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许多离婚案例那样，这段曾无比诚挚的合作关系正在沦为反诘、愤懑与受伤的感情。
离婚案的原告，是调查报道的传奇记者劳埃尔·博格曼（Lowell Bergman），他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学院的明星教授，也是该校调查性报道专业的负责人。他的形象曾被阿尔·帕西诺在1999年获奥斯卡提名的电影《惊爆内幕》（The Insider）中精彩演绎，该片戏剧化地讲述了作为《60分钟》节目制片人的博格曼如何迫使大烟草公司屈膝投降的故事。
离婚案的被告，是已运营32年之久，常常敢言人所不能言的一流公共电视栏目”前线“（Frontline），以及它的创始人David Fanning和执行制片Raney Aronson -Rath。
博格曼和他的团队制作了一部名为”Bigger Than Vegas“的纪录片，这是他们进行的一次为期两年的调查的成果。该调查有关中国犯罪团伙和洗钱者的隐秘活动，以及他们与美国人经营的赌场的关联，其中涉及的数十亿美元显然违反中国特别行政区澳门的人民币货币限制。
作为曾经的葡萄牙殖民地，澳门仅有64万永久居民，然而据估计，其博彩及酒店业务每年带来的营业额约有800亿美元。
在过去的25年间，博格曼与”前线“的合作成果颇丰。他在27部”前线“的调查性纪录片中分别担任制片人、写手、导演或是报道记者之职。其中最为著名的”A Dangerous Business“让博格曼与《纽约时报》共享了2004年的普利策公共服务报道奖。
”Bigger Than Vegas“（最初起名为”The Gods of Gambling“）原先被计划作为”前线“栏目2014年5月的最后一集，随后被延期至当年的9月30日。
接着，在无数的胶着和”前线“与博格曼团队在影片剪辑上产生诸多分歧之后，该片的播映再一次被延期，临时改期，最终于今年1月22日被永久取消。
”我并不认为这在新闻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前线“的Aronson –Rath评论道，”记者与编辑产生了编辑性分歧，你如果在这一行里够久的话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然而博格曼团队则声称，拥有该片所有权并对其投入了70万美元的”前线“之所以砍掉该片，主要是由于惧怕来自博彩业巨头Steve Wynn和Sheldon Adelson数十亿美元的起诉。
早在去年9月Fanning与Aronson-Rath就已经决定延后纪录片的播出，当时，73岁的Wynn将对冲基金经理人James Chanos以诽谤罪告上法庭，原因是他在2014年4月在博格曼的调查性报道专题研讨会上所作的发言。James Chanos在博格曼的纪录片中接受了视频采访。
尽管联邦法官最终以有偏见为由驳回了Wynn的起诉，博格曼团队和”前线“还是认为Wynn的诉讼是对他们的一次警告，意在表明这位亿万富豪一旦被激怒，随时愿意把他们拉进一场昂贵甚至毫无意义的诉讼中。
与此同时，81岁的Adelson多次起诉那些爱管闲事，胆敢批评他赌场的记者，虽然他更为人所知的形象是那些支持以色列的共和党候选人的慷慨赞助者。
“调查性报道项目的我们相信这个故事因为两个原因而被腰斩：他们的编辑考虑以及他们对法律后果的考虑。”博格曼对出席他今年4月末主持的专题研讨会的一位听众如是说。
他补充道，“前线”取消纪录片播出的决定，以及他们拒绝其他公共电视频道播映该片的举动，“是当今存在的当媒体面临巨额诉讼时产生的寒蝉效应的症候。”
博格曼预先给“前线”提供了一份他对此事的评价；Fanning请求他不要将纪录片被砍一事转变成一个尴尬的公众事件。然而当博格曼无论如何还是这么做了时，“前线”也毫不迟疑地应战了。
上个月互换了岗位的Fanning和Aronson-Rath用一篇言辞激烈的新闻稿回击了博格曼团队，指责他们做草率的新闻。
博格曼“暗示我们采取的行动是出于对强大集团诉讼的恐惧，”他们在这篇尺度空前，公开揭发不可告人秘密的文章中写道，“需要说清楚，我们取消这部影片的原因是编辑性的……我们反复多次尝试获得一个可接受的剪辑。我们把它推迟了两次，因为我们认为它还没准备好，包括在去年秋天离播出不到两周时发现严重的事实问题。”
他们继续写道：“尽管花了更多时间，劳埃尔和他的团队没能提供对影片的关键因素起足够支撑的信源和报道。”
这篇新闻稿吹响了宣战的号角——考虑到他们不俗的新闻信誉和长期的合作友谊，这对于双方都是一个怪异而沮丧的境地。
博格曼团队的成员表示，他们被“前线”的公开声明深深地冒犯和激怒了。
他们说他们的影片已经被“三方交叉核实”，这话出自一位博格曼的支持者，他指责“前线”“管理不力”，并且发誓再也不会和PBS的节目合作了。
其他人则说，在博格曼明确警告过他们来自Adelson或Wynn或两者一起的诉讼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之后，Fanning和Aronson-Rath经过数月的考虑，才启动了这个项目。
更糟的是，按照博格曼的法律顾问们的说法，“前线”尖厉的公开批评将会轻易成为未来可能诉讼中的证据，这不仅是指与澳门纪录片有关的诉讼，而是与未来博格曼团队制作的所有调查项目有关的诉讼。
他们声称，任何可能的原告都有可能传唤Fanning和Aronson-Rath作不利于他们的前合作伙伴的证明。
而Fanning从他的角度出发说：“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可是被指控在诉讼面前临阵脱逃啊。”
考虑到“前线”对揭露有权之人和大公司有着卓越的历史，而且是接受大律师事务所恐吓信的常客，他为他们言辞激烈的新闻稿辩护道：“当劳埃尔对此穷追不舍并申明自己观点时，他把我们引进了一个远比法律诉讼威胁范围大得多的对话当中。”
根据双方的观点，事件的胶着点在于影片对香港商人兼电影制片人向华强（Charles Heung）的处理，连同他父亲一起，向华强已经被公开地和黑社会——中国影子式的、常常具有暴力性的犯罪团伙的称呼——相联系，以及他是否与在Wynn的澳门赌场的公费赌博有关联。
一份该片的工作版剧本就暗示了这么多。这是一个可能给Wynn带来麻烦的论断，他正在给自己的新赌场向马萨诸塞州的官员寻求执照，而麻省是“前线”总部所在地。
警钟在“前线“的办公室内敲响。调查记者Matt Isaacs，博格曼团队的一员，负责查证纪录片中的事实，告诉他们所谓的向华强与Wynn的关联并不能被毋庸置疑地证实。
据Fannning说，在”前线“总顾问Dale Cohen与高级编辑Andrew Metz的印象里，Isaacs”很紧张“。那种感觉是他在回避故事中的一个关键因素，”前线“团队对此十分严肃地对待。
9月21日，距这部已被广为宣传的纪录片计划播出9天前，Fanning和Aronson-Rath召集了Isaacs，博格曼，以及作为该片编剧的伦敦制片人Bill Cran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
当时，影片已经就向华强关联的含混性及澳门商业模式的阴暗性质做了修正，然而波士顿的会议却并不顺利。
在长达一天的马拉松式的会议中，曾与博格曼合作无间的Aronson-Rath呛问调查性报道团队的信源及报道可信度。
Isaacs向越来越焦急的”前线“制片人们承认，他没法绝对断言向华强与Wynn存在关联。Wynn的发言人在被问到有关他们与向的关系时，说了好几个不是否认的否认。
这显然还不是一记有力的扣杀。
博格曼团队的成员辩称，证明Wynn和中国黑社会有关联从来都不是他们的目的。Frontline坚持在这一点上要证据是在转移注意力。
在10月8日的一次电话会议中，双方就”前线“的决定进行了你来我往的争辩，该决定不再提及任何有关向华强的内容，不评论任何其他被删除的内容，如奥巴马总统在2013年白宫记者招待晚宴上，开玩笑说如果Sheldon Adelson给他1亿美元的话他就考虑不竞选连任了。
“他们是在把片子啃噬至死。”一位博格曼团队的成员如是说。
根据博格曼的同事Zachary Stauffer作的实时记录，在电话会议的某一刻，David Fanning就Steve Wynn可能提出的诉讼会对“前线”及过度劳累的员工的未来产生的不利影响进行思索。
Fanning说，每年制作26小时的电视节目已经够费力的了。没有预算限制的Wynn的律师们可以牵制Fanning和Aronson-Rath把数月的时间花在诉讼及证词上。
谈到博格曼，Fanning指出，一个关于发生在遥远的澳门的赌博和有组织犯罪的故事与博格曼所作的《60分钟》有关烟草行业的报道非常不同——那个报道之后是无数的官司诉讼和支付给因烟瘾引发肺癌及其他疾病的受害者数十亿的抚恤金。
与Bigger Than Vegas为公共利益所作的贡献相比，它所带来的所有麻烦和风险是值得的吗？Fanning问。
数以百万的人并不会像被吸烟影响那样，被澳门的黑社会影响。他说道。
甚至在已经被坐实的事实也已开始改变时，双发还在继续修改着影片。中国政府正准备瓦解黑社会在澳门参与的货币违规和洗钱活动；多个公费赌博点被关停；抓捕正在展开。
到上个月为止，一个曾经爆炸式成长的产业正在急剧收缩。澳门的博彩泡沫已经开始破灭。在Bigger Than Vegas中被揭露的许多事实，正在慢慢滑过它们的保质期。
“劳埃尔对这个故事已经着迷了很多，很多年了。”Fanning说，“他对澳门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而澳门可能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了。”
在他的纪录片被废弃之后，博格曼继续和卫报、NBC新闻甚至NPR合作，继续报道澳门的博彩行业。
当被问及他是否希望自己最最开始就不要同意制作纪录片的计划时，Fanning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承认道：“你可以这么说。”
译者：吕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