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对日本帝国的黑暗幻想

每个人都想变得现代,但变得现代可能意味着任何事情,或毫无意义。

图片来源:ELLIOTT ERWITT/MAGNUM PHOTOS

在三岛由纪夫于1970年11月25日举行自杀仪式之前,他在东京市中心自卫队的阳台上发表演说,呼吁发动政变和恢复帝国皇权,当时他和自己的私人武装组织中的四名成员一起劫持了该驻地。三岛将自杀时间安排在日本国会(立法机构)正式开幕之际,首相和天皇本人都将出席会议,他的目的就是挑战日本战后半和平主义的宪法。演讲结束后,三岛回到指挥官的办公室,实施切腹自杀,这是以前日本武士进行的自杀仪式。当腹部被短刀切开,这个仪式将由一名助手完成,他会砍下这位勇士的头。在3次失败的尝试后,三岛的头终于被他的一名私兵斩下。他谋划已久的脱离现代社会的计划终于完成。

三岛45岁的自杀成为他生命中最广为人知的事件。经常被遗忘的事实是,聚集在阳台下面听他最后演讲的士兵对他报以揶揄和嘲笑。他写了大约40部小说、几十部戏剧、数卷的短篇故事、散文集、电影剧本和一部演剧剧本,对于士兵的反应,这位多产的作家可能并不惊讶。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他投射了一个与他所生活的时代相对立的形象。他怀旧地回顾了一个由英雄和武士价值观塑造的日本。他戏剧性的自杀被解释为——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针对日本演变成现代国家的挑衅行为。

然而三岛关于世界和他自身的看法是典型的现代视角。年轻时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是晚期浪漫主义者和十九世纪末的颓废派作家,如波德莱尔和奥斯卡·王尔德,他从他们那里接受了这样一个信念:人应该把自己的生活塑造成一件艺术品。从尼采那里,他吸收了超人的概念——一个通过自由意志创造自身的卓越个体。比武士传统中的自杀先例更重要的事实是,他的死亡是编排的一场演出。

三岛体现了现代文化中一些最独特的病态。激进的个人主义,虚无主义倾向,对自我创造的狂热崇拜,以惊人的自毁行为贯彻人类的定义,通过这种形式在世界上留下某种印记的尝试。三岛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与前现代日本相呼应的地方。当时美学价值受到高度重视,但它们服务于封建社会秩序的需要。不像是在基督教胜利后的西方那样,自杀被谴责和诅咒,它反而被视为一种责任——而不是作为一种自我表达的方式。一个人应该书写自己生命的想法更是闻所未闻的。在前现代日本,三岛的个人崇拜会被轻蔑地摒弃。

同样地,在西方,尼采所界定的虚无主义在“上帝之死”后开始浮现。在由一神论塑造的文化中,一个超然的上帝是人类生活中意义和价值的最终保证。除非找到一个死去上帝的替代品——对人类、科学、宇宙进化的信仰,或其他任何东西——否则就会失去意义。前现代日本没有这种危险。正如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三岛作品的开创性研究著作《三岛:虚空的视野》(Mishima: A Vision of the Void)所说,日本文化中注入了一种空无即神圣的感觉。在塑造日本宗教的佛教传统中,普遍的空无不是深渊,而是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意义。相较之下,对三岛来说,空无代表一种失去意义的精神状态。他企图通过对个人意志的崇拜来克服虚无主义,这种尼采式尝试,与其说是受他认为的自己正在复兴的日本传统的影响,不如说是受西方观念的影响。无意义感是其新近被翻译出版的作品《性命出售》的中心主题,在这部小说中,生活的荒谬通过通俗小说和漫画式的比喻传达出来。这部小说至今在西方鲜为人知,却造就了日本一部受欢迎的电视连续剧。在整本书里,语气都是胆怯和自嘲的。“既然羽仁男没有自杀,一个极其自由和空虚的世界就展现在他面前。”对他来说,他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反英雄式人物想要自杀。

《性命出售》
[日]三岛由纪夫 著 高詹灿 译
好读出版社 2019-7

羽仁男是一家名为“东京广告”公司的勤奋员工,工资很高,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和苦恼。看晚报时,“他突然想到自杀的主意,好像他在计划野餐。如果一定要他想个理由,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完全是一时兴起想要结束这一切。”翻了几页,报纸滑到了地板上。当他伸出手把它拾起来时,他发现一只蟑螂停在了纸面上。昆虫跑开了,但是当他再次看报纸时,页面上所有的字母都变成了蟑螂,他想:“‘所以这个世界归结起来也不过如此。’这是一个突然的发现。正是这种洞察力导致了对死亡的强烈渴望。”

然而,仔细考虑后,羽仁男不确定是否有任何启示触发了他的决定。“我们只能坚持下去,哪怕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串蟑螂。”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让他放弃自杀,反而坚定了他自杀的决心。

“从那一刻起,死亡紧紧地笼罩着他,就像一场特别大的降雪后,白雪覆盖着一只红色的邮筒。”他去药店买了镇静剂,但他没有立即服用,而是去电影院看了一套三部曲电影,然后去一家酒吧,在那里他向一个女孩讲述了自己结束生命的决定,女孩打着哈欠,无动于衷。最后,在登上最后一班回家的列车前,他吞下了一大副镇静剂。

他的自杀尝试没有成功。在医院醒来后,他辞去了工作,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遣散费,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他不需要更多的钱。即便如此,他的下一步行动还是在通俗小报的“通缉令”栏中刊登广告:“性命出售。任君使唤。我是一名二十七岁男性。慎重保证。绝不给您添任何麻烦。”接下来是一连串超现实事件,包括遭遇女吸血鬼、与黑手党暴徒纠缠、国际间谍活动、吸毒和制造炸弹等等。想到自己陷入的奇怪处境,羽仁男“再次被生命中充斥的无意义的巨大能量所击溃”。

这部小说有一个反英雄结尾,他走向警察局,在那里他被告知,他没有做任何不法之事。离开警局,他抬头看着灿烂的星空。“黑夜紧紧抓住羽仁男的心。它盖住了他的脸,好像要把他闷死……他仰望着天空。星星模糊了,无数的光线模糊成一个。”《性命出售》不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但它成功而生动地捕捉到了自怜的现代虚无主义者的虚伪。

三岛的作品经常和他早年的环境联系起来。他的童年是在祖母的深远影响下度过的,祖母是一位坚强的准贵族女性,她禁止他从事体育运动,并鼓励他花时间和大家庭的女孩一起玩耍。三岛的父亲施加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培养,他赞成军事风格的纪律,不赞成任何“不道德”的迹象,并毁掉了他儿子早期的写作尝试。

让三岛获得声名的作品《假面自白》就是他早年生活的虚构改编版本,作为一个多病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能彰显出男性特质,被迫隐藏自己想与其他男性发生性关系的欲望。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些弱点,他练习日本武术,进行健身,并一直坚持到自杀之前。然而三岛从未抛弃他那个时代的传统。1958年,他和杉山瑶子结婚,并和她育有两个孩子。很容易看出,三岛为自己创造身份的努力是回应他人强加给他的矛盾要求。但是这一结论忽略了他的作品作为对现代的质疑所具有的更大意义。

三岛并不是日本作家中唯一一个对现代生活持消极或高度矛盾态度的。变成现代国家对日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少价值会丧失,包括谷崎润一郎(1886-1965)和川端康成(1899-1972)在内的早一代人都在这些问题上斗争过。三岛特别崇拜诗人立原道造(1914-1939),在短暂的生命中——他在穿越本国的长途旅行中死于肺结核病——他努力设计一种文学形式,让生活在工业和城市环境中的读者能够重温日本的古老景观。

《金阁寺》
[日]三岛由纪夫 著 唐月梅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4

三岛的小说《金阁寺》改编自1950年的一个事件,当时一座精美的京都禅寺被一个精神错乱的见习僧人焚毁,小说中展现了进入二战前存在的日本和战后出现的荒凉国家之间的反复比较。

这种对比背后是对日本在明治时代(1868-1912)开始工业化时所拥抱的现代性的疑问。该国的快速现代化是对1853年佩里海军准将率领的美国舰队到来的反应,许多日本人认为这是征服中国的那种殖民活动的前奏。从军事角度来说,现代化最初是成功的,它使日本得以在1905年的对马海战中击溃沙俄帝国海军,成为第一个打败欧洲强国的亚洲国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和亚洲的其他许多民族主义领导人认为,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关键的事件。

从文明的角度来看,现代化的记录更加模糊。日本成为了类似于欧洲的民族国家,和在欧洲一样,这需要一个文化同质化的过程。神道教曾经是一种民间宗教,现在变成了国教。尽管日本民族主义者坚持自身文化的独特性,但它却从属于一个简化和剥落文化的国家建设工程。

三岛的作品仍然令人感兴趣,是因为它处理的是一个仍未解决的难题。他一直关注的是现代对日本意味着什么,但在追求现代的过程中,他提出了一个在所有地方都能引起共鸣的问题。现代化理论假定某种稳定的状态是所有社会的终点。现代性被等同于平等主义民主、基于科学的技术政治、自由个人主义和有魅力的专制独裁。实际上,还没有出现稳定的结束状态。现代社会一直是并将继续是所有这些状态,或与任何一个都不符。每个人都想变得现代,但变得现代可能意味着任何事情,或毫无意义。

三岛的生活表明他在寻找一个他自己所代表的世界的出口。他对日本已经成为的社会感到愤怒,他以个人主义和虚无主义为榜样,他在其中悲叹和痛斥。《性命出售》中的反英雄,徒劳地试图放弃他毫无用处的存在,这是策划着死亡的作者的另一个自我,他自己和嘲笑他最后一次演讲的观众都知道这是荒谬的。

(翻译: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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