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兴:我是一个迷宫

陈传兴反复形容自己是一个复杂的人,形容自己是一个怪物,也撇开外界的质疑,认定这辈子就是可以跨界做很多事情,“很多人到了50岁就停顿,我觉得我每天都不够用,我就是一个迷宫”。

 作者 | 傅尔得

——本文发表于《肌理之下》一书

陈传兴     Tsun-Shing Cheng

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语言学博士,行人文化实验室创办人,台湾清华大学副教授,2012年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军官勋章)。

在士林区的外双溪岸边,靠河的低矮老住宅区格外安静,陈传兴将工作室安置在此,一楼作为日常办公区,地下室作为传统暗房。在那里,他将用前后十年的时间,和三个全职助理一起,以每两年一个展览的频率,整理并公开过去四十年所拍摄的照片。

陈传兴拄着拐杖推门进来,我们就着长桌对面而坐。坐下后,他拿出两小包透明塑料袋装的小吃放在桌上,说,“你要不要吃酸梅”?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开场,酸梅、八仙果这类的小吃,显得更为私人。

“我喜欢吃酸梅,再加上这两天感冒了”,感冒使他的嗓音沙哑,吐字不那么清晰。接着,他拿出一张五百台币的纸钞,请助理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咖啡。助理回来后,他会问助理有没有给自己买。当我打开咖啡时,杯盖上的水蒸气掉了一滴在桌上,他立马请助理拿来餐巾纸。他关心助理,并时刻注意细节,但这并不表示他随和、好亲近,对于一再强调自己自闭性格的陈传兴来讲,维持基本的礼貌,更多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教养。

 

黄昏的赶路人

1952年出生的陈传兴,把进入六十岁后的人生,定义为进入老年的黄昏期。相比同龄人,他有着更为强烈的急迫感,要在维持脑力运动的同时,和自己的身体和智力打一场时间仗。这也是四十年来虽一直没间断拍摄,但从未将作品公开的陈传兴,现在将照片整理出来办摄影展的原因。

“前面花了那么多时间在准备,当我着手要理出一条路的时候,发现,天快黑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无从回答,沮丧于他的巨大悲观,过早地把自己放进了倒数期。或许,他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状况的理智了解。三四年前,他开始拿拐杖,“走平路没问题,但走有坡度的路,或坐的时候,就要靠拐杖”。陈传兴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也因为此,他没有当过一天兵,“这是我这一辈子最高兴的事情,如果当兵我的身体大概就完了”。

在北京展做览期间,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触更深。要拍照时,等他把拐杖换到另外一只手,再调好相机时,发现错过了。而且,“年轻时拿相机手不会晃,现在即使不拿也会晃”。

他忧虑的不仅是体力,还有智力,“说不定到六十六、七岁,我就开始有阿滋海默的症状,谁知道”。

对于一个靠脑力活动构建自己世界的人来讲,这些担心迫使陈传兴急切地把握头脑清楚的时间,“我还是会上网找资料,在网上看法国的、英国的报纸,但我不会上脸书之类的,吃饱了没事干。基本上,我是不回email的,除非很必要很必要,我现在连电话也不回,时间真的不够”。

对自己时间的极度掌控,从某种程度上,可理解为他自闭的原因。

年轻时,他便如此。“年轻人都喜欢在一个群体里,我是完全游离的状态,我不去跟人相濡以沫,不做团体活动。人生苦短,何必浪费,要读的书太多,要看的电影那么多,要想的问题那么大。我不太愿意跟别人打交道,从二十几岁到现在,从来没有违背我自己,从来从来”。

甚至,在后来二十几年的教书生涯中,他也如此,“一堂课三个小时,我一个人从头讲到尾,我没有时间听学生讲他们从网路上找来的吵闹的声音,浪费我的以及他人的时间”。

访谈中,“我太复杂了”几乎成为他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他正是将时间,用在了这“复杂”上。理解他的复杂性,要回溯到他在巴黎求学的十年。

1976年6月在台湾辅仁大学大众传播系毕业后,当年9月,陈传兴便到了巴黎,念了不到一年的语言学校后,他于1977年考取了录取率极为低,且曾培养过雷诺阿、罗丹等艺术大师的法国国家高等装饰艺术学院,学习摄影—录影动画。

“我是在时间上没有浪费”,他依旧自豪于自己在时间上的紧凑衔接。接着,他在法国巴黎第三大学念了戏剧,硕士念了电影,博士则就读于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师承将符号学用于电影理论的开山祖师Christian Metz。

在巴黎的十年,他一直在求学,像一块永远无法吸满水的海绵,疯狂地对人文知识进行广泛的涉猎。他沉醉于将自己这张白纸,涂成交错复杂的图案。这复杂的图案,由艺术史、电影理论、语言学、符号学、精神分析理论、视觉、影像分析等构成。

在日后二十几年的大学教书生涯中,陈传兴每年的课程,没有一门课是重复的,“二十年,每年三门课,六十门课,我累积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是写写放着,现在觉得时间到了,要整理出来。身边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太复杂,太庞大,单单精神分析就有多少笔记”。

跨入六十的陈传兴,到了他自认为“身体状况分秒必争”的状况,而且,“我很晚结婚,小孩还很小。很多事情,离他们很遥远,所以留下来让他们整理,是他们的负担,他们也不见得能够处理”。

陈传兴铺陈了一张巨大的网,现在到了他准备结网的时候。除了对各种理论构想、笔记等做梳理,接下来,他还将按照编年的排列方式,两年做一次摄影展。第二个展览是1976到1982年在国外拍摄的黑白照,第三个展览是自1970年代开始至今的彩色作品,第四个展览是宝丽来作品,最后以家庭阶段作为结束,是他从1998年结婚生子至今的家庭摄影。

“我不会有老年要回忆,我只知道天快黑了,而且还要走山路,我不知道是否能走得到”。

 

哀悼银盐时代的结束

而办展览的急迫性除了由年纪增长带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哀悼银盐时代的结束。

▲ 小镇相馆  1973-1974年 陈传兴

一直在拍照的陈传兴,摄影只是他人生版块中的一小部分,他没有把作品拿出来的急迫性,“其他摄影家较单一,只以摄影为职业和志业。我不一样,我的领域很跨界,很复杂”。

其实,这是陈传兴人生的第二次个展,第一次个展“芦洲浮生图”是在1975年,陈传兴23岁,念大三。今年中央美院的展览“未有烛而后至”的作品,“几乎没有任何人看过”,包括他的太太廖美立,台湾诚品书店创始人之一,目前大陆各城市文化书店“方所”的总顾问。

数码时代取代银盐时代的过程,从世纪之交开始至今,已逐渐接近尾声。在当下来探讨银盐时代的结束,并非一个新鲜话题。在陈传兴看来,数码时代使摄影的发展出现了两个极端:一是连手机都可以随时拍随时传上网络的当下,带来了影像的民主化时代,另一个极端是走向对古典银盐传统的追求和坚持,进入了一个更具手工艺精神的状态。

“这两边的落差只会越来越大,但这种状况有没有人去思考?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我当然有我自己的看法,所以我才会写《银盐热》”。

陈传兴有着充分的自信,但同时拒绝用三言两语来说明他对银盐时代结束的看法,“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都要经过深入地探讨,我一直在写,我不喜欢用简单的结论来界定,事物有其复杂性。简单地看会以偏概全,即便我没办法全面地看,起码要有深度、复杂性地去看”。

《银盐热》这本书最早于2009年在台湾出版,2015年此书的简体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品牌出版。这本书的内容,除了第一篇“银盐的焦虑”外,其他内容,似乎比银盐时代结束的时间发生得更早,如他对罗兰·巴特的《明室》的解读,对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的探讨,对台湾的档案性图片的解读等等。而他为台湾两位摄影家谢春德、阮义忠早前的创作系列所写的文章,也都是在1980年代。要在他的书中理出头绪,也并不简单。加上这本书因倾注了陈传兴极为复杂的知识背景,读起来并不顺畅,大部分语句的杂糅加上接二连三的倒装的句式,都会把人的阅读频繁中断,从思考中一再逼退出来。

这次在中央美院展览的作品,拍摄于陈传兴去法国求学之前。在国外接受了那么多的知识后,回过来再看当初的摄影,他也不愿做多义的想象。正如他曾为谢春德的《时代的脸》的摄影系列所写的,“我想,民主地处理,各取所需可能是一较适切的方式,依随观者各人冷暖感受去直接面对,可能比不耐烦地听一堆唠叨话来得真实点”。他尽量不以语言去介入、干扰、影像观看者自己该有的经验。

实质上,他和自己作品的关系,大概也深陷于他那盘根交错的知识网络中,难以理出一根主线,“我不太懂我跟这些作品,这些影像之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我会记得很清楚时间、地点,甚至那天的风怎么吹,空气里有什么味道,可是你要我讲这张照片,我说不出所以然。每一次解释,只能让它们离我更远”。

 

属于个人的影像银盐

“招魂四联作”是陈传兴在央美展览的代表性作品,展现了他对暗部的高度直觉。这四张作品拍摄于1975年的一位亲友长辈的丧礼仪式中,当时陈传兴刚经历过父亲的过世。而在那次的拍摄中,陈传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重新经历送丧的仪式中,直觉性地摄取了招魂形而上的内容。

▲ 招魂四联作   1975年  陈传兴
《肌理之下》内页

在央美的展场,陈传兴运用剧场的概念,将“招魂四联作”的四张作品,特别布置在一个灯光幽暗的封闭场所。展场的墙面也刷到一定的灰度,且本来暗部重重的作品,被放大成150*200cm的尺幅,直接装裱在每块重达一百多公斤的暗灰色铅板上。陈传兴很满意自己对氛围的营造,“在现场,至少我碰到的每个人,都觉得很震撼”。

“大家看到的影像,大都是什么都看得到的亮亮的感觉,很少有人会处理光线明暗的问题,特别是暗影,对阴影似有若无的感觉,我比较喜欢”。

铅板的装裱,有一定的难度,“从来没有人裱在铅板上,没有这么容易”。对于选择铅板,陈传兴这样说明,“达盖尔的照片就是印在铜板上的,另外,铅是冶金术里面非常重要的元素,这些都跟照片招魂的意义扣得很紧”。

“招魂四联作”拍摄于陈传兴去法国求学之前,他认为自己那时“基本上还是很无知的,空白的直觉状态”。

在今天的陈传兴看来,那时的空白并非青涩,“陈丹青也问过我,当时的作品是不是拍了好几张后挑的一张?我说,当时一张就是非常精准的一张,不是练习式的。包括招魂四联作,我对时间、空间变化的拍摄,都不是随意的”。

“‘招魂四连作’我是放在摄影史的角度上去看,甚至希望是在思想史的角度看,这都不是后来附加的,它原本就如此。这也是我没办法跟同一个时代、同年纪的人有真正的对话的原因”。

擅长于影像理论分析的陈传兴,习惯把自己的作品以人文学科的角度纳入历史的纵深中,拿招魂四联作来讲,“对丧葬仪式,一般人只是纪录、窥探等,而我把它当大的、雄浑的,怎么走在人跟幽灵之间的过往中。我把它放在礼记、周礼、易经里面思考,由这个出发,我可以从我拍的影像旁伸出去,往摄影史走”。

陈传兴不愿对自己作品进行过多阐释的原因,大都在于他的思想“太复杂”。而他也尝试过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定位,在比较了当时的东西方摄影后,他觉得自己的作品无法被归类。

“1960年代台湾的摄影有一些新的出现,后来有一些摄影团体出现,基本上我从没参加过任何团体,我的作品跟他们完全不一样,这也是另外一个原因,我之前没把作品拿出来。在世界摄影史上,我的作品也不一样,跟日本70年代的森山大道等不一样,跟美国的Robert Frank等又不一样。我至少属于我个人的影像银盐”。

在《银盐热》一书里,陈传兴在写阮义忠的一篇文章中,对自己出国求学前的状态做过这样的回忆,“什么摄影史,什么区域曝光理论,根本是听都没听过。即使在大学临毕业前两年,偶获至宝地买到亚当斯那套区域曝光理论丛书,也都是在一无所知,乱摸索的情形下去尝试。”那段时期,陈传兴在书中总结为有勇无谋的手工艺时期,“或许出国念书,是一条解决问题的较好办法”。

 

独自游荡的台北文艺青年

陈传兴从来就是一个独自游离的个体,一向独来独往,但他也和当时的叛逆青年一样,在戒严体制下的台湾,留着一头长发,见到警察就躲。他常穿着牛仔裤和凉鞋,背一台相机,到学校看看,如果不考试,人就不见了。

虽不上课,但念大众传播科系的陈传兴,为了成绩和毕业,还是会参与编辑学校的报纸,写文章,做广播。他是当时的文艺青年,听重金属,看左翼书籍,在资讯来源非常有限的台湾,听从驻台美军那盗版而来的平克·佛洛伊德(Pink Floyd),在辅仁大学图书馆不对外开放的地下二层看鲁迅、老舍、巴金、矛盾、马克思等当时的禁书,这些或许都是他对压抑时代氛围的独自反抗。

“大一开始,我就好想去法国学电影,至少我知道法国的电影比美国好”。加上阅读大量左翼书籍的自我教育,坚定了他在当年多数台湾年轻人到美国留学的风潮下,选择了去法国。

他的摄影实践,也是在大学开始。他背着相机,一个人在外面穿乡走镇、上山下海地拍照。

▲ 棺柩与乐器   1975年   陈传兴 
▲ 等待开锣   1978年 陈传兴

“大学时,我走过了超过一半的台湾重要的地方,包括不同族群、不同社会阶层,甚至包括台湾几个大的家族。我对台湾的历史,对自己出生的地方,有了很大程度的接触和了解”。

▲ 旅客群像  1976年  陈传兴 
▲ 小孩与残影,观音山  1973-1974年  陈传兴
▲ 幕后武生与乐师   1978年  陈传兴

“我看到的,大都是被社会排斥的边缘人。我同时代的人,这种经验他们少之又少,所以我很难跟同时代的人对话”。

加缪在某天的日记里,只写下一句:孤独,有钱人的奢侈 。这被收录在后来出版的《加缪札记》里,如果用来解释陈传兴的主动自闭,也颇为合理。

陈传兴出生于台湾一家很大的钢铁重工业家庭,从小身边围绕着司机、奶妈,以及不同阶层的工人,在家里,他是典型的“少爷”。在极其优渥的家庭中,他成了兄弟姐妹中唯一没有接续家族事业的人,某种意义上,他成了家族的反叛者,“家里不能接受我当时的打扮和叛逆,家族里只有我一个人最后走这条路”。

但出身背景的确成为他日后探索精神世界的一个助力和优势,“基本上可以这样讲,我在巴黎十年,没有工作过,没有打过工。可以买非常多的书和画册,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我承认,是因为我的背景”。

就这样,青年陈传兴带着对原生文化一定程度的了解,以及叛逆的自我,到了法国。

 

在巴黎,耗尽几乎清醒的时间学习

1976年9月出国前,陈传兴对境外的了解不多。关于摄影,他通过LIFE(生活)、Newsweek(新闻周刊)等杂志知道一些,直到1975年,他才定到了Aperture(光圈)杂志,也知道有CAMERA(照相机)杂志。从资讯有限的台湾,到了巴黎,陈传兴的世界打开了。

他考进了法国装饰艺术学校,学习摄影,也真正看到了西方的摄影作品。日后,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以每礼拜一两次的频率,到国家图书馆看摄影原作,“看个一两年,功力绝对大增,你才知道摄影原作,拿在手里完全不一样”。

装饰艺术学校是法国国立学校中当时唯一有摄影系的,陈传兴在那里接受了全方位的艺术学习,“进去要学油画、素描、版画、雕塑等,那是全方位的艺术训练。而且,摄影系的暗房24小时开放,每个人都有钥匙,而且,里面所有的耗材都免费使用,底片、相纸、相机、大画幅相机,镜头等”。

“在法国的整个学习状态中,我都在拍东西,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学得非常快乐,好玩得很”,回忆让他在短暂的一刻,沉醉于昔日的求学经历中,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表情,“每一届都只招不到十人,到我离开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有两个黄面孔,其中一个还是越南法裔”。

“几乎是零一样出去”的陈传兴,到了法国,“才知道,什么是语言学,我重读语言学,读语音、语义,从头念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读普鲁斯特、萨特、卡缪等,听歌剧、看戏剧,看建筑、展览。巴黎有三百多家电影院,一百来间剧场,还有无数展览,我当然不可能全面去看,但是,电影图书馆是一定要去报到的,十年内我在那里看了上万部电影”。

学习并非完全是快乐的,从台湾到了没有大学校园的巴黎,在学校不管,老师不管的自由之地,他感到了困难,“非常困难,知识有难度,听不懂,整天就是念书念书”。

从语言学校到大学本科再到博士,陈传兴在法国的十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从大学开始,老师上课都是套用语言学等那些理论,听不懂就要去弄懂,都是从零开始”。

“我到现在都没有去过意大利和西班牙,你可以想象我没有浪费时间”,在巴黎的陈传兴,没有耗费时间在无意义的玩乐上,他一直处于对知识欲求不满似的求索中。当然,他也去其他国家,但都是为了他的兴趣,“在台湾根本没地方听爵士,到了法国,我重新发现爵士乐,甚至会跑去美国听爵士现场演奏,也会到纽约去看一群画家朋友。我也到英国听现场摇滚,到歌剧院听歌剧,到处看戏剧。在英国我也去买书,上摄影工作室。德国我去过一次,比利时只是经过”。

十年求学,陈传兴在西方教育、文化的全面洗礼下,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门。随之而来的,他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和不足,“我几乎耗尽我清醒的时间,都在这些上面”。

 

后68时代,诸神的黄昏

陈传兴到法国的时候,是1976年,离1968年发生的巴黎学生运动,已有8年之隔,但他一直把自己纳入后68时代巴黎的阴郁氛围中。这和他一直在学校求学,且处于这种迷茫不安的中心有关。

“我在巴黎的时候,万神都在,我看到那些神以人的方式在生活。我大概是唯一看过,上过课,接触过这么多法国大师的华人”。

巴黎的万神,即在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符号学、新马克思主义、新历史哲学、拉冈的精神分析等人文学科领域的开创者和领军人物们。他们的学术研究,在当时都有着世界范围的时代性影响,从东方远道而去的学生陈传兴,在接触过这些大师后,内心深处分享了他们的巨大荣光,而且,这种影响一直存在于他之后的人生中。比如,在他后来的个人著述等简介里,其博士生导师的名字一直被纳入其中:将符号学理论用于电影理论的大师Christian Metz。

在日后台湾清华大学的教学期间,他常在黑板上写写,突然想到什么,便会停下记在书本上,“我的书的眉批,都是好几层的,在法国的时候,我的老师都是这样子,我看到他们在思考问题,上课时也会停顿很久”。他着迷于法国最杰出的学者们的精神生产过程,并将法国课堂上的迷人之处继承下来,且一直眷念在其昔日的荣光里,“我在精神领域的鞭策,跟别人不一样”。

巴黎开启了陈传兴的思考世界,但他在巴黎的十年,恰逢巴黎的平庸年代,在知识界,万神逐渐凋敝,他遗传了这氛围中忧郁和哀悼的气质。

1960年代,马克思主义因着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和工业社会的抨击,成为了符合时代的喜好和时尚。那是一个想要理解世界,就必须认真看待马克思主义的时代。学者路易·阿图塞(Louis Althusser)靠着研究马克思主义,迅速建立了职业声誉,成为国际知名的马克思主义专家。在左派知识分子萨特眼里,马克思主义是当世无法超越的哲学。因着对生存环境的失望,巴黎大学学生发起的街头运动迅速引发了全国的罢工潮,法国被强烈的失望情绪笼罩。这场带着鲜明共产主义性质的纯真理想性运动,最后以右派戴高乐获胜大选,且没有学生丧命而告终。

1960年代的紧张不安迟迟未得到纾解,1970年代便在错觉破败下开场了。两次石油危机,加上通货膨胀、失业率进入历史低点等,让战后数十年的繁荣走到了尽头。年轻人不再活在理想的纯真世界里,他们把找到工作看得比改变世界重要,集体的雄心壮志被个人需求所取代。

在知识界,新一代知识分子脱离了马克思主义,露出“杀师灭祖”的征兆。萨特在1980年逝世前,早已失宠。罗兰·巴特比他早一个月去世。同年,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学者路易·阿图塞因疯狂地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而被诊断为精神失常。第二年,精神分析学者雅各·拉冈过世。1984年,福柯也因艾滋病离开世界。

1981年,密特朗上台,代表了非共党的左翼复兴,“整个社会充满着一种左翼政府拿到政权的氛围,密特朗做了一些很大的改革。可是,原本70年代那些思想大师一个个凋零,死掉的死掉,发疯的发疯,也有自杀的。整个时代的氛围诡异,我回来的时候,法国思想界处于一个黄昏的状态,彩霞漫天”。

在诸神的黄昏,陈传兴决定回到台湾。对他来讲,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一言难尽,割舍掉法国,就不可能有巴黎的文化氛围和蓬勃的思想状态,就要完全回到一个文化上相对有落差的地方”。

决定回台湾时,他把希望寄托在角色的转变:从求学者变为教学者。在《木与夜孰长》一书里,陈传兴在“人间隔离”这篇文章中,讲述了当时的思想转移,他带着“将被人视之为过度形式主义化的知识如符号分析方式引介到台湾,将西方当前出现的文化特殊状况,后现代论述,以较为全面和系统性方式介绍和分析”的憧憬和希望,回到了台湾。

 

怪物归来,不属于这个时代

陈传兴1986年从巴黎回到台湾的时候,带了半个货柜的书。回台后,他先后就职于国立艺术大学美术系、中央研究院,最后在清华大学教了二十年的书后退休。

“回来后,我的角色变了,要朝巴黎的大师的路走,要自我期许”。

▲  哀歌   1975年  陈传兴

八十年代的台湾,经济上蓬勃发展,已成为亚洲四小龙,政治上动荡不安,本土化和民主化浪潮风气云涌。由罗大佑、侯孝贤、杨德昌等创造的流行文化代表了台湾的时代精神。而陈传兴说,“基本上,我不是属于那个年代的,我只能做我自己的事”。

正如他在为阮义忠写的一篇文章《净土回望》中所写的“将近十年的时间在国外求学,中止了我和台湾的文化大环境的联系,经过十年的断层空白之后,我不知如何去定位自己”。

成为大学老师的陈传兴,教学内容非常广泛,他的课程内容像网一样,无限撒开。精神分析这门课,他从佛洛伊德的博士论文开始,一直教到其最后的研究,且每次教学,他都把德文、法文、英文三本放在一起进行对照。他可以花一年的时间讲北宋画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也可以花一年的时间讲《聊斋》,他也在课堂上研究“韩愈”和《四库全书》。

“开四库,是因为之前开了百科全书。四库毁灭,是因为碰到鸦片战争、碰到太平天国。所以,接着我要讲太平天国,要讲圣经的翻译,因为太平天国的出现是因为圣经”。

“遵循着自己学术思考,我在做一个庞大的思想史的发展”。二十年,他在清华大学的讲了六十门不同的课,“我每一届学生,接受的东西都不一样,他们都接不一样的棒子。有的学生在大学教精神分析,有的学生在研究医学史,有的在做翻译所的所长,也有英语系的系主任、专业的画家。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法国做西夏文的研究,另外一个男孩子在用拉丁文研究中世纪的文化。还有一个女生,在我拍《他们在岛屿写作》时做我的副导和剪接,后来她也独立完成拍摄洛夫,她接的是电影的棒子”。我很难想象,需要念完硕士、博士方可能专精于一个领域,在短短一学期的课时后,就有学生可以交接不同的棒子。

在知识的世界,陈传兴一直忙于把网撒开撒大,而似乎并不在乎收手。正如他曾对自己的剖析,“这些文论总有‘计划’、‘导论’色彩,好像要开向某个未知世界境域。韩愈的研究,才起头就中断”,他总是扑灭刚燃起的热情,以至于无法在某一领域构建出较为严谨的论述体系。

刚回台湾在国立艺术大学教书时,陈传兴的课堂也被学生抱怨听不懂,他离开学校,写了一篇收入在《忧郁文件》一书的长文给共处一年多的学生们,在那篇文章里,他写道:我必须离开你们。

在1992年出版的《忧郁文件》一书里,收入了陈传兴写的很多美术、艺术评论文章,但他后来却很少公开发表评论,因为,“后来发现台湾的文化氛围太混乱,我何必去趟这浑水”。

“但是我这样的怪物一样回来,因为你看过一个那么复杂、庞大的文化氛围,受过那么大的冲撞之后,你会跟真正的现实世界脱节。我要脱节吗?没办法,我还是选择脱节”。

我问坐在对面的陈传兴,“回来台湾后,有孤独的感觉吗”?他笑了一声,“哈,从头到尾”。

陈传兴常称自己为怪物,这个词,他有自己的理解,“怪物是一个很复杂的个体,不是单一的人。他们无法被定义,是在神和人之间进行沟通的人。孔多塞(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时期最杰出的代表之一,数学家和哲学家,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就是怪物,希腊也有很多这样的人”。

但怪物陈传兴,也知道外界对他的评价“讲的话没人听得懂,写的书没人看得懂”,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一直到现在,我的东西都不是写给这个时代的人看的,我跟过去几百年几千年的人对话,写给未来六十年或一百年的人看。我很骄傲,到现在我都维持这种骄傲,我一直这样讲”。

对于这种骄傲的自信来源,陈传兴说,“这背后就是一个怪物,我站在一个可以看得很远的高度,别人都是站在地上。我知道我做的事情的困难,我是清醒地活着”。

 

执导《他们在岛屿写作》

除了一直拍照,陈传兴一直有着电影梦。当初,陈传兴怀抱着拍电影的梦想到了法国。从法国回到台湾后,他也原本要拍电影,但电影没拍成,才去教书。

虽然陆续拍了一些纪录片,但是真正让他为两岸所知的,便是他作为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总监制,执导了其中的两位台湾现代诗人:《如雾起时——郑愁予》、《化城再来人——周梦蝶》。

在《化成再来人》中,第一幕开始时,周梦蝶以他自己的时间和节奏起床、吃东西、下楼买报纸、出门……时间非常缓慢,这是岛屿写作系列中,时间最长的一部。作为导演的陈传兴,称周梦蝶为周公,“那就是周公的时间,只有从他的时间开始,才能表示他的生命的时间”。

周梦蝶好安静,内向寡言,不是一个轻易就答应拍纪录片的人,陈传兴花了一年的时间跟周梦蝶磨合,最终得到了他的首肯。

“我爱的诗人太多了,我不止读西方当代的,也读中国古典的。法国的当代诗我都读,德国的我喜欢波德莱尔。杜甫的诗我从大学时就带在身边,带到出国,又带回来,三不五时拿出来翻。我也读谢灵运,我爱死谢灵运了。阮籍、苏东坡直到明、清的诗人我都喜欢。《诗经》等我也很爱”。

“在拍周梦蝶的时候,我背后都有这些诗人在跟他对话,所以,那个厚度就不一般”。

周梦蝶在2014年5月过世,这部完成于2011年的纪录片,尤其显得意义重大。书店纷纷将周梦蝶的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不仅让人们重新读诗,也让两岸的大众开始认真了解一辈子清苦的执着诗人周梦蝶。

“周梦蝶去年去世,他已经成为一个神话般的人物,我觉得他的重要性会随着时间而显现出来”。

陈传兴在出版行业,继续将他在法国受到的精神指引发扬光大。1998年,陈传兴创办了“行人出版社”,大力引介翻译法国当代文化思想书籍,像以佛洛伊德思想为核心的精神分析经典《精神分析词汇》,福柯的《边缘思维》,莫里斯·布朗修 的《黑暗托玛》,萧沆的《解体概要》等。2012年,他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勋位——军官勋章”,肯定他在台法文化交流上的贡献。

 

陈传兴反复形容自己是一个复杂的人,形容自己是一个怪物,也撇开外界的质疑,认定这辈子就是可以跨界做很多事情,“很多人到了50岁就停顿,我觉得我每天都不够用,我就是一个迷宫”。

他的知识构建于法国,回到台湾这么多年,他还是无法填平与法国文化之间的落差,“到现在,我还是有落差,落差很大”。他一直在追随巴黎大师们的脚步,把自己的可能性扩展到极致。他疯狂地落实自己在思想史的地图建构,不浪费任何无意义的时间,从不违背自己,他选择主动自闭,不浪费时间与人交际,在认为自己已走上人生的黄昏之路时,他说,“我对得起我自己,死都可以笑了”。

 

傅 尔 得

专栏作家,策展人,著有《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肌理之下》。对一切未知的未发生的事情抱持强烈的好奇心。相信美好的一天,可以从做一份元气早餐开始。拒绝二手生活,拒绝被姿态俘虏,在等死前的绝地反击,就是来一场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广告等商务合作,请点击这里

本文为转载内容,授权事宜请联系原著作权人。

打开界面新闻APP,查看原文
界面新闻
打开界面新闻,查看更多专业报道

热门评论

打开APP,查看全部评论,抢神评席位

热门推荐

    下载界面APP 订阅更多品牌栏目
      界面新闻
      界面新闻
      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