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观察】从美墨边境跨界医疗旅游说起,“全球北方”如何支配“全球南方”

洛斯阿尔戈多内斯被视为一个美墨两地共同发展的“双赢”结果。但光鲜背后的隐情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2019年2月3日,墨西哥蒂华纳,美墨边境围栏的一部分。来源:视觉中国

【“边界观察”是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赵萱在界面新闻开设的专栏,基于田野调查经历,讲述他对于全球边界地区的观察和思考。】

近年来,以“医疗”为旗帜的跨界医疗旅游逐渐在全球兴起,单以中国为例,赴韩国整形美容,赴香港、美国产子等活动已成为人们所熟知的事物,正面与负面的评价不绝于耳。而在国人跨界进行医疗消费的同时,另一类潮流却显得有些陌生,即中国逐渐变成另一群游客的医疗旅游目的地。伴随着价格优势、交通便利和医疗水平的提升,一大批来自哈萨克斯坦、俄罗斯和蒙古等中、北亚邻国的游客前赴后继地赴中国跨境医疗,促成了中国边境地区医疗旅游事业的极大发展。例如位于内蒙古的满洲里,如今被誉为“俄罗斯游客度假天堂”,而其中重要的吸引力来自于当地的医疗美容事业,主要面向的群体正是来自俄罗斯的广大女性,因此也被视为一种“粉色经济”。

难以想象,满洲里这样一个遥远的中国内陆边境城市,却能与肉毒杆菌、药物脱皮、面部微整形、堕胎等专业词汇和项目相联系。不仅在满洲里,在新疆、内蒙古等广袤的边境地区,我们还能发现更多的与境外医疗服务相关的现象,从蒙医藏药等传统医疗养生到治疗肾脏疾病等现代医学手术,包罗万象的医疗旅游业正在边境地区兴起,也诞生出一批以医疗旅游为名的边境城镇。

任何一种边境事物在表现特殊性的同时,也会呈现出某种普遍性,跨界医疗旅游也是如此。全世界最具代表性的因医疗旅游而闻名的城镇莫过于位于美墨边境上的墨西哥小镇洛斯阿尔戈多内斯(Los Algodones),在这样一个人口不过8000的小地方却有着500名左右的牙医,这也让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成为了著名的“牙科中心”。

长期以来,由于美国墨西哥有着巨大的政治经济非均衡,美墨边境地区吸引着众多怀揣着各色目的的旅行者和移民。许多墨西哥人北上至边境地区,希望可以跨越边界,进入美国,而反过来,许多美国人则南下,希望在墨西哥寻获廉价的资源,以满足个人所需,这其中便包括了个人的医疗服务。

很显然,洛斯阿尔戈多内斯的牙科绝不是因服务本地或者本国人而兴起,而是得益于美国人、加拿大人的跨境医疗旅游。早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人来到了这个距离美国南部边境只有4公里的墨西哥小镇,在随后近40年的发展中,小镇摇身一变为今天的北美医疗旅游目的地。

洛斯阿尔戈多内斯始建于1876年,但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小镇仅仅只是一个服务于附近农场和过路者的站点,直到一位名为贝尔纳多·麦格纳(Bernardo Magana)的美国牙医来到当时只有750人的本地,建起了第一间牙医诊所。随着他的到来,来自美国的求医者慕名来到洛斯阿尔戈多内斯,麦格纳医生也逐渐扩展他的牙医事业,包括在他的诊所培训了50名牙医。与此同时,新的牙医从美国而来开展业务,逐步发展到今天超500名的规模,小镇绝大多数的居民皆受雇于与牙医有关的行业,例如护理、安保、停车或服务员等;如今,洛斯阿尔戈多内斯的人均GDP高达近20000美元,超出墨西哥人均水平近1倍。

低于美国牙科约7成的价格和优质的服务是洛斯阿尔戈多内斯赢得市场的重要因素。在相关的媒体报道中,一位常年忙于生计、疏于照料牙齿的美国卡车司机在得知一整套的牙科诊疗高达20000美元时感到异常绝望,而最终在墨西哥获诊,相同的项目仅花费了3800美元。正是这种不可比拟的价格优势,洛斯阿尔戈多内斯所接诊的病患中97%来自美国或加拿大。

优质的服务进一步保障了小镇的繁荣,不论是专业的旅行公司所提供的便捷的、节省时间成本的跨境交通,还是本地管理者在社会治安、公共卫生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都使得这座边境城市改头换面,充满朝气。在众多的评论中,洛斯阿尔戈多内斯被视为一个美墨两地共同发展的“双赢”结果。

但光鲜背后的隐情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首先,数以万计的美国人每日来到墨西哥边境地区求医揭示出美国医疗体制中所包含的不平等。尽管有着价格上的巨大优势,但改变不了约1亿左右的美国人缺少牙科保险的现状,其中大多数是老人,他们自嘲为“医疗难民”,不得不远赴千里之外的墨西哥求医。而即便拥有牙科保险的人,年度1500美元的额度甚至不足以覆盖做一颗牙冠的费用(高达2000美元),更不用说种牙等项目的费用。美墨边界不仅区分出两个在政治经济上具有极大不均衡的世界,也在跨界流动中过滤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阶级。我们不难想象,什么样的美国人会坐上前往墨西哥的小巴,跨越边界求医或寻找工作。

随之而来的是从业者的构成,今天的小镇居民大都能熟练地掌握英语,这既是进入行业的必要条件,也表明了他们可能的身份。许多从业者有着在美国工作或生活的经历,他们可能是被驱逐的墨西哥移民,也可能是无路可走的美籍墨西哥人。许多从业者的家人仍然居住在美国或加拿大,而为了家人们的生活,他们不得不来到本地寻找工作。另一部分人则可能来自墨西哥南部或更广大的拉美地区,例如在2006年中美洲自由贸易协定签立后所制造出的大批失地农民。他们一不小心便卷入到资本主义全球市场的浪潮中,从自给自足的经营者沦为被剥削的廉价劳动力,并进一步将阶级固化。

最后,墨西哥小镇热火朝天的医疗旅游视野无法改变“全球北方”(Global North)对“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支配。97%的境外消费者所呈现出的对外繁荣也可以表达出另一个意象,即3%的国内消费能力。尽管墨西哥每万人所拥有的牙医比率高于加拿大,但墨西哥人的牙科就医率却并不高,大多数墨西哥人并没有能力去诊所看病,核心却是在于私人诊所高昂的价格。自20世纪70年代,墨西哥的牙科培训便已开启,一大批牙科医生进入牙科行业,但却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入国内的公共医疗体系,这也导致至今只有48%的需要牙科医疗的墨西哥人获得了医治。可想而知,大量的墨西哥牙科医疗资源服务于全球北方的医疗旅游者。更讽刺的是,因墨西哥边境城市在医疗旅游上的竞争,它们往往愿意以更为低廉的价格、提供更好的服务、放弃更大的利润空间来吸引美国游客,但带来的是墨西哥国内医疗资源的缺失。

当越来越多的求医者对洛斯阿尔戈多内斯的医疗服务赞不绝口,当众多的媒体夸奖本地的经济振兴,我们也许还得回到全球语境下老套的南北问题,找到那些不容易被发现、却极易去反思的空间。

当我们重新去观察遍布全球的医疗旅游,不论是美墨边境的洛斯阿尔戈多内斯还是中俄边境的满洲里,那些被光鲜的统计数据遮盖的可能除了为美、为健康所付出的沉重代价,还有更多社会故事。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责编邮箱:yanguihua@jiemian.com)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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