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元月,散文家木心在纽约为一群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至1993年,应学生们的要求,木心开始详细谈论自己的文学写作。当时旅居纽约的陈丹青正是台下学生之一,他将木心关于自己作品的言论记录整理为五本笔记。2013年,《文学回忆录》出版,陈丹青将部分笔记收录入书中,出于各种原因,另有相当篇幅内容未被正式出版。2015年上海书展首日,陈丹青携新书《木心谈木心》出现在上海思南公馆,与顾文豪、陈子善、金宇澄、孙甘露等上海文友一道,面向观众畅谈木心口中的木心作品,是为《文学回忆录》补遗。
以下为经整理后的对话实录:
顾文豪:非常高兴各位读者来到我们今天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开幕第一场的文学活动,“木心谈木心”。台上的嘉宾大家都很熟悉。 坐在我身边这一位,我们比较感谢孙老师,上海整个国际文学周,以及今天这场活动的安排,都是孙老师一直在支持,和给到大家很多方便。我们谢谢孙甘露老师。孙老师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写诺贝尔获奖作品,但是今天出来了。旁边这一位大家更熟悉了,画家、作家陈丹青老师。其实这场活动设想很久了,陈丹青老师六月份就跟我说,“木心谈木心”这个书要出来,能不能在上海安排一场活动。木心先生在上海待了很久,想在上海做一场关于木心先生的活动,应该是理所应当,所以就企化很久。旁边这一位是金宇澄老师,金老师刚得茅盾文学奖,网上有一句话形容金宇澄老师很好,金老师相貌有点像封神榜里面的雷震子。
2012年秋天去了北京,当时陈丹青老师有腰伤,去的时候腰不好。那个时候他在电脑录入自己文学听课笔记。腰疼一点就少弄一点,当时他就问我,这里面有很多内容,关于木心谈自己文学的内容,这个要不要放进去。2012年出版了这一部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大家整个阅读过程当中没有发觉有什么变化,再过三年之后,陈丹青当时扣下来的就将拿出来作为补遗本。这里面有很多各种的曲折,以及陈丹青先生的考量,我们请陈丹青先生讲一下这本书的编辑,以及出版状况。
陈丹青:谢谢大家来,旁边要是愿意站空间还是有,但是我每一次这样的活动都想问一下,在座有多少朋友知道木心这个名字,请举手。因为我总觉得是来看热闹的,读过《文学回忆录》的请举手。我在北京刚办了一个活动,是一个七百人的场子,大概有四百人左右举手。让我有了勇气,《文学回忆录》出版三年以后我决定把当时扣下的九个给拿出来,如果没有今天这些读者我估计还是会放在那里。介绍另外一本书,我在北京犯了一个错误,当时很幸福找了木心另外一位先生,叫童龄(音),他是真正木心先生的徒弟。《木心论》是上海80年代出来的作家,跟我们是一代人老知青,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文学老师,在90年代就出国了。出国以后我们同在纽约相互不认识,也不知道,因为我出去早了一点,不知道李劼,后来看了网上他的文章,有才华的人,见解非常的尖锐。他也不认识木心,所以在木心去世之后看到了他的作品,后来又看到了《文学回忆录》,就洋洋洒洒写了这样一本书出来,这是我见到评论木心先生篇幅最长,用力最重的一个本子。正好就在《木心谈木心》这本书出来的同时也出版了,也是由我所属的出版社做的。
我对这本书有两个看法,一个看法在80年代出道这一群50后著名作家里面,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他是唯一一个出来评价木心的人,这让我印象非常深。第二这是我见过这么多评价木心文章当中,他是把木心放在一个大的框架里,放在先秦和希腊,就像《文学回忆录》一样所涉及这么长的一个时空,把木心先生放进去评价。所以我觉得很难得。我提醒大家注意这里有这么一本书,我不是做文学史的人,我也不懂文学。所以过去这么多年我做的只是推介木心,但是从来不评介木心。不是我不愿意评介,而是我没有能力评介。我写了那么多关于木心文字里面,其实从来没有评价过木心的文学和绘画。绘画可能下半年会评价,因为我在做木心美术馆。所以像李劼这样的职业作家,同时又是一位评论家,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能够在纽约跟木心在同一个城市里面,在木心走后能够有这么一本书非常难得。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在路上才想起来的事情,就是这里是思南路,思南文学馆。我刚才听孙甘露介绍是上海市委黄浦区把这栋楼留给文学,北京是没有这么一个区做文学。
陈丹青:关于这本书顾文豪也大致介绍了,在2012年多了一个心眼,把九堂课两万多字想了半天拿掉。因为推介木心,从2006年开始不断有人质疑我,就说我是炒作,是在贬低木心。我在北京办活动的时候有一位作家,他说我也喜欢写作,经常会参加作协活动我会问他们对木心的看法。陈老师你告诉我,说木心是野狐禅,我对这个听了很难过,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我没有什么看法,20年前跟先生在纽约混的时候,很多人看不起他,所以我比较喜欢对木心的贬低、无视、嘲笑,我一直蛮习惯的。但是我开始做他身后的事情,我需要非常的慎重。先生很在乎自己的隐私和在乎自己说出去的话和拿出去的书。
我意思就是说,当我在做木心事情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慎重,因为我已经不能禀告他了我该怎么做,我该不做。这是我在他身后最困难的一件事情,所有关于他的事情我没有办法跟他商量。最后还是作主就把它拿掉了。拿掉了以后,在后记里面写过一句话,就是我不太相信一个作者可以改变读者,但是我可以亲眼看到读者可以改变作者。第一次在我们上课的时候,就在下面纠缠他,你这个文章遣词造句怎么弄。讲了三年弄老头子终于同意了,就开始谈他自己的作品。第二次就是木心先生的追思会上,就说把你的笔记拿出来出版,北京也有一场我就会心动,我就把《文学回忆录》拿出来。第三次就是没有见到的读者,今天见到这个屋子里的读者,这三年来很多读者我都没有见过,各种年龄层、各种职业、各种身份都有,就像风吹来一样我会得到很多回馈。说这本书真好,我到这个年纪遇到这本书真好,有人写信给我。我不敢用数字来说,有很多人很喜欢《文学回忆录》,很惊讶木心这个老头子。所以这三年过去,我就跟编辑说,这样今年还是把它出来吧,就弄出来了。出来之后还是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回头听听这两位先生怎么讲。
孙甘露:谢谢大家这么热情,这么热的天。原因也是很明显,就是陈丹青先生还有我们非常尊重的这部书的作家——木心先生,大家是因为他们而来的。当然我也要补充一点,在座的这几位也很巧,木心先生是上海人,今天在座的五位也都是上海人。当然上海人是一个流动的概念,其实我的父辈也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我想在座的很多人也是。可能是新上海人人,可能您的父辈是新上海人。所以上海是五方杂处的地方,所以要介绍各方面的。为什么说这个事,我们知道木心先生后来在上海文学上发表的第一篇作品,这是由陈子善老师推荐,这个作品放在上海文学也是经我们金宇澄先生手发表。金宇澄先生是上海文学的主编,在那里工作了三十多年。陈子善老师也很熟悉,他是当代文学研究非常重要的学者。我们知道有朋友开玩笑说我们陈子善老师是张爱玲的未亡人。但是实际上意思是说,在张爱玲著作的发掘、整理、研究上陈子善老师做了大量的工作。陈丹青先生大家就更不用说,大家很熟悉了。我们也可以从陈子善老师最初发掘这一篇《上海赋》说起,我请陈子善老师讲一下。
陈子善:那么多人来,首先是木心先生又出了一本书,第二是陈丹青的努力,这本书可以问世。所以我们都是为了木心来的,这一点很明确。刚才孙甘露说第一篇文章,实际上上一次在上海图书馆的时候我已经做过介绍。90年代末,2001年时候,上海文学当时搞了一个专栏,就找我,说要搞一个专栏。这个专栏就是以前作家、学者、诗人写上海的,你认为好的文章推荐给读者来读。当然因为当时大的文化背景,有一个上海热、环球热的兴起。我的阅读量也是有限的,有一些我是知道的,我是有记忆的,有一些还得去寻找。但是当时蹦出来有一篇文章,就是木心先生的《上海赋》。木心先生在80年代中期开始在台湾、报纸、杂志上发表他的作品,我就注意到木心。有人不理解木心,有的人也认为他也无才。我认为这些讲恰恰证明他不懂文学,甚至说对文学了解甚少。台湾报纸上对木心先生的介绍,用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提法,叫“文学上的鲁滨孙”,我就托台湾朋友说,把木心先生所有的文章都找来。坦率地说,我一直到今天,我还不能完全读懂木心,但这不妨碍我对木心先生的钦佩和欣赏。至于《上海赋》,我觉得应该推荐给上海的读者。当时我的编辑就是现在的大作家金宇澄先生,所以我很高兴,当时他也觉得好,就这样发表出来了。他的看法我想先让他来说,如果责任编辑看不重,就会说这一篇不合适,能不能换一篇。他认为合适,为什么合适?
顾文豪:刚才陈子善《上海赋》老师说,我查过,1985年上海文学就发表过木心先生的文章,《圆光》。
陈丹青:我知道是巴金的女儿发的。
顾文豪:昨天跟金老师聊天,有一位读者提问,提了非常好的问题。他说金老师写《繁花》写上海,木心先生写《上海赋》,他认为这是两个标高。(01:05:41上海话)
金宇澄:我还是说木心先生的文章,我是非常后辈的人。当时看了《上海赋》我简直是下一跳的感觉,我觉得这是第三种人。上海写上海,有一种说法就是革命和摩登,这是两种方式,我自己也是上海人,我怎么就不知道那么多事情。尤其他会深入到我这一辈人根本看不到的画面。譬如一个人做西装是什么样,你是什么身份的人,量西装是什么样。是太细致、太繁华,非常感动,碰到人就跟人家讲。但是上海的发行量很小,他的文字高辨识度,包括木心的文学笔记,包括这一次的这一本书,我是非常感慨。我就是觉得好像这样的人永远没有了,他如果在民国年代他肯定是要被请去大学做教授的,他的这种心情,他的一种独立的态度是非常少见的。
新出的这一本书是另外一种味道,这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就觉得是一种更加私密的,一种传授,一种非常古典的、也是我们现在已经遗失掉、私下传承式的言谈,就是非常的放松。我看这个的时候就在想,一个是我喜欢的鲁迅或者是张爱玲,他们肯定也会用他们的方式讲这些话,但是没有人记下来,因为那个时候没有陈丹青。所以我觉得陈丹青非常了不起,有这样的老师,有这样的学生,这种古典的方式我觉得也是非常少的,能够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念念不忘地做,非常的感动。
陈丹青代表了他这一代的文化特征,文化背景特征。这些书的产生,就是一个讲、一个记是带有历史感,或者说在座各位年轻人是不能体会到的,因为当时有各种各样的类似的方式。譬如我在《繁花》里面写到我经常和一些人混到老阿姨里面去。我跑过很多私下的场子,就是打毛衣。因为当时的翻译小说非常的少见,都是借来借去,所以他是看过,譬如《简爱》,他就一边打毛衣,今天讲一段,底下一帮文艺小青年都在坐着听,因为没有看到书。还有就是到处找唱片,到处打听。记得最滑稽的,现在想想是不可想象的,西方优化作品都是黑白照片,去找来看。现在想想黑白照片你怎么看呢?但是当时黑白照片是非常珍贵的,就是一帮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不像现在到书店可以去买,可以去看。当时还有手抄本《少女的心》,有这样的,但是有大量的人在抄东西,因为这个书是借来。这个方式实际上在木心和陈丹青的关系上面,是从上海延续到美国。所以现在评论木心的作品,他们这些说话是失去了记忆,或者是没有这个经验,或者是没有情感的一种评论,因为这是在一个特定的时期才会出现的,特别珍贵的一种方式。
另外一个感受,我看了文学笔记和这一本书的感受,就像我昨天跟陈丹青先生讲的。我读陈丹青先生的多余素材,我想我怎么就没有碰到呢?因为当时我们这些四处寻觅。实际上是一种饥饿感,这种饥饿感一直从上海这种饥饿背景下到到纽约,一直不能消退。杰克•伦敦说一个饥饿的人被人救出来之后,他就到处藏食物,他大量的吃,吃完了还要收藏。这个是一个很变态的感觉,但是从他个人来说是合理,因为他太饿了。那个时代是一个任何东西都缺乏的,所以我看了这个就有一种伤感,这样一来一去的这些画。这当然是我的体会,从昨天,到今天看到这么多喜欢陈丹青先生,喜欢木心先生,这么多读者,我是非常的欣慰,当然你们这一代人的解读跟我们肯定是不一样的,谢谢大家。
陈子善:上海是一个海,人才辈出,我们刚才讲木心先生是上海人,实际上他不是上海人,他老家本来是浙江乌镇的人,但是他来上海,我们就把他看位是上海人,因为他写出《上海赋》这样的好文章。这篇文章没有写完,就好象舒伯特未完成的《交响曲》一样,给我们无穷无尽展开想象的空间,所以我们在上海生活的人,都应该读一读他的这一篇文章。这是一点。第二,刚才讲到我也很羡慕陈丹青,他竟然遇上了木心。从道理上来讲,木心在上海生活的时间我也在上海,我没有这个机遇跟他去见面。听木心讲文学这样的机遇是千载难逢。我们听讲文学是课堂里面,现在很时髦有PPT。但是像木心先生这样的讲法现在没有了,这个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讲到最后,大家要求他讲讲他自己,讲讲他自己的创作,最后讲了,讲了之后还有人记下来了。你不记下来当然你也可以回忆,写一些回忆录。但是现在有文字积露为真,我看这本书,觉得非常有意思,就我说阅如所见,没有一个作家是这样讲,把自己的作品像分析别人的作品一样分析给你看。他有这样的自信,我为什么要这样写,不这样写会怎么样。哪一个人这样讲?很多作家都有创作体会,创作的经验谈,但是没有人这样谈法。谈细致到的程度是一句话、一个字都跟你讲的清清楚楚,为什么要这样写。不当然他是在一个小范围之内,但是我认为陈丹青先生可以公开,完全应该,我非常感谢他。
陈丹青公开了之后,我得到了一些意外的收获。其中讲到一篇文章,我认真看了两篇,非常的认真读了两篇,还要继续往下读的。这两篇里面有一篇文章就是“塔下读书处”,精彩极了。一般我们读木心先生的书,就像陈丹青提到的巴赫那一篇小散文一样。我从专业研究角度出发来读他的书,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譬如他读了茅盾的藏书那么多,这个藏书现在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但是读过茅盾藏书的人就他这一个。读过鲁迅藏书的就很多。他说他当时见茅盾之后向茅盾提问题,当时有一个问题很妙,日本的豆腐店是不是像你写的那样。突如其来,但是你如果不知道茅盾确实写过一篇文章,叫《豆腐店的哨子》。就说明木心是认真读过茅盾的书,但是他对于茅盾的很多作品都了如指掌,否则他不会提出那么具体的问题。但是你如果不知道茅盾写过这一篇文章,你会想木心为什么会提出关于豆腐的问题。这一篇散文还是很有名,木心就突然之间冒出一句。这样的神来之笔有很多,问题就是你怎样去体会。茅盾也讲了,但是什么样子我们并不知道,木心先生没有描述。所有茅盾的朋友都不会讲,听过演讲不可能是木心先生一个人,很多人,但是没有人描述过。后人往往是善于美化。
还有一篇谈到答记者问,记者问他的问题,他说在读但丁的传记,就讲到他年轻的时候读《新生》。我就突然想到木心先生读的书很多,据我所了解,当时的中印本的《新生》只有一种,王德清(音)先生翻译的。为什么木心先生年轻的时候读《新生》,这种感受。年老回答记者问题的时候突然谈出来,这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问题。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我们都可以慢慢的、细细的去体会、感受。 当然还要感谢龙飞(音)先生,陈丹青兄的记录就是这些话原封不动的记录下来,如果我们没有原文的对照,我们的阅读会有一点困难,理解会有一点困难。
陈丹青:是这样的,木心在上面讲,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他的书所以讲这篇文章就翻到这里,所以他讲哪句我们就知道,龙飞先生就把这个情景还原了。
陈子善:如果这个情景不还原,给我们读者会带来一些不便,现在让它还原,我就可以对照木心为什么这么解释,有的时候解释很多,有的时候点到为止。非常有意思,我建议大家如果爱好文学,这一本书非读不可,它会告诉你,什么是文学。
陈丹青:昨天他跟我们谈文学经验的时候,感觉一下子被他点出来了,文学当中到处都在找老阿姨,老阿姨身边都会有人围着,就是讲过去的事情。小时候在小帮会里面洗澡,就一直听他们在讲,我五十岁之后才知道讲这些话出来的人是吴世宝的徒弟。他最少壮的一个流氓,在沦陷时期他把控上海地面上的事情,结果被李士群给堵死了。但是他有一帮徒弟在1949年的时候不能走,所以很多只能讲给弄堂的小孩子听,然后就让我们听到了。我们随口讲,不知道这语言是哪里来的,后来很大才知道。小帮会的朋友告诉我是吴世宝的徒弟。但是有意思的是,像我们到了纽约,木心还是一再的关照,这是我们讲私房话。总有一帮人在听,哪怕几个人。讲文学、讲穿、讲吃,但是门要关起来。听者和讲者的心里习惯,饥饿感,讲和听都有快感,就一路带到纽约,带到90年代。
陈子善:他们两位一直讲这个,我们这一代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们那个年代,我们那个年龄是饥饿的年龄,如饥似渴的年龄。所以谁比我们懂的多,谁经历的比较丰富,我们就听谁讲。在座的除了陈丹青先生、孙甘露先生见过面,我们都没有见过木心先生,我们只有通过书来接近木心。
金宇澄:我补充一下,刚才我在想,那个年代,或者说对木心评价不是很高的人,就像陈丹青讲过一样。他们的经历不是这样,不是说当时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就是无头苍蝇一样,也有一些人就是当兵了,或者就干什么了。所以就没有这样的感受,因为我的感受一直到16岁。 所以哪些人是吃喝玩乐不像我们这一代人到处找有趣的人,现在有趣的事也比较多,可能是这个原因。这是我的感想。
顾文豪:金老师讲的话现在仍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刚才讲的时代饥饿感。今天的时代给过很多东西,但是有没有给过对东西。所以他们看到木心先生的作品,我觉得他们有一种给对东西的感觉。金老师昨天说,陈丹青老师对木心的情义没有了,就是死光了。他就强调上海人,上海人有共同的经验、文化的经验。今天在这个台上,我感到的一点是,上海人帮上海人的方式,和上海人帮上海人的情义。孙甘露老师是很低调,但是他这几年有限作品当中他为木心先生写过三篇文章一篇是上海流水日记当中,一篇木心归来,一篇刚刚推介木心先生作品的时候写了书耳。2012年文学书展的时候,那个时候腿刚骨折,当时到北京去给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站台。去之间我碰到过他,他跟我讲了一句话,至今印象深刻,他说陈丹青为了推介木心受了很多委屈,我有机会也要插一下。这不仅仅是一个朋友之间的情义,还有很多孙甘露老师阅读木心先生的文学心得和想法。
孙甘露:讲两点,木心也好、陈丹青也好,真的是五六十代上海人感情的方式,这个也很难描述出来。小的时候没有电话、手机、微信,我们都是走在人家楼下叫人家一声,(01:32:56上海话)。这个有非常感性的部分,就是塑造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态度,对前辈的态度、同辈朋友间的情义态度,说起来你会想起那个时代的感性,实际上有一些时候是因为这些东西激励着我们,这是一个部分。当然每一代人都会有的,可能方式不同。另外一点就是讲木心先生,刚才陈老师、陈子善老师讲的很好,木心先生是一个饱学之士,读了很多大量经典的作品,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一点,他是一个读了之后充分消化,最后变成木心本人的东西。你看木心的书,你就觉得有一种木心的声音,或者是叫木心体。一直就觉得好像这个就是木心的方式。这个很困难的,就是我们知道去年我们在这里请了奈保尔来,之前奈保尔批评芙萝百讲了一个话,他说芙萝百讲索尔波的时候,为了研究古代的历史,读了两百多本书,但是这一本书写出来的作品是一个失败的作品。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太贪心什么都想吃一口,什么都尝了一口,结果什么都没有消化,我觉得木心先生的书,我觉得消化是很重要,尤其是现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少,有限,渠道有限。现在世界上任何的东西,不管你是想读,是翻译成中文也好,或者是在座受过非常好的教育,甚至可以用英文、法文可以读,只要你想了解都可以接触到。但是木心的书,包括《文学回忆录》,包括《谈木心》,木心确实是一个示范性的作家,教会我们怎样来读书,教我们怎样品尝前人精神上的成果,最终消化变成自己的东西。
今天老金在,也有一个特征,可能跟上海有关,还是说跟这一代人的方式有关。陈丹青非常详尽记录了木心先生关于他的写作、思考。从写作着手远远不是写作的思路,陈丹青这一本书可以看作是一种转述。虽然我见过木心先生,很有幸,但是我们接触到大部分的东西是木心先生转述。三四天年得了茅盾文学奖奖的《繁花》,你可以注意一下语言,关于上海故事、往事的语言也有一个特征,也是转述,一个是关于日常生活经验的转述,一个是关于文学写作本身。当然这个写作也包含写作之外更多东西的转述。我觉得这个也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引起注意的。木心在讲木心史的时候,我真的很佩服,首先没有材料的,完全是凭记忆,实际上也是一种转述。我觉得木心先生有一股风,陈丹青先生也有一股风,陈子善老师看上去就是仙风道骨。我们老金也开始有一点陈老师的意思了,我个人的看法,古人说的话都是对的,个人关于人的描述都可以用在他们三位身上。因为我太胖了,不太合适。包括上一本,记得德鲁新(音)先生谈《红楼梦》,里面有一个细节就是讲《红楼梦》里面的诗词,《红楼梦》里面的诗词好就像水草一样,你要在这个作品里面看,你要从作品里面拿出来单独看。这种东西都是经验之谈,就是对写作非常具有深入的了解、体会、心得的人,同时有大量非常精到、精微的分析,虽然是薄薄的一册,但是非常值得读的。
为什么陈丹青念念不忘木心先生《文学回忆录》的事情,要把它整理出来。这个经验的传授真的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写作是一代一代传递的,同时写作是一个有非常高的艺术,或一是叫技术的部分在里面。当然我有一个问我要问陈丹青一下。陈丹青既是一位作家,当然实际上他也不屑这个名称,他同时也是一位画家,但是他喜欢称自己是一个画画。当初他们在纽约小房间围坐在一起,放着简单的食物,听着木心先生讲课的。我在想一件事情,陈丹青是用文字再造、重塑、再现那个时刻。至少我个人有这个期待,我在想陈丹青有一天是不是会画一副那样的画,就是重现那个场景,或者有一些东西太珍贵了,就不会碰它,但是还是很期待。
陈丹青:木心先生不喜欢我的画,他对所有写实的东西都不太喜欢。有一次跟我去看库尔贝(音),有一天就忍不住了。
孙甘露: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是我的一个念想。木心先生他是一个非常含蓄的人,你去看他的讲述,他的那种表达、修辞是非常摇曳多姿的那种,但是是非常精妙的。其实它里面有时候也是点到为止的,就像老金小说里面的不想。不想里面有很多层意思,就是包含很多体谅、沉默甚至是抵抗,非常多的意思。实际上木心先生这个书,既是一部文学之书,同时也是一部生活之书,同时也是一部关于人生。谈好像是谈很具体的事情,但是我觉得都可以引发开去,所以我就引发开去一点,就在想陈丹青什么时候再现历史的场景。
顾文豪:孙甘露老师刚才讲了生活之书,对木心先生而言,那个时代是允许你不想,他的这个不想到了文学作品当中是另外一种想。前两天看了网上的一句话,梵高写信给提奥,里面就提到“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看到的只是烟”。所以木心这一本书是一本着火的书,如果你仔细读会读到着火一部分,但是某一种程度陈丹青老师是不仅仅只看到烟的人,他看到这个火,把这个火留下来。
陈丹青:你们讲的不想这两个字,我也想到,对木心先生这一本书的评价,我问很多中文老师,我就说我对木心究竟怎么样?但是主流的圈子里面就是不想。好像没有那么多读者,木心怎么会有这么多读者?这是一方面不想,一方面有这么多读者,这个问题也没有人去研究,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也不是教中文的。
金宇澄:譬如像木心有一些文章和文章,都可以进教科书,我就觉得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不想。
嘉宾:我就直接提问题了,想请问陈丹青老师一个问题。我是比较年轻的一代,像我们这一代面对遗失的中国传统怎么办?作为我们这一代,或者是社会应该做一点什么?
陈丹青:一看就是教书给教傻掉了,据我知道80后、90后这一代,你们对传统的了解比我多100倍。你们受过完整的教育,你们很小就读过《论语》,我最近在做视频,经常错音、错字,很多字我不知道怎么念,都是80后给我纠正。所以你们其实了解传统,只要你们愿意了解的话。只不过你们没有金先生讲的文革当中的饥渴,还可以遇到上一代人,上一代文学人,有那种经验和氛围,这个是没有,你们了解传统的,据我知道。很多年轻人是我的老师。
嘉宾:我有一个问题,木心先生说“当没有人理解你时,你自己不要说出来”。所谓理解这件时清海重要吗?因为读木心先生的书也有七八年了,但是突然读到《木心谈木心》的时候,就有一种泄露文字功底的感觉,就想请问陈丹青先生所谓理解这件时清海重要。
陈丹青:你看他一句话,一定有十句话站在这一句话后面,跟这一句话意思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要上他每一句话的当,最好看他所有的话。《文学回忆录》是他的私房话,但是这一本书是他的私房话里的私房话。但是在我面前日常聊的是私房话的私房话的私房话,还要多,根本记不下来。而且当然他很老派,他不讲书画,但是他喜欢听我讲书画。(01:53:34上海话)。
陈子善:木心先生说能解释就解释,不能解释就保持不解释,这样就可以减少误会和歪曲。
嘉宾:陈丹青老师您好,我想请问木心先生有没有讲他乡情情节。有没有经常讲他家乡的事情。
陈丹青:从我认识他到快死,一直在讲家乡的事情。
嘉宾:木心先生有在回忆录里面说,知名度来自于误解,木心作为一个作家是希望自己有知名度,还是希望自己被误解。
金宇澄:这个问题太绕了,所谓误解会产生很多很丰富的东西,你提到耶稣这个高度,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的阅读扩大了文本,或者说我们喜欢这个作家,每一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不要死堵住,看着一个字想一个问题。我们是看了之后自己产生了什么,我们自己非常重要。
顾文豪:金老师讲,今天木心先生最大的困境不是在于遭到误解,(01:58:16上海话)
顾文豪:补充一个,刚才一个读者在强调一个时间度,1949年。但是我们觉得我们对木心先生来讲,孟塔莱(音)说过一句话,“所有的语言都是对于历史的一种报告,它在历史传统当中表达出相遇与相似”。我们要把木心先生放在更大的时间维度当中。陈丹青老师一直讲《文学回忆录》是一个私房话,我觉得这个私房话不是对他们说,是木心先生对他钟爱的18世纪、19世纪传统文学的私房话,当你把木心先生放在1949年的时候,某种程度你把木心先生给局限了。至于两岸的文学交流和文化交流,推荐给你一个活动,今天参加完了之后去作协参加两岸文学营,也许会改变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嘉宾:我想请问一下金宇澄先生,您刚刚讲过木心先生的作品是可以放在教科书里面的。我想请问一下,能放在教科书的原因是渗析。另外还想请问一下您对现在教科书里面的文学作品有什么看法?谢谢。
金宇澄: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读什么书,所以说要发表这个看法我不能说。我就是觉得读木心有一些篇章,尤其半文半白的味道,应该让更多年轻学生读到。因为这也是一种样式,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样式。我只能回答您这个,谢谢。
顾文豪:其实我很期待木心先生的作品不要进教科书。前几年传给陈丹青先生一个材料,上海某一个区高考模拟试卷就是木心先生回忆录的后记,他可以把一篇文章可以出成全部的题。
陈子善:我赞成你的意见,但是可以作为课外阅读。参与教科书就一分析就无味了,但是作为课外阅读就会开拓学生的视野。
嘉宾:陈老师您好,今天过足的视觉瘾,不管你想不想成名,反正你现在有一帮像我们这样铁杆的“青粉”。
陈丹青:爸爸说过一句话,在我2012年弄完了《文学回忆录》,他知道我在做这个事情,他说弄过来给我看看。他看完以后就打电话跟我说,他说你一辈子画的画都没有你做这一件事情有意思。
顾文豪:陈丹青爸爸很有意思,有一次听陈丹青老师讲座,开场就跟我聊天,聊了很久,陈丹青老师一讲,他就把剥好的橘子往我嘴里一塞,说不要想了。
陈丹青:这个事情正在做,也有一些作品正在翻译,今年这本书是木心现在的一本新书,但是实际上一是本旧书。到2016年先生的遗稿就会出版了,可以事先告诉大家,大概有好几十册小本子,写满了东西,但是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因为没有成篇的东西,东一句、西一句,东一段、西一段,我觉得写的比以前更好,因为老了,没有力气再去修饰那么多,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很好玩,就像老人自言自语。我们已经清理这些遗稿,每年出一两本,前言不搭后语,很好玩,他的智慧和各种感觉全部都在。
顾文豪:今天所有来到参加这个活动的人,我最后的结束语只有一句,祝各位和木心先生的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