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背后的苦恼者:文字太廉价吗?做书不体面吗?

在人人都能对“小编”呼来唤去的今天,在新媒体编辑成为不少大学生入门职业选择的当代,编辑还值得做吗?

撰文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豆瓣有一个话题叫做“文字编辑工作的日常”,话题的描述是“审稿、改稿、校对……你也在从事有关文字编辑的职业吗?”。在这个话题下面,有编辑写出了令人垂头丧气的回答,“两年编辑经验,最大的感受是文学性的丧失,文字很廉价。”“作者永远瞧不起动他们作品的编辑,而编辑永远会更钟爱一字不动的作品。”也有编辑汇总了那些常常被作者忽视的、他们只得一再修改、改到恼火的语法问题:“得的地”老是用不对,“了”字太多余等等。当然,该话题下也有一些颇具职业自豪感的回复,比如有人说编辑做久了形成文字洁癖,可以迅速分辨错别字,这可谓编辑工作所带来的积极结果。

豆瓣话题“文字编辑工作的日常”​

除了文字编辑之外,也有一些文字周边工作者在这里输出了他们的苦闷——他们不编辑书,但需要做广告文案或新媒体运营,同时面对来自甲方和用户的双向的压力。截至目前,这个话题的浏览人数已有三十几万。另一个相关话题“我的对象是编辑”热度则更高,浏览人数过百万。豆瓣也由此被戏称为“含编量”很高的社交网站。

在百花齐放的话题之外,豆瓣还有一个叫作“重版出不来”的树洞号,接受出版社编辑的匿名吐槽投稿。这些投稿中有针对编辑具体工作环节的吐槽,比如编校问题、营销方法、版面和封面设计的问题,以及和作者和译者的对接;也有对于编辑乃至出版行业的自嘲和哀叹,比如吐槽编辑工作没有前途、工资堪忧,工作性质还是“为人做嫁衣”,对于爱书的人来说做编辑可能相当幻灭,“没想到这么体面的书,是用这么不体面的方式做出来的”——这些内容几乎可以看成对新编辑和准编辑的劝退宣言。

编辑这份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的?在人人都能对“小编”呼来唤去的今天,在新媒体编辑成为不少大学生入门职业选择的当代,编辑还值得做吗?下面这几本书从不同角度道出了编辑的苦闷与彷徨。

大落差:文学的梦想与商业的现实

“我是一个编辑,也就是说,我每天至少要读十万字的文字垃圾……”远子小说《业余》的开场相当灰暗。小说主角是一个文学网站的编辑,他每一天必须对付大量的文字垃圾,以至于产生了文字超载疲劳。一开始,他还能靠着夜里读世界名著来洗眼睛,后来只好转向综艺娱乐节目,在哈哈大笑之后又心生悔恨。他的抱怨主要来自工作没尊严、工作内容没兴趣,以及行业生态糟糕。编辑跟餐馆服务员没什么两样,有作者甚至直接唤他“小编”。对于这种将自谦用语当成正式职业称呼的缺乏礼貌的行为,他很不满,也曾直接跟某位作者争辩:“你不会管你朋友的妻子叫贱内,管他的儿子叫犬子。”比起与作者周旋更折磨人、更让他痛苦的,是那些毫无质量的内容。他将那些生产“垃圾文字”的作者称为“从不随手扔垃圾的人”;更叫人气愤的是,不少读者对这些垃圾内容照单全收,他想,因为大家都是吃垃圾食品长大的,这些文字可能很合口味。

《白日漫游》
远子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19年4月

小说《业余》主角的抱怨,当然与其生存境况有关——他不得不依靠着这份他诅咒的文字工作活下去——另一方面,也或许是因为他起先对这份工作是心存期待的,他期望能够发现真正的好作者、编出真正的好书。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就有编辑做出了“珀金斯已死”(指20世纪美国文学传奇编辑麦克斯·珀金斯)的呼喊。在《编辑人的世界》收录的一篇文章中,编辑杰拉德·霍华德(Gerald Howard)写道,“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文科毕业生从高等学府中蜂拥而出,每个人都想找到一份我这样的工作——在一家声誉卓著的出版社担任大众图书出版人。”他很理解这份渴望,因为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曾对自己的编辑工作抱有幻想——公司将付给他一份优厚的薪水,供他阅读手稿并提出出版方案;这些手稿当然也是非常优秀的,凝聚了当代思想和言论的精华,他的工作就是从中筛选出可以出版的作品,将之变成图书,进入市场,最终到达读者手中,身为文化浪潮的推动者;他将在各个领域海阔天空地追求自己感兴趣的主题,他的同事也一定是“快乐、能干而且敬业的文化人”。

《编辑人的世界》
[美]杰拉尔德·格罗斯 主编  齐若兰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2019年6月

当然,在杰拉德进入到真正的编辑世界中,这些美好幻想即刻破灭了。现实是无法回避的,出版社是商业化运营的,编书的过程也并非“纯洁无瑕”。第一次参加编辑会议时,他提出美国作家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值得被出版成书,这本书甚至可能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而他的同事面露鄙夷地说:“哇,这下可以多卖很多本了!”这仅仅是他刚入行时遭遇的一盆冷水。

编辑行业做久了,出版界内部不为大众所知晓的商业内幕也渐渐呈现在杰拉德眼前,资金、促销、策略和商业意识都是编辑的工作。有时他满心渴望出一本书,却因付不起版税而被拒之门外;有时他看见某位文学名家禁不起版税的诱惑,抛弃了合作已久的出版社;有时他觉得出版和文学毫无关系,整个行业讲究的不过是权力和金钱而已。

这些看似“极端”的见解,似乎与远子小说中的那位主角相当一致,但不同于后者——那个仍执着于文学标准的主角(他想要脱离糟糕的作者和工作,成为真正的作家),杰拉德说自己通常会迅速调整心情,因为对编辑而言,需要调整心态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美国出版业的大环境变动太大,“出版商更换合作伙伴几乎像方块舞中交换舞伴一样频繁……带着浓厚的资本主义色彩,”杰拉德写道,“编辑行业中几个宝贵的基本要素——时间、安全感、忠诚度,对文学、知识以及财物价值的共识都变得越来越不可靠。”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人有安全感。

小编辑:谋生的方式与写作的心愿

曾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和社长的老出版人孙颙最近推出了小说《风眼》,讲述了80年代上海某出版社里的故事。小说里的一个故事是,出版社即将出版一系列关于市场经济的专题图书,这套图书可能会填补国内出版市场的空白、引发读者热议,但也可能引发难以估计的风险。究竟该怎么办?出版社诸位编辑陷入了两难境地。比起揭露出版内幕,这个故事更为有趣地展现出了出版编辑们的定位与互动关系。

主角之一是社里一位专精于学术的编辑,博士毕业,但因为他出版的书普遍偏向学术,“能卖上三千本算不错了,”所以他常常被人看作迂腐的、小家子气的、前途不佳的;而另一位主角编辑虽然只有本科学历,但善于自我兜售,对市场有敏锐的认知,长于疏通上下关系,还是某将军的乘龙快婿,被看成是出版界的明日之星。在小说中,这两位擅长不同方向的编辑经常作为对比竞争的对象出现,更有戏剧性的是,他们俩的竞争关系不仅体现在工作上,还体现在情感上——二人都对社里一位女编辑怀有爱意,而女编辑对后者的情有独钟也宣告了后者各方面的成功。虽然后来故事的进展也揭示出了这种成功的虚伪与局限性,但这种出版社内部“学术与市场”相互对立的设定仍然是有趣的。尤其是女编辑在二者之间的情感纠葛以及对这两人的前途掂量,仿佛也象征着这两股势力的此消彼长。

《风眼》
孙颙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9年6月

在远子的小说里,编辑部的内部对立也被呈现得淋漓尽致,一般体现为他笔下的主角与同事和老板的文学见解无法兼容。 在小说《关内》中,主角从看不到希望的北京离开、南下深圳寻找出路,他进入了一家主做诗歌应用的公司。其实,在面试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这种致命的文学与商业的分歧——公司老板相信诗歌的潜力,但其信念并非建立在对诗歌的热爱之上,而是相信诗歌仍有未尽的商业潜力可供开采,诗歌可以装点生活,诗歌日历、诗歌闹钟、诗歌窗帘都将大有市场。在公司的会议上,他又一次发现了自己与同事的不一样,“他们每个人都像文学理论教科书的编写者一样备好了答案,背诵出那些确定无疑的定义、标签和分类。”他忍耐着漫长的会议,到最后只能强行打断他们,又萌生出了辞职的念头。

在小说《朽坏》中,主人公又一次发出了对出版行业的哀鸣,公司既不愿意承担市场风险,更不愿意承受政策风险,他的同事以励志类畅销书为出版目标,而他的选题通过率越来越低。从这里辞职后,他又迅速进入了另一家图书公司,然而,在选题会上,大家讨论的仍然是市场,与前东家并无任何不同。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问题症结所在——“工作使他心烦,文学令他心累,要命的是,现在这两者还紧紧绑在了一起。”为了生存,他必须将文学当做生存的工具,然而一旦文学成了工具,这工具中就再无文学的成分,这其实也是远子在不少小说中反复探讨的问题之一。在《业余》这篇小说中,主角也经历了辞职——写作——回来工作——又想辞职的循环,正是文学的理想让他在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中充满挫败、躁动不安,但生存又是无法依靠写作几篇小说来维持的,他始终陷于此地。小说《下山》也有着相似的底色,主角和朋友都认识到了工作的毫无意义消磨生命,然而辞职后他们又陷入了更大的空虚,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他们彼此交谈“像两个癌症患者在互诉病情”。

在选题会上,大家讨论的仍然是市场,与前东家并无任何不同

主角已经明白,他们虽然拥有言谈的自由,却无法摆脱实际的困境,“毕业之后,我一度十分厌恶这种毫无用武之地的讨论。在生存压力的映衬下,它更像是一场滑稽表演。”他们别无办法,朋友最后还是考虑进出版社当编辑,他的职业逻辑仍然是文学式的:即使无法成为伟大的作家,至少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编辑,此生发现几位在自己水平之上的作家,专门为他们出书,也是值得的。

去出版社做编辑,似乎成为了曲线救国、达成文学梦想的方式,然而这个建立于梦幻之上的逻辑,在实际的编辑工作中可能遭受严重的挫折,就像《风眼》以及《编辑人的世界》里所写的那样——决定一本书命运的,除却它本身的文学或学术价值,还有许多其他不可抗的因素。而在主角看来,他的朋友想要去出版社做编辑,是因为钱已经差不多花光了,生存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所以,做一位出版编辑,究竟是要为了文学毫不让步,还是为了生存可以部分地牺牲文学,这恐怕并不是一个彼此对立的单项选择题。话说回来,这其实也不仅是当代文学青年独有的困境,对于文学杂志《巴黎评论》访谈的那些大文豪与名作家来说,谋生路与致富经也各有各的曲折与心酸。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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