑟用他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狂笑,反复叩问观众:当社会秩序本身就是压迫根源时,破坏秩序者还是反派吗?维护秩序者还是英雄吗?在电影中,从亚瑟在地铁上被三个华尔街精英戏弄殴打时奋起将三人反杀,到最后以“小丑”(Joker)身份在演播室公开射杀节目主持人,他的疯狂杀戮无疑是以反派的姿态破坏了现存的社会秩序。但他却被群众视为英雄,人们掀起暴乱响应他的杀戮。破坏秩序的反派反而成为英雄,这在超级英雄电影中并不罕见,但其逻辑不外乎是反派使用欺骗手段获取公众信任,而超级英雄通过揭露真相来恢复秩序、成功救世。而在《小丑》中,真相在小丑手中——亚瑟行反派之事成为英雄,正是因为他向公众展现了哥谭真实但残酷的社会图景。
电影一方面用冷峻的画面与沉重的节奏不动声色地勾勒哥谭黑暗压抑的社会背景:萧条的经济、横行的暴力、惊人的贫富差距、不断缩减的社会福利、精英对穷人毫不掩饰的傲慢、底层人民积压已久的愤怒……同时,亚瑟不断下沉最终成为疯癫混乱的小丑的个人经历,不仅仅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戏剧化的“让人疯狂的糟糕一天”,这正是以寓言形式讲述的、哥谭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底层个体的痛苦集合,无论是精英对底层的傲慢、人与人之间异化后的相互倾轧或是社会保护网的逐渐消失,都只是以夸张手法展现及放大的哥谭民众的日常生活。因此,在小丑装扮的亚瑟被迫反击射杀三个华尔街精英后,市长候选人、亿万富翁、蝙蝠侠的父亲托马斯·韦恩将被害的精英——他们也是韦恩投资公司的员工——当成为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人,不屑地称凶手为一无所有、嫉妒他人的小丑,而民众却迅速地站在凶手这边,打出“我们都是小丑”的标语走上街头。这种在精英与大众间迅速激起的对立,正反映了社会结构对底层民众长期的压抑与异化,但尽管暗中积攒着不满,人们还是努力维持着日常生活的平静。
而亚瑟的行动打碎了日常运作的社会秩序,将不平等议题以最激烈也最直接的方式向公众抛出,真实的哥谭展露无遗,这也引爆了普通民众真实的怨恨。在演播室里,亚瑟愤怒地质问主持人默里,为何人们如此关心精英们的死亡,而像他一样的社会边缘人的死亡却无人理会;即便如此,精英们依然期待着底层民众能够乖乖不闹事——遵守社会秩序。在随后的现场直播中,亚瑟将默里射杀。
值得一提的是,亚瑟一直都在努力工作,梦想有一天成为脱口秀演员,默里正是他的偶像,他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默里,或者说,成为精英群体中的一员。射杀默里这一行为宣告了亚瑟期待以社会秩序允许的方式上升的梦想彻底幻灭,同时也向民众宣告了哥谭现存的社会秩序是压迫性的,也是不可能持续的。民众的回应则是对社会秩序发起全面进攻,使得哥谭彻底沦陷于无政府主义的失序状态中。小丑最终也从这场骚乱中诞生,群众簇拥在他身边欢呼,如同迎接英雄诞生。在这一场景中,与其说亚瑟蜕变成了作为犯罪王子与反派的“小丑”,不如说他成为了哥谭“小丑”诸众的化身,向众人揭示了现存秩序的荒谬,并以暴力方式嘲笑和挑战它。
那么“真正的”主角蝙蝠侠呢?在影片的最后,蝙蝠侠经典的诞生场景再次出现,未来的蝙蝠侠——还是小天使般长相的布鲁斯·韦恩——亲眼目睹父母死在小丑装扮的骚乱参与者的枪下。尽管导演宣称并不会有续集的出现,但我们也可以预想到一个讽刺的场景:当长大后的布鲁斯·韦恩继承了家族产业,最后成为维护哥谭正义的黑暗骑士时,他是否要打败小丑与暴民们,恢复哥谭曾经不平等的秩序?他是否将成为维护暴政最优秀的鹰犬?这个空缺但不难想象的未来,难道不正是向所有自居秩序守护者的超级英雄的挑衅吗?
如果我们继续大胆猜想,假设这个未来成真,蝙蝠侠很快便会意识到,不仅仅是他准备恢复的秩序是压迫的根源,他本身可能就是压迫的制造者。托马斯·韦恩是傲慢的哥谭精英代表,他的精英主义态度正是掀起暴乱的重要原因,他的财富显然来源于也依赖于现存秩序的运作,蝙蝠侠要继承的正是父亲的财富与精英地位,他所有行侠仗义的基础也正是父亲留给他的亿万家产——还记得《正义联盟》中的台词吗?“你的超能力是什么?”“我有钱。”——他的“超能力”的维系与再生产必须通过韦恩集团的利润才能够实现。
布鲁斯·韦恩自身就从不平等的秩序中得利,并以此成为超级英雄。他作为蝙蝠侠对哥谭的傲慢态度,也正体现了与自己父亲一致的精英主义:“我拥有这座城市。”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漫画中尽管蝙蝠侠有足够的权势与能力,可以从体制内与体制外同时影响哥谭,却并没能成功让哥谭发生什么改变的原因。他在每个夜晚夜间巡逻,痛打穷人犯罪者,却对生产出犯罪者的制度熟视无睹。
当然,出于对漫画与影视作品的商业考量,超级英雄的故事需要无止境地继续下去,超级英雄们也就需要一次次恢复被混乱破坏的社会秩序。而这一点也正构成了电影《小丑》颠覆超级英雄神话的关键:当社会秩序本身就是生产混乱与压迫的源泉时,如西西弗斯般恢复秩序的超级英雄们,真的比高喊并反抗不公的小丑更具正当性吗?
为无权者充权:暴力的解放与解放的暴力
许多评论家对《小丑》提出的最尖锐的批评在于,影片将小丑塑造成了一个掀起革命的平民英雄,但其实他只是一个滥用暴力的精神病人。此处的问题在于,影片中的暴力太泛滥了吗?正如《小丑》导演托德·菲利普斯所言,同样是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人物,《疾速备战》(John Wick: Chapter 3 - Parabellum)中的约翰·威克(基努·里维斯饰)杀了三百多人,观众却为他欢呼尖叫,为什么小丑就要受到这样的质疑?
诚然,《小丑》中的暴力场景并不多,但导演将《小丑》与《疾速备战》做对比的回答未免太过取巧:看过电影的观众或许都知道,《疾速备战》只是一场虚幻的秀,其中的枪战与搏斗的暴力只是为了娱乐。而《小丑》中的暴力之所以令影评人害怕,甚至认为其具有煽动性,正是因为电影对暴力的刻画有着极其暧昧的态度,这也向我们抛出了另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们要无条件地谴责暴力吗?暴力只能够以负面的形象出现吗?
影评人们的确没错,整部电影从头到尾被暴力浸透,但这里的暴力指的并非只是枪击、刺杀与骚乱这种物理暴力,而是齐泽克在《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中提出的“系统暴力”。与直接扰乱正常状态的“主观暴力”不同,“系统暴力”指的是社会生活日常运行中隐藏的压迫与剥削关系,它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或一群人的邪恶意图,但却系统而持续地运作着。
电影中的哥谭压抑、冷漠、异化,除了精英阶层,每个人似乎都惨遭生活蹂躏。例如阿卡姆精神病院的职工就告诉亚瑟,关在医院里的人并不都是精神病患者,有些人只是无处可去;政府削减了福利资金,亚瑟因此无法得到医疗帮助;精英们对随处可见的无家可归者视而不见。这些都不是直接的物理暴力,也没有扰乱日常生活的正常运行,毋宁说这就是社会正常运作的机制,而这种隐形的暴力一直侵蚀着亚瑟,把他——以及与他一样的边缘人的生活——视为某种可消耗的垃圾,直至将他逼向疯癫。
亚瑟回应这种系统暴力的方式,则是将主观暴力逐渐从原本孱弱温顺的身体中解放出来——从一开始被几个少年抢走广告牌并肆意殴打、无力反抗,到在地铁上反杀三个华尔街精英,最后在演播室他主动射杀主持人。他的暴力越来越具有能量与主动性,以最猛烈的方式回击系统暴力对他的压制。与此同时,他作为个体对暴力的解放点燃了人们隐忍已久的怨恨,将对暴力的期待辐射到整个城市,底层民众的暴力也越来越激烈,从一开始仅仅是举标语牌抗议,到最后全城暴乱达到最高潮。
如果抽离开弥漫在哥谭空气中的系统暴力,《小丑》就沦为了一个可怜人如何被各种戏剧化的生活事件逼成反社会者的悲剧,但如果我们对小丑主观暴力的解放过程稍加关注,就会发现,这正是底层人民对系统暴力的绝望回击:当安分守己与勤奋工作无法阻止下沉,那么人们只能希望藉由让社会停转来遏制系统施加于个体的暴力。在某种程度上,单纯批判小丑暴力的影评人与片中的精英一样,只关注底层绝望的反击有多么可怕,却忘了真正残忍的暴力形式是以最隐蔽与最无害的形态运作的。
最让影评人惊恐的部分,莫过于影片中暴力的解放意向:在每一次使用暴力之后,伴随着亚瑟跳起越来越熟练的、象征自己不断下沉堕落的小丑之舞,他孱弱无能的躯体却变得越来越强大与自信,让他得到了在遵循社会道德时无法得到的一切。在影片的高潮,小丑甚至能够在演播室发表清晰完整的控诉精英阶层与整个社会制度的宣言,赢得大众的共鸣与响应,这与之前亚瑟破碎又笨拙的表达能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是社会边缘人的亚瑟,经历了一次次暴力的洗礼,最后成为了民众的英雄。而随着亚瑟的层层蜕变,底层民众也变得愈加暴力,这也让他们逐渐摆脱了被忽视的境遇。从一开始被托马斯·韦恩嘲笑为一群小丑,到最后却通过暴力让不可一世的权贵们惊恐,甚至射杀了托马斯·韦恩本人,这无疑意味着底层民众对精英阶层最激进的反叛。暴力在这里以解放的形态出现,它为无权者充权(empowerment),让边缘人成为社会的焦点,让被侮辱与被伤害者重拾尊严。
这种对暴力的刻画看上去有些离经叛道,甚至邪恶,毕竟在现代社会,如马克斯·韦伯所说,只有民族国家才能垄断暴力的使用权,这意味着除了国家以外,一切形式的暴力都被视为是卑鄙的。但从历史上看,暴力的解放与变革作用一直发挥着巨大的现实影响力。从索雷尔、本雅明到法农,这些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思想家们都意识到,暴力革命不仅仅是变革社会的一种手段——“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马克思说——同时它本身就能够为民众充权,让他们从无力感与低人一等的位置中解放出来,成为真正有社会联结与力量的群体,从而进一步完成社会变革的任务。法农在《大地上的受苦者》中论述被殖民者暴力抗争的重要性时提出,“被殖民的人类在暴力中与通过暴力解放自己……暴力是清除毒素,它使被殖民者摆脱其自卑感、观望或灰心丧气的态度。它使被殖民者变得无畏,使他亲眼看到自己重获尊重。”
这种激进的论调很容易被扭曲为对暴力的盲目崇拜,因此上述思想家在讨论暴力的解放性时,都明确指出暴力的背后有一套政治蓝图,否则就只不过是嗜血的残暴行为。但影片中,当默里问小丑是否有政治立场时,小丑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政治人物,也就是说,他对暴力之后的社会没有任何想象。
这也并不令人意外,整部电影完全没有探讨社会撕裂与系统暴力的根源,而只是停留在单薄地描述精英阶层的傲慢与贫富差距上,导演恐怕也无法给出任何答案,因此结局只能停留在极度混乱的无政府主义骚乱上,这也意味着暴力的解放性很可能转向其最反动的一面——沦为弱弱相残的背景或者巩固系统暴力的契机。
只是一个疯子吗:希斯·莱杰的小丑与菲尼克斯的小丑
与希斯·莱杰版本的小丑不同,杰昆·菲尼克斯扮演的小丑并没有像酒神一样的疯癫与难以预料。前者对疯狂的叙述更有诗意——“疯狂就像地心引力,所需要的只是轻轻一推”,但我们还是可以做出判断:《蝙蝠侠:黑暗骑士》只是一部虚构世界中的电影,这样的小丑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即使出现也不可能造成多大影响:谁会愿意跟随一个如此难以预料且危险的人物呢?所以即使希斯·莱杰的小丑击中了我们心理中某些阴暗的部分,大多数人与他的疯癫还是相距甚远。
相较之下,菲尼克斯版小丑的疯癫更为现实许多,他可能出现于任何一个现代都市中,因此也更让人害怕。正如他在影片开头发出的疑问:“是我的问题吗?还是整个世界越来越疯狂了?”即使亚瑟努力保持生活的平稳以及积极向上的态度,他还是被无形的力量拉入了深渊。无法自控的大笑没有让他疯癫,而现实不断催促他跟上社会疯狂的步伐,他只能不断丢弃仅存的理智,不断下坠,直至最终成为小丑。他的疯癫,不是“a little push”的结果,更不是糟糕的一天就足够促成的,而是哥谭社会运行机制内在的疯狂与漫长的压迫的缩影。真正疯狂的是哥谭,小丑只是集体怨怼的化身,是无力反抗者的补偿。
在银幕之外,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比哥谭更正常、更公平、更不暴力吗?这或许是批评这部电影的评论者最深层的恐惧:哥谭是如此的真实,现实世界甚至比哥谭还要疯狂些……那么,正常人是否可能以“疯癫”为武器反抗?小丑是否可能从银幕中钻出,在现实中点燃焚城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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