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王妃:中东皇室妇女的政治生活

择偶的规范、外出的自由、是否能够使用社交媒体、是否能谈论公共议题、是否能单独旅行、工作的自由、受教育的权利、是否能在公开场合露面——在中东皇室,父兄的开明程度将大为影响女眷的生命轨迹。

2005年3月,哈雅王妃(右)与夫婿谢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本文于7月18日发表在中东研究通讯微信公号(MenaStudies)。7月30日,哈雅公主出现在伦敦市中心高等法院的家事法庭,参加初步听证会。她向伦敦法院申请强制婚姻保护令,请求英国法院保护她的一个孩子,将其从包办婚姻中解救出来,并申请了一项婚姻破裂后的性骚扰禁止令。

文 | 中东研究通讯 刘燕婷

6月30日迪拜酋长之妻哈雅王妃带着一双儿女出逃英国,寻求政治庇护,从而引发阿联酋政坛的滔天巨浪,毕竟两人自2004年成婚以来,便一直是媒体笔下的神仙眷侣,哈雅王妃更是该国著名的女权代表。哈雅表示“若不离开丈夫,恐有生命之忧,但在迪拜无任何执法机构敢反抗酋长的权威”;迪拜酋长阿勒马克图姆则反控妻子失节叛国,并透过当地高等法院起诉哈雅,企图夺回子女。

哈雅王妃(右)与夫婿谢赫·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左),图源:Emirates Woman

综观中东,王妃与公主们看似坐享财富、尊荣无限,实则肩负王室义务——除要出席各大外交场合,以流利的英语及合宜的打扮吸引镁光灯、促进国家形象外,还得外嫁联姻,以维系父兄的统治正当性。哈雅王妃为现任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的异母妹,于30岁那年嫁给大自己25岁的阿勒马克图姆;然而阿勒马克图姆已与堂妹谢赫·赫德成婚多年,两人育有5子7女,赫德还被封为迪拜第一夫人,除担任王室女族长,更是王储之母,故哈雅王妃虽也是阿勒马克图姆的合法妻子,却明显是个根基未稳的外人。

阿勒马克图姆同子女合照,其与六位妻子共育有24名孩子,图源:Khaleej Times

正因如此,这段十年婚姻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危机四伏,就像暗流涌动的平静海面,稍一不慎,便会激起毁天灭地的千尺巨浪。

联姻下的皇室女眷

在过去,联姻往往是中东妇女进入政治场域的唯一途径,但这并不保证该名女眷可以发挥任何政治影响力,事实上就结果来看,联姻关系下的妇女大多只是政治结盟的暂时保证。

例如在奥斯曼帝国崛起的过程中,许多苏丹都会将周遭附庸国的公主纳入后宫。位于安那托利亚高原上的杜勒卡迪尔侯国(Beylik of Dulkadir)因是奥斯曼与埃及马穆鲁克王朝间的缓冲国,故长期保持着与奥斯曼联姻的传统。苏丹穆拉德二世(Murad II,1404—1451)之母爱敏·可敦(Emine Hatun)即出自杜勒卡迪尔侯国;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也娶了杜勒卡迪尔的公主希特沙·可敦(Sitti ah Hatun);巴耶济德二世之妻、塞利姆一世的继母阿伊莎·可敦(Ay e Hatun)也来自杜勒卡迪尔,但塞利姆回头还是把继母的娘家灭了,亲手将杜勒卡迪尔送进历史的灰烬中。

十四世纪晚期的安那托利亚政体分布图,图源:维基百科

然而,奥斯曼史上也不乏参政极深的异国后宫。1435年,塞尔维亚因不堪奥斯曼的长期侵略,故让公主玛拉布兰科维奇(Mara Brankovi )与苏丹穆拉德二世联姻,还割让了Dubo ica和Toplica两区作为嫁妆。16年后,穆拉德二世去世,由于膝下无子,玛拉先是回到了塞尔维亚,又于父母离世后重返奥斯曼宫廷,彼时已由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掌政。

由于帝国正处扩张状态,故玛拉的东正教、欧洲双重身份有助其发挥政治影响力——在奥斯曼-威尼斯战争(1463-1479)期间,其担任双方的调停人,陪同威尼斯驻高门(Sublime Porte)大使与苏丹谈判,也在帝国东正教领袖的任命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更被继子穆罕默德二世封为帝国第一任苏丹皇太后(Valide sultanlar )。然而其辉煌的政绩终究没能挽救母国的命运,塞尔维亚最后仍被奥斯曼完全吞并;而奥斯曼也因扩张根基渐稳,此后便不再把联姻作为重要外交手段。

而在帝国的范畴外,联姻也是阿拉伯半岛极为普遍的部落传统,发展至今已逐渐演变出两大政治功能:巩固政治联盟与增进国家形象。其中前者为绿洲政治的传统,海湾地区君主国尤其会以联姻来维系对内统治的正当性,沙特、科威特的萨巴赫家族、巴林的哈利法家族、卡塔尔的阿勒萨尼家族、阿曼的赛义德家族、阿联酋的七大酋长家,各家皆有严格的族内通婚的传统,更会外嫁族内妇女来争取结盟机会。

这样的传统有时违反人性,却也无可奈何。例如沙特前任国王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齐兹(1924—2015)之母法赫达(Fahda bint Asi Al Shuraim),其本为闪玛尔部(Shammar)阿卜达(Abde)氏酋长之女,与拉希德(Rashid)部的酋长沙特·本·阿卜杜拉齐兹·拉希德育有二子,却在一场暗杀行动中失去夫婿。当时半岛政治局势诡谲多变,法赫达还来不及悲伤,就被当作"拉希德部落代表",与丈夫另一位前妻一起被迫嫁给阿卜杜勒·阿齐兹,也就是后来的沙特国父。

这场政治联姻不仅象征沙特与拉希德部间的休战协议,也是半岛统一进程里的一环。而包括法赫达在内,阿卜杜勒·阿齐兹一生同各部落联姻超过300次,育有45名儿子,继承战火从未停歇,故法赫达虽于1930年左右去世,但其子阿卜杜拉却在75年后才成为沙特国王。

沙特国王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齐兹,图源:Time Magazine

此外“增进国家形象”的效果,则与媒体政治息息相关。中东国家多数给人女权低落、独裁专政的形象,故适时开放王妃与公主参与公共事务,能发挥一定程度的宣传效果。然而媒体与该国政要其实都心里有数,这些皇室女眷不过是政治正确的样板,她们过问不了真正的家国大事,也无法为许多受压迫的中东女性发声。

例如沙特可说是中东最男性化的国家,但该国的公主与王妃却时常以公共议题推手之姿出现在媒体报道中。其中费萨尔国王(1964~1975)之女珍珠公主(Lolowah bint Faisal),便是沙特的国际代言人之一,其曾与自己的堂兄联姻,后来双方离婚。珍珠公主精通英语与法语,不仅代表国家出席各大国际论坛,也在西方有自己的舞台,曾担任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东研究所的引言人。而在国内议题上,珍珠公主曾公开反对沙特禁止女性驾驶的法令,同时批评西方世界对沙特妇女的处境误解甚深。

珍珠公主(Lolowah bint Faisal,1945-)于土耳其参与2008世界经济论坛的身影(WEF),图源:weforum

无独有偶,在年轻一辈的公主中,也有人承担了类似的工作。芮玛公主(Reema bint Bandar Al Saud,1975-)是世界银行顾问委员会的成员,更在2019年被任命为沙特驻美大使,成为该国第一位女性驻外代表,开沙特风气之先河。

芮玛公主,图源:Listal

除公共议题外,艺术领域也是沙特皇室妇女的舞台。法赫达公主(Fahda bint Saud Al Saud,1953-)、丽姆公主(Reem Al Faisal)皆是沙特著名的艺术赞助者;蒂娜王妃(Deena Aljuhani Abdulaziz,1975-)更是Vogue Arabia时尚杂志2016到2017的主编。

法赫达公主,图源:维基百科

 

丽姆公主,图源:Dubai Photo Exhibition

 

蒂娜王妃,图源:New York Times

 

Vogue Arabia于2017年3月创刊号的英语/阿语双版封面,模特为吉吉·哈迪德(Gigi Hadid)。

而有时联姻的王妃间,也会就政治结盟与促进国家形象达成某种政治分工,例如卡塔尔的谢赫·莫札,以及迪拜的哈雅王妃。谢赫·莫札(Moza bint Nasser,1959-)为卡塔尔前任埃米尔哈马德之妻,两人育有5子2女,其中塔米姆·本·哈马德·阿勒萨尼为现任埃米尔。莫札之父是卡塔尔著名的政治犯纳塞尔(Nasser bin Abdullah Al-Misned),曾因反埃米尔而入狱;出狱后即率领族人自我流放到科威特,直到莫札与王储哈马德结婚时,才得以重回故国。

莫札初入宫廷时,丈夫已娶了堂妹马莉亚公主,两人育有2子6女;莫札之后,哈马德又因联姻需要,迎娶堂妹努拉公主。玛莉亚与努拉皆出自阿勒萨尼家族,属传统的阿拉伯妻子,为丈夫生儿育女,鲜少公开露面;然而莫札不同,其为政治犯之女,无家族可依靠,只能耕耘外交场域以累积政治实力。而对哈马德来说,其虽是丈夫,更是君王,就算心中有较为偏爱的对象,仍须让三位妻子发挥各自的政治效果,以维系统治的正当性:玛莉亚与努拉公主为其巩固阿勒萨尼家族的支持,莫札则陪同自己出席各大外交场合,为卡塔尔的国际形象加分。

谢赫·莫札,图源:Femme d'Influence

哈雅王妃的角色也十分类似。其夫婿阿勒马克图姆于1979年与堂妹赫德成婚,又先后与黎巴嫩、阿尔及尔、希腊女性诞下子嗣;阿勒马克图姆虽收养了孩子,但这些女性都没能真正进入皇室,故哈雅王妃可说是第二位具有政治角色的皇室女眷。赫德也是个传统的阿拉伯妻子,其从不公开展示自己的真面目,却担任阿勒马克图姆的女族长,更是下任酋长之母;哈雅王妃虽来自哈希姆家族,但约旦经济实力弱小,常需海湾国家接济,故哈雅王妃也得依靠媒体报道、耕耘外交来累积实力。

陪同丈夫出席外交场合的哈雅王妃,图源:zimbio.com

在担任迪拜王妃的十年间,哈雅俨然成了阿联酋的媒体宠儿,更是"新时代女性力量"的代表。然而同是失根的王妃,她的运气却没莫札好,终因无法忍受丈夫的暴虐成性而出逃海外。

离婚与逃亡的政治学

综观中东皇室,公主与王妃们的生活境遇,总与出身密不可分。某些海湾国家的公主因有家族的撑腰,故能平顺地签下离婚协议书;然而以哈雅王妃为例,其母家约旦皇室人微言轻,不仅无法庇护哈雅,甚至还会要求其忍气吞声,继续履行王妃的角色,以换取海湾君主国的大笔援助。故哈雅出逃时,选择向阿联酋与约旦的前殖民母国——英国寻求庇护,一来或许是怕给母国添麻烦,二来大概也是担心母国最终会为了经济利益,而把自己送回迪拜。

另外母亲的出身也会影响公主的待遇。早在哈雅之前,沙特王室也有位来自约旦的王妃,她就是阿卜杜拉国王之妻——阿勒埃努德。阿勒埃努德(Alanoud Al Fayez,1957-)在15岁那年嫁给48岁的阿卜杜拉,生下四位公主。然而阿卜杜拉却十分轻慢她,在31年的婚姻内与其离婚多次,最后将其逐出沙特,且不许她带走任何一位女儿。

阿卜杜拉与四位公主,图源:channel4.com

然而阿卜杜拉的怒火未曾消停,甚至迁怒到四位公主身上,其在四位女儿成年后,便将她们软禁在孤立的宫殿中,限制外出。如今阿卜杜拉国王已逝,四位公主也已成了40几岁的中年妇人,却一生未婚,往后也将在经年累月的监禁中,虚耗一生的苍白光阴。多年以来,阿勒埃努德四处求援,却受欧美国际社会漠视,其母国约旦更是作壁上观,未有任何动作。美国多年来以人权价值谴责Chaoxian,伊朗等"邪恶政权",却往往对"亲密盟友"沙特的人权纪录只字不提;其余国家则因石油与经济需要,而对阿卜杜拉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阿勒埃努德与公主们,图源:houseofsaud.com

皇室女眷的议题不仅涉及国际政治,也与各国内政有所关联。2018年2月哈雅王妃的继女拉蒂法公主(Latifa bint Mohammed Al Maktoum,1985-)出逃,并在游艇航行到印度附近时,录下一段视频,控诉父亲阿勒马克图姆长期虐待其与另一个姐姐夏姆沙公主(Shamsa bint Mohammed bin Al Maktoum,1981-),更揭露父亲曾犯下多起谋杀案。结果船还没驶出印度洋,就被印度与阿联酋的战舰拦截,接着特种部队强行登艇掳回公主,监禁至今。

事发之后,阿联酋媒体一面倒地谴责公主吸毒、精神不正常,并直指这是外部势力要瓦解阿联酋的邪恶阴谋,当时哈雅王妃还出面发表讲话,表示公主目前受到良好照顾,一切平安。结果公主不但没能逃离父亲魔掌,整起事件还被形塑成境外敌对势力引发的国安危机,最后为执政当局加了不少分。

拉蒂法公主,图源:Health Fitness Revolution

然而拉蒂法公主的经历虽悲惨,最后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但沙特的米沙勒公主就没这么好运了。米沙勒公主(Mishaal bint Fahd bin Mohammed Al Saud,1958-1977)在19岁那年到黎巴嫩念书,并与沙特驻黎巴嫩大使的侄子相恋;然而公主彼时已是罗敷有夫,故两人之间注定只能是不能见光的婚外情。最后米沙勒假溺水真私奔,却功亏一篑被警方识破,但这还不是真正的导火线。

米沙勒公主,图源:pinterville

根据沙特的伊斯兰律法,通奸罪唯有集齐四名成年男性的证词、或当事人三次自白“我犯了通奸罪”,罪名才算成立。米沙勒的家人劝其否认犯行,并要求公主断绝与情郎的往来,如此一来法院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然而米沙勒抵死不从,并在庭上三次自白:“我犯了通奸罪”,此举彻底激怒族内长老,更令沙特皇室颜面扫地。为平众怒与维护家族荣誉,米沙勒最后与情郎一同被斩首。1980年英国以此事件为题材,拍摄纪录片“公主之死”(Death of a Princess),导致沙特驱逐英国驻沙大使,并强力施压禁播此片。直至今日,米沙勒公主仍是沙特国内的禁忌。

吉凶难测的未来

在中东皇室,父兄的开明程度将大为影响女眷的生命轨迹:择偶的规范、外出的自由、是否能够使用社交媒体、是否能谈论公共议题、是否能单独旅行、工作的自由、受教育的权利、是否能在公开场合露面等,上述规范若无皇室默许做出其他安排,女眷们便只有一种选项:听从家人安排出嫁,且从不出席公众活动。生命的选项多寡,她们自己往往无力争取,而须依靠出生之际的时运定夺。

根据最新报道,英国将于7月30日开庭审理哈雅王妃出逃案。综观历史,哈雅并非第一个出逃的女眷,迪拜也非第一个染上此等丑闻的中东皇室,双方应都明白情势将会如何发展。面对坐拥政治资源的夫家,哈雅王妃的未来多舛凶险,等待着她的或许会是遣返迪拜,或许会是骨肉分离;如果运气不错,或可与一双子女长居英国,只是恐得提防丈夫再度派出特种部队。在母国的漠视与英国庇护间,哈雅的命运就像无数中东皇室女眷般,前途未卜,吉凶难测。

 

来源:中东研究通讯 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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