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爱牙日】牙与齿:从字面到口中

牙、齿都是人身上的小零件,但是字词意义,却常用在身外。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按: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器官。在口腔之内,唇舌之间,两排小小的牙齿帮助人们啃咬、咀嚼,为每日三餐的进食发挥着必不可少的作用。正常情况下,它们就如同长在人身上小零件,联结并带动口腔内部最敏感的神经一起运转,而一旦出了问题,解决起来却并不容易,伴随牙齿疾病而来的往往是昂贵的费用,漫长的治疗周期以及无休止的疼痛。30年前,中国将9月20日确立为“爱牙日”,旨在提醒人们保护牙齿,注重提前预防而非事后治疗。这也是为什么,年长的人往往以“一口好牙”作为健康长寿的标志和炫耀的资本。

身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作家张大春也曾羡慕自己的家族人人都长着一口好牙。在父亲的讲述里,“牙口好”是整个家族最大的骄傲。当张大春初回家乡,亲眼见到这些满口白牙、坐在几边灯前滔滔不绝的亲长时,更是不由得感叹:“还真像是专为说故事咬字而生的一般。”反而是最会讲故事的自己,长了一副“不怎么张家的牙”。从二十多岁开始,张大春写小说、写毛笔字,如今又做起了说书人。比起拥有一口好牙,更能激起他的兴趣的是“牙齿”这两个字,更准确的说,是汉字中蕴藏的中国文化。

从十年前的《认得几个字》到最新的《见字如来》,在这个传统文化和历史正趋向没落的时代,张大春仍在挖掘汉字中的新意。下面这篇文章便是他从“牙齿”这两个字出发,借着重新辨识文字,与读者分享他从汉字的形、音、义以及词组的变化与延伸中发现的乐趣。在身体之外,“牙齿”发挥着比人们想象中更为丰富的作用,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它可以作为形容词、量词来使用,甚至在社会、经济、人事中占有一席之地。正如张大春在《见字如来》一书中所言,“一个字长途跋涉来到我们面前,已经不是它出发时的模样。”

《咬牙切齿说分明》

文 | 张大春

——牙、齿都是人身上的小零件,但是字词意义,却常用在身外。

我的父亲还见识过大家族,同氏别房里的亲戚就不说了,单说我祖父祖母,就生养了七个儿子、两个女儿。父亲是济南西关制锦市街懋德堂老张家各堂里唯一来到台湾落地生根之人,有了我这个独生子;我再成家、养儿育女,就再也不能体验百年前那几厢几进的大宅院里熙来攘往的情景。

三十年前初回祖家的时候,我还见过五大爷、六大爷以及两位姑。六大爷从堂屋里迈腿跨步奔出门,一见我面,便咧开大嘴笑,一面拉起我的手,急忙问道:“你爹都怎么跟你说老家的?”

没提防有此一问,只好将就着眼前即景,我用济南话应声答道:“说俺家里人的牙口都好得不得了!”

六大爷笑得更欢了,答了两个字:“那是。”

我的答复显然大出长辈的预料,然而他们还是高兴,每一个人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带我认识一遍祖家周遭的地理、房舍的分布、人口的构成,甚至大小家具、陈设的来历和变貌─以及所有权;也就借着这些,人人自有一个版本的祖家故事。

父母与祖家两地悬隔、千里暌违,那是四十年以上的疏离感伤与亲近渴望交织起来的陈述,有些家事繁琐到难以拼补衔接,说的人却不能不倾吐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似乎只有在那样唠叨、夹缠的诉说之中,个人的孤寂、痛苦才能够得到释放。

我,只不过是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回乡的父亲、母亲的替代物,父亲的兄长、嫂嫂、妹妹、妹夫……们也都不在意我是不是边听边打瞌睡,径顾着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而我,但凡是清醒的时候,总会不时地感受到:父亲打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的话,那一句:“口口相传不知道多少代了,俺家里人的牙口都好得不得了!”这些在几边灯前滔滔不绝的亲长们,怎么都长着这么好的一副白牙?还真像是专为说故事咬字而生的一般。

作家张大春(吕萌 摄)

一九八八年之后,我虽然有不少机会在两岸通勤奔走,一晃眼二十九年过去,我竟然连一回祖家都没有再去走动过。其间老宅拆毁、新屋落成、亲友星散离居,再过些年,五大爷、六大爷、大姑姑也相继去世,我这一辈的哥哥、姊姊们也老态毕露,近三十年别后重逢时苍苍其发、佝偻其身,与我初老的容颜相映,看着都像是我的老辈了─唯独他们的那一口白牙,我没得比。

二姑今年九十,已经呈现了相当明显的痴呆之态,时时神游于过去九十年的某一个特定的时空节点上,而大部分的时候,她的现实与身边所有人所共感共知的现实全然不同。更令我惊奇的,则是她居然戴着一整口的假牙。我问她:“什么时候戴起假牙来的?”

她则反问我:“你不是说俺家里人的牙口都好得不得了吗?”

她还记得!三十年前初返祖家的那一刹那,我和六大爷一来一往的对话,二姑居然还记得?就在我的眼泪几乎要迸出眶子来的时候,她又补了一句:“是大春回来跟六哥说的,说是你告诉他的,说俺家里人的牙口都好得不得了,呵呵呵呵!”

原来二姑眼里的我却又不是我,而是我父亲了。

“姑,那我是谁呢?”我龇起一口不怎么张家的牙,想借着逗她来掩饰自己的泪眼。

二姑仍旧笑着,看来一点儿也不糊涂地说:“你是谁你不知道?那就赶快照照镜子去!”

我是谁我知道吗?我后来知道的是:原来把一口牙齿彻底保养好的人就只有我父亲,祖家里上下三代,没有几个不靠假牙过日子的。他那句“俺家里人的牙口都好得不得了”根本是信口胡说,用意大约就是鼓励我也要像他那样好好保养牙齿。

写一个英文字“J”,看它像个钓鱼钩不?这是一个独立的中文字符,读作“噘”,意思就是各种形式的倒钩。在楷书所讲究的永字八法之中,直直向下的一笔谓之“努”,“努”字走到了底端向左勾回,就是这个钩,也被称为“趯”。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初文,堪称汉字的基础,于是也成为一个部首,统领着一些常用之字,像是:了、小、才、予、求、事等等。牙,也在其间。

金文的“牙”

最早出现“牙”字的是金文,想象镜子里出现的英文字母“F”,上下各一、彼此咬合,就是牙的象形了(见上图)。如同大部分的汉字,初文固有其本义,也随即有了丰富的引申义。比方说:特指象牙材质所制作的器物,就有了牙印、牙板、牙笏、牙梳、牙笙、牙箸,还有牙签─这东西原先可不是剔牙的小工具,所指乃是系在书本上便于翻检的牙骨制书签,以及公务人员到远地出差申报旅程的凭证。

除了象牙制器具,牙也可以代表军队扎营(牙帐、牙旗)或行政官署所在,今天我们称公务机关的贬义词为“衙门”,原本就写作牙。值得留意的是,古代汉语里的牙和今天牙医所称的牙,位置很不一样。前者所指,是臼齿以后的大牙,而“齿”则是指当唇前列的牙。所以牙之作为形容词,还有偏、次、后列的意思。比方说“牙将”,说的就是部队里的中下级军官。

此外,牙也可以当作量词使用,于今很少见了。《水浒传》第五十七回介绍双枪将徐宁出场,说他“果是一表好人物,六尺五六长身体,团团的一个白脸,三牙细黑髭髯,十分腰细膀阔”。此处的“牙”,等同于“绺”─柔软纤细的一把。

在指称社会、经济活动上,牙有仲介的用意。这是由于古人约期易物有一个名目,叫“互市”,因为“互”字写来和“牙”字相似,所以讹字自冒,转写成牙,市集交易的经纪人自唐、宋起便称为牙人、牙侩、牙郎或牙保。以仲介生意为业的商行就是“牙行”,营业许可谓之“牙帖”,营利所得税称为“牙税”,佣金则是“牙钱”。《儒林外史》第十八回提到一个小细节:“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意思就是说:跟着师傅、掌柜就食学艺的学徒和伙计们平常沾不到荤腥,一旦有肉食,就算是牙的盛典了。

甲骨文的“齿”

齿(齒)字可见于甲骨文(见上图),字形就是一张打开的方口,露出上下四颗门牙。到了金文和小篆(见下图)里面,这张嘴(口)的上缘变成了“止”字的底座,原因极可能是为了让这个字有一个明确而方便辨认的注音─止;就是这个新生的齿字的注音。

金文的“齿”(左)和小篆的“齿”(右)

相较于牙,齿字的引申面向更为广泛。一则以说年岁,用齿字,还造就了“年齿”一词。二则以说排列,也用齿,东晋谢安脚下的木屐高跟,就叫“屐齿”。同一类的东西经常被归纳在一处,像是排列成行伍,谓之“齿类”。

“齿位”原本是以年齿定座席,也有排列官位的意思;不过,要是活得久、又身居高位,也会被奉承作“齿位”。经由录列其位、以示尊重的习惯来看,反其道而言之:不录列其位,也就是“不齿”,不值得称道、不值得论列、甚至不值得提起,这就很难看了。今天的人常常误书成:“对于某人的行径,我很不耻!”这么简单的一个字用错了,应该说有点可耻。

由年纪而发展出来的字,最常见的就是“龄”,所指不外年纪。无论是妙龄、高龄、遐龄,老少咸宜。“龆龄”和“髫龄”也相通。髫字的本源就是龆,大约是指小孩子八岁左右换牙齿的阶段。

至于由排列顺序而发展出来的字,最常见的是一个“出(齣)”字。元、明戏剧的一回,或者是歌曲、弹词的一个段落,由于必须上下密合、结构联络,犹如齿牙互相咬合无间,于是便用了这样一个字,后来就转变成一切戏剧的量词了。

牙齿排列得不好,咬合不正,是很令人烦恼的事,应用在人事上,也有得说——龃龉——原意是说上下牙或凹凸歪斜,或一前一后、两不亲合。引申来说,就是吵架、争执、冲突了。台湾人这几十年来最熟悉也最痛切的公共意识,应该就是龃龉这两个字了吧?

《见字如来》
张大春 著
理想国 | 天地出版社 2019-01

本文书摘部分选自《见字如来》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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