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一会】被误解的“诗佛”王维:“无我”是一种没有温度的高雅吗?

王维的山水诗大多写于中年归隐辋川之后,这似乎说明了,是大自然的空灵与幽静将诗人自然而然引入了禅宗之道,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的这首《鹿柴》对于中国的读者已是耳熟能详,在西方,它亦被视为中国山水诗的典范之一。著名诗人帕斯曾评价这首诗“将中国诗的一些特性推至极端:普遍性,无个性,无时间,无主题”。但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首诗写出了一种“无我”之境,也就是所谓的“禅意”。相比李白的豪迈和杜甫的沉郁,王维在众多盛唐诗人之中显得格外“清淡”,甚至有些“高冷”,正因如此,王维被世人冠以“诗佛”的称号。在他最广为流传的山水诗中,人们很难看到诗人自身的影子,也难以捕捉到他的情感动向。这些山水诗大多写于王维中年归隐辋川之后,这似乎说明了,是大自然的空灵与幽静将诗人自然而然引入了禅宗之道,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鹿柴》作于开元末年,是王维的组诗《辋川集》之中的一首。在这个集子中,王维以游览辋川山谷时途径的二十处地名为题,为每一处景色赋诗一首,除了鹿柴外,还包括孟城坳、临湖亭、南垞、竹里馆、辛夷坞等。与《鹿柴》相似,这些诗多数不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只是描绘客观的自然世界,但在隐居辋川之前,王维与其他文人一样,是个积极入世、求取功名之人。自年少起,王维就显露出过人的天赋,二十岁出头时,王维已经完成了许多人的鸿鹄浩志——中进士、入官场、建功立业。然而好景不长,安史之乱将诗人的命运推向了悬崖边,在受到一系列清算和排济后,他勉强保住了性命,隐退至辋川。

从“神童”到“罪臣”再到“诗佛”,少有人像王维一样在一生中经历了如此剧烈的转变。在近日出版的《诗人十四个》一书中,专攻古代文学的学者黄晓丹对王维一生的起伏与他在诗歌中的变化进行了深入解读。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隐居期间的王维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悠然而平静。他有悲愤、失落,也有惆怅、懊悔,这些内心深处的动荡难以平复,或许唯有寄情山水,甚至将自我消解于山水之间,才能对抗现实中的不堪。在黄晓丹看来,王维在晚年时期的“无我”已经不再只是玄辩,而是“自我否定的真实体验”,了解这一切之后,再去看他在辋川的山居生活,也会感受到别样的意味。

《诗人十四个》
黄晓丹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9-07

《春山的追寻》

文 | 黄晓丹

神童与罪臣

在大学的古代文学课上,喜欢王维的学生非常少。学生最喜欢纳兰性德,接下来是李白,再接下来是苏轼。纳兰性德和李白是富有激情的作家,苏轼那么可爱,谁不喜欢?但王维如此缺乏认同者,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来学生之前并没有接触到他作品中最精粹的部分,二来他成就最高的中晚期诗歌所表达的禅悟与理趣也不是青少年乐于欣赏的。

我直到工作之后才喜欢读王维,感慨他早年、中年、晚年的作品风格差异之大。王维是少年天才且家世清贵, 父系为太原王氏,母系为博陵崔氏。因为被寄予复兴王氏的厚望,王维十五岁就离开家乡,成为长安城里皇亲国戚的座上客。那首著名诗歌“每逢佳节倍思亲” 就写于这个时期。

辛文房的《唐才子传》这样记载 :

维将应举,岐王谓曰 :“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维如其言。是日,诸伶拥维独奏,主问何名,曰 :“《郁轮袍》。”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 延于上座曰 :“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力荐之。 开元十九年状元及第。

唐代的科举考试还不封卷,考生的声名也是考察范围之一。因此,当《江南逢李龟年》里那个“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的岐王想帮王维获取科名时,就让王维打扮成伶人的样子,去玉真公主府上。王维以诗歌和音乐方面的才华获得玉真公主的赏识后,顺利考中状元。

王维少年得志时的作品,远非我们后来熟悉的《终南别业》或《山居秋暝》的样子,而多是古体乐府,比如写贵族女子奢华生活的《洛阳女儿行》、写贵族少年仗义疏财的《少年行》、写闺情的《扶南曲歌词》等。粗糙一点说, 少年时代的王维正是以后来纳兰性德和李白善于写的那些主题著称的。《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中对他的这些作品曾有精彩的分析。前几年《刺客聂隐娘》《妖猫传》等电影中,现代的美工团队极尽想象堆叠出的唐代长安繁华景象,使观众觉得如同幻境,但倘若照着王维早年那些乐府诗布景,奢华程度可能还要增加数倍。

王维的晚年形象也与神韵淡远的“诗佛”不同。安史之乱中,他没能逃出长安,虽“服药取痢,伪称喑病”,但仍被安禄山携至洛阳任伪职。乱定后,王维虽得以免罪,但内心极度痛苦。他晚年的文章中翻来覆去反省自己为何不能自杀殉国,其自我贬责、自我作践的程度,让人不忍卒读。

当贼逼温洛,兵接河潼,拜臣陕州,催臣上道。驱马才至,长围已合,未暇施力,旋复陷城。戟枝义 头,刀环筑口,身关木索,缚就虎狼。臣实惊狂,自恨驽怯,脱身虽则无计,自刃有何不可。而折节凶顽,偷生厕溷。纵齿盘水之剑,未消臣恶;空题墓门之石,岂解臣悲?今于抱衅之中,寄以分忧之重。且天兵讨贼,曾无汗马之劳;天命兴王,得返屠羊之肆。免其衅鼓之戮,仍开祝网之恩。臣纵粉骨糜躯,不报万分之一。况褰帷露冕,是去岁之缧囚;洗垢涤瑕,为圣朝之岳牧。臣欲杀身灭愧,刎首谢恩,生无益于一毛,死何异于腐鼠?

(王维《为薛使君谢婺州刺史表》)

阅读《王右丞集》会觉得五味杂陈。早年那些才华横溢、设色明艳的乐府诗,每首之后都写着“时年十五岁”“时年十六岁”“时年十七岁”,俨然神童的得意;中年隐居辋川,恍然看透了生命的真相 ;晚年却深陷于懊悔之中。明治时代的日本僧人释清潭甚至认为王维死于自责 :“深痛叹此间之事,无疑促其早亡。……如无此事,则能后保十年余生。然四年弱即死,其原因可察。”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大概很少在其他诗人身上看到。

有些诗人终生感慨怀才不遇,而他们渴望的终点不过是王维的起点。他在二十出头时就拥有了别人渴望的一切,然后一点一点失去。中年时,他寄情山水之间,大概以为繁华剥落,已照见了五蕴皆空。没想到步入晚年,“无我”不再只是玄辩,而成了自我否定的真实体验。了解这一切之后,再回头去看他的辋川生活,更觉其中的理趣和情味并不是没有温度的高雅。

白鹿原下的山谷

王维中年时隐居在陕西蓝田县西南十公里处的辋川山谷,这里原先是初唐宋之问的旧居。宋之问是武则天的文学侍臣。武则天曾令东方虬作诗,诗成,武则天大为赞赏并赐予锦袍,宋之问诗后成,武则天览毕,竟夺东方虬锦袍以赠。宋之问与沈佺期并称“沈宋”,后来元好问《论诗绝句》说“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就是说他俩是齐梁缛丽过渡到盛唐气象的关键人物。宋之问约逝于公元712年,而王维营建辋川别业大概在公元744年左右,距宋之问去世只有三十余年,但王维眼里看到的辋川却是一片颓垣。

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辋川集》的第一首就是《孟城坳》。“古人”“来者”并举的手法,很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但显然王维比陈子昂更具有哲学性。王维《辋川集》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几乎每首都表达了一组对立的呈现和消解。比如有和无、静和动、美和丑,而这首诗表现的,就是“现在”正在成为“过去”的意识。

在首句中,王维告诉读者,他的“新家”不过是一片衰朽的旧宅,很难说没有自我调侃的意味。但他的目的终究不是在讲景物,而是在讲人。宋之问先谄事张易之,又依附于太平公主,最后被赐死。在他身上,恩荣与惨怛的变化犹如翻云覆雨,自然容易使人生出“空悲昔人有”的感慨。但王维的不同在于他在宋之问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普遍悲剧。来者复为谁?“复”字意味着当王维在凭吊古人时,已预见到在未来的时空中也已安排了对王维的凭吊。既然古人的“有”已眼见成空,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成为例外,永恒地持有何物?以此可见,王维晚年将整个辋川别业捐为寺产,但其起心动念却是在买下产业之时。在这片明知终将失去的田园中,王维将寓居过出了天长日久的意味,其“浮舟往来生,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才显得格外动人。

王维《辋川图》

《辋川集》只收有王维的五言绝句二十首,总共四百字,却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澄澈明净而又生机盎然的作品。

就像梵高的《向日葵》发展出无数的周边一样,《辋川集》周边产品的生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首先,《辋川集》带有一个极其美妙的小序,序只一句话:“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其名词之美已足连缀成文,不必再求文法。其次,《辋川集》收有裴迪二十首和作,每首都严循王维原唱意旨,但实在写得有点呆。而且,在创作《辋川集》的同时,王维画有《辋川图》但并未流传下来。从宋代开始,《辋川图》的摹作和借辋川图之名自我发挥的作品渐多,如宋代郭忠恕、元代赵孟頫、明代仇英、清代王原祁等都画过辋川景色,连现代人蒋勋也说自己当东海大学艺术系主任时,带领学生去把工地围挡都画上了辋川图。

《白鹿原》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

如果说中国人的心目中有什么精神家园的话,桃花源算一个,辋川也算一个,而辋川别业因为王维以诗画真实而具体的书写,使后来文人在创作时更有所本。前几年我看到台湾一位学者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研究《辋川集》,论文中附有一张二十一世纪辋川的遥感照片,并注明绝句中二十个景点大概所在之处。在这张照片上,山脉半数枯黄、辋水不见踪迹,川上有大片黄土筑成的高地,标注着“白鹿原”。其时由陈忠实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白鹿原》正在热映,我不由产生时空错乱之感,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干旱贫瘠的土原居然就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的积雨辋川。这让我想起英国学者伊懋可(Mark Elvin)探寻“大象为何从中原大地消失”问题的著作《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再也不愿去想那张遥感照片上的辋川与王维的辋川有什么关系。白鹿原还是留给白嘉轩和鹿子霖吧,“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王维果然说对了。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诗人十四个》一书第一章,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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