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一会】博纳富瓦：今夜如此明亮，像我们渴望自己死去的样子

伊夫·博纳富瓦被公认为“二战”后法国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1946年，原本在大学攻读哲学和数学的博纳富瓦开始发表诗作。当时，超现实主义运动正在欧洲盛行，其创始人之一、法国诗人安德烈·布勒东指出，超现实主义就是要“化解向来存在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冲突，而达于一种绝对的真实，一种超越的真实”。这一思潮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为基础，彻底摒弃了逻辑和理性的束缚，强调“欲望至上”。对于年仅二十出头的博纳富瓦来说，这些声音是有力的，不仅拓展了他对诗歌的理解，更启发了他对现代性的深入思索。

在同一时期，博纳富瓦开始大量阅读克尔凯郭尔和舍斯托夫的哲学著作，很快他便意识到，超现实主义在诗学上有明显的局限性与欺骗性。在他看来，超现实主义诗人们表现欲望的那些诗句只是在追求一种“飘忽的满足感”，他们试图通过意象使之更加丰满，但实际上却是脱离现实，故弄玄虚。与之相对的，博纳富瓦从早期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马拉美、瓦雷里和兰波身上看到了“存在”的真实一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视他们的诗歌为创作的源泉。由此，他建立起自己的“在场”（la présence）的诗学，在他那里，“没有现实与超现实，而只有现在”。“在场”不仅是事物在空间上的显现方式，也是诗人在时间上与事物相遇的“瞬时”，博纳富瓦力求体验生命的鲜活瞬间，以探求表象之下“神秘的真实”。

1953年，博纳富瓦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杜弗的动与静》，一举成名；后来又陆续出版诗集《刻字的石头》（1965）、《在门槛的圈套中》（1975）等多部诗集，为法国当代诗歌注入了新鲜血液。值得关注的是，除了诗歌创作外，博纳富瓦还从事大量的文学翻译工作，同时，他对当时与诗歌密切相关的绘画、雕塑等现代主义艺术亦有广泛研究。从他的诗作中，人们不难感受到诗人凝字炼句的功力和独树一帜的美学，正如诗人克洛德·鲁瓦所说，博纳富瓦的诗“既玄秘又透明”，传递出一种不可言传的意趣。

日前由九久读书人推出的《弯曲的船板》是博纳富瓦于2001年出版的的诗集，收录了《夏雨》《遥远的嗓音》《在词语的圈套中》《出生时的旧居》《弯曲的船板》《依旧失明》《扔石头》七个子集。相比代表作《杜弗的动与静》中的热烈与强劲，诗人在这一时期的创作显得更为平缓，句子更为短促和简练。在随处可见的雨水、砂石、树叶中，生命在诗人的每一次见证下被唤醒。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从书中选取部分诗篇，以飨读者。

夏雨

一

然而，我们全部的记忆中
最珍贵
但并非最不残忍的，是骤至
而短促的夏雨。

我们走着，行走在
另一个世界，
我们的嘴沉醉于
草地的香气。

大地，
雨的织物紧贴着你。
像一个画家
幻想过的乳房。

二

不久后，天空
赐予我们
那块被炼金术
苦苦索求的金子。

我们在低矮的树枝上
触摸过它的亮光，
我们钟爱那水的滋味
落在嘴唇上。

当我们把枯枝败叶
聚拢在一起，
这烟雾般的傍晚，恍如骤至的火，
再度变成金子。
 

昨日，无法完结的

我们的生命，那些小路
把我们呼唤进
泛着水光的
牧场的清凉中。

我们看见水滴
游荡在树的顶梢
像是梦，在我们的睡眠里，
搜寻另一块领地。

它们行走，金屑
满攥在手中，
它们微微摊开手
黑夜滑落。
 

一块石头

不再有路留给我们，只剩草在疯长，
不再有通道能越过浅滩，只剩淤泥，
不再有铺好的床，唯独影子与石头
将我们紧紧搂住。

但今夜如此明亮
像我们渴望自己死去的样子。
夜漂白了变宽的树。
那些枝叶：是砂砾做的，随即是泡沫。
白昼起始于时间之外。
 

愿这世界延迟（节选）

愿这世界延迟，
愿完美无缺的叶子
像褶边，在树上无穷无尽
裹住果实的紧迫！

愿戴胜鸟，在拂晓时，
当天空裂开，
永远能从空谷仓的屋檐下
起飞，

随后在那里停落，
落在传奇中，
后续一小时
一切仍静止不动。
 

“我的脚将这块宽石头挪动……”

我的脚将这块宽石头
挪动，它置身于
别的石头中间，或许
遮蔽了一些生命。

果真：那儿藏着
数不清的生命，正奔散
逃离，过度的阳光
让它们骤然失明。

可是，看吧，它们很快
被草丛赎救。
我只是稍稍搅扰了
无记忆的生命。

这傍晚，多么晴朗！
这小路上，
我几乎不知道
我还存在着。
 

遥远的嗓音（节选）

别停下，跳舞的嗓音，
长久低沉的诉说，事物
被词语的灵魂染色、驱散，
在夏日傍晚，黑夜不复存在。

是嗓音将存在带进了表象，
混合成同一场雪花，
嗓音几乎沉寂，当梦
索求得过多，并确信它能获得。

她嬉戏般合拢我们的眼睑
笑着紧挨我们，
我们随即看到沙堆上
她赤脚跳舞，擦伤一个个符号。
 

本文诗歌部分节选自《弯曲的船板》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