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冲
1、那真是一场凄凉的重逢。
860年前,一个温润的春日,浙江绍兴沈园,沈大款相请当地才俊,陆游特来赴宴,然而他是不快乐的,前一年,他刚刚会试落第,心情相当郁闷,落第的原因异常荒谬,初试他考了第一,比秦桧的孙子成绩好,秦桧特别打招呼:复试时让他滚蛋。
临安距离绍兴只有120公里,1125年陆游出生,两年后南宋才迁都临安,陆游这位满脑子抗金还朝,忠君爱国的名门之后,想要入仕为官、以身报国,却要走很长的路。
宴会还未开始,他在园中四处溜达,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凉亭中一闪而没,消失在枝叶背后,不见了。他急走两步,找一个新的角度,想看个清楚,不巧凉亭里的身影也刚好定住,与他四目相对。
噢,我的婉儿。
笑容在陆游脸上迸发开来,脚下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往前猛弹了两步,才发现婉儿身旁,还立着一个谦谦君子,唐婉的第二任丈夫赵士程,陆游瞬间心神俱灰:我的婉儿已成人妻,那些曾经,真的只是曾经了。
陆游与唐婉不仅曾是夫妻,据说还是亲戚,他俩的关系,与贾宝玉、薛宝钗之间的关系差不多,但是他们要幸运多了,贾宝玉爱的是林黛玉,不得已与薛宝钗成亲,陆游与唐婉却是两小无猜,两情相悦。
悲剧发生在成亲之后。同样是出身于唐家名门,同样受过良好的教育,陆游的老娘就是容不下唐婉,不知道是不是唐婉的长辈之前得罪过陆老娘,唐婉进门一年多,孩子没生出来,天天与陆游诗歌唱和、红袖添香、阅书下棋、悠哉游哉。
陆老娘看了这个气啊:一个女人,不是低眉顺眼的绣花制衣、相夫教子,诗词写的比丈夫还好,你想干什么!?最后陆老娘亲自写了封休书,代子离婚。临别之时,唐婉看着陆游,幻想两人的爱情会再次触发奇迹,陆游却转头不敢面对,对他来说,爱情固然不能忘却,婚姻却必须服从孝道,那不过是种管理和契约。
唐婉跺脚离去,我看错你了。
一别十年,不期而遇,却没有欣喜,宴会之上,众人推杯换盏,陆游唐婉二人只在强颜欢笑,征得宽厚的丈夫同意,唐婉敬陆游一杯,两人对饮而尽,毒药入肠、心如刀绞。无波无澜,宴会散去,陆游仍不肯离去,在璧上题词一阙《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一生写诗无数,佳作罕见,抗金诗无他,唯有劲儿大而已,田园诗一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精彩,也无非是给自己励个志,此阙《钗头凤》到达的高度,已算是他自己的绝唱。
第二年,唐婉有机会再回沈园,看到了陆游的词,肝肠寸断,也写一首唱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词写完不久,唐婉便在抑郁中死去。她曾与陆游水乳交融,即使被迫分离,也以为自己与陆游的心在一起,不想却是咫尺天涯,两颗心怎么努力,都走不到一起。两人相隔,不止1400光年那么远,真是难!难!难!
陆游无奈,也难逃负情负心,他根本没有想过,如何将两个人的命运真实的拴在一起。
2、那一颗心真是无人能懂
宋时理学当道,儒家伦理统治了社会结构,家族作为基础权力场,陆老娘的能量令人叹为观止,再往前推却不是这样,当年魏晋名士狂放任诞,那可是嗨皮多了。
刘伶光着屁股在家里喝酒,被人发现却说,屋子就是我的衣服,言外之意,你钻进我的衣服里面干什么?阮籍听说兵营里有个厨子酒酿的不错,便辞去官职,跑去当厨师长,专门管这个厨子。他儿子阮咸更不着调,不用小杯子喝酒,弄一大盆,一人一勺,不时有猪过来凑热闹,他就也不赶,跟猪一起喝。
有个叫荀粲的家伙,也是名门之后,他的爹荀彧必须牛叉,曹操的首席谋臣,辅佐他成就大业的“王佐之才”。和很多魏晋名士一样,荀粲也喜好玄学、空谈,也爱喝酒,但让人感慨的,却是他的爱情。
他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闺女特别漂亮,专程去看,果然是赛过王语嫣,不让女貂蝉,一时神魂颠倒,想尽办法娶回家来,专门盖了间漂亮的房子,“容服帷帐甚丽”,从此经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里面旖旎春光、把酒求欢。
荀粲对老婆是真心的好,天寒地冻的冬天,老婆发烧了,他脱光了衣服去外面把自己晾凉了,再进屋抱着老婆物理降温。别人不理解荀粲,这老婆除了漂亮,品德才智得好成什么样啊?值得你这么沉迷。
一贯要发惊人之论的荀粲这么回答:女人要什么品德、才智?唯有美貌是最动人的!一时间朋友大哗,你这个人看着高深,怎么能浅薄成这样呢?
可惜命运无常,老婆死的早,流落世间的荀粲不哭,终日神伤,面无人色,话也不说几句了,让人一看都觉得痛彻心扉。过了许久,朋友也看不下去了,真心劝他:既然你就是喜欢美色,那找个更漂亮的就好了,何必呢?!
荀粲木然看了朋友一眼说:“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城之异,然未可易遇也。”漂亮的女人有很多,我最喜欢的,只是这一个。荀粲始终在心里无法放下老婆,最后郁郁而终。专情若此,世间难有第二人。
现在再回头看荀粲的惊人高论,真正含义不过是,你们管得着么?——他和老婆之间的情谊,和别人隔了1400光年那么远,说了你们也不懂,说句歪理,你们就当真了,爱咋想咋想吧。
这个故事是放在《世说新语》里倒数第二部分,小标题叫《惑溺》,讲了7个这样的小故事,说的是迷乱陷溺的不正常之人。其实“好色”与“耽美”只有一线之隔,差别却是千山万水,荀粲心里明镜儿似的,别人却怎么也弄不懂他的心。不过,即使到了现在,荀粲的言论也恐怕难以让人接受吧,俗人是不论古今的,都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今天凌晨,从米国传来喜讯,绕着太阳飞行的开普勒太空望远镜发现了一个类地行星,和地球的相似指数居然有0.98,不知道他是地球的兄弟,还是地球前世的情人。荀粲和他老婆,会不会也在那里呢?可惜的是,相距1400光年,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得猴年马月才有机会真去看一看。
人世间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陆游和唐婉咫尺天涯,相见还是路人,荀粲和老婆真心相融,即使阴阳两世那么远,也割不断他们再次相遇。
能找到那个真正的人,无论走多远,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