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张翎:贫穷会黏在人的身上,像他的另一层皮

张翎在海外以中文写作,她将自己所处的这一位置比喻成“陷落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中间灰色地带”——一方面,她昔日的诊所同事和闺蜜看不懂她的作品;另一方面,她与中国主流的写作圈子保持着距离。

作家张翎

采写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张翎说自己在温州人里面是极少的“案例”。“ 我挣钱的天分真是半点儿都没有,读书出来,留学在外,做听力康复师,像我这样的温州人真是很难遇到,”她在新书分享会上说到。上世纪90年代回国探亲时,她曾觉得非常失落,因为周围的人都在说各地的谁谁去了哪儿、买了多少房子,连开店的邻居都觉得她“怪可怜”的,不小的年纪了还在外国读书,买东西就没收她钱。她羞愧于自己没有达到普通温州人的“经济水平”,但是她仍然做到了写作上的经济独立。

1986年张翎远赴加拿大留学,先后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学位,又做了十几年听力康复师。如今,距离她的中篇小说《余震》(电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发表已经过去了近10个年头,她也终于能以中文写作为生。她回中国的时间不再由诊所听力康复病人的需求决定,连续待几个月都没问题,然而这一次的行程还是安排得过于紧凑:四月“十月文学奖”在四川揭晓,她的《胭脂》获中篇小说奖;温州一个以她为名的文化客厅开幕;家乡的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她的唯一一本散文集《废墟曾经辉煌》;出版社的采访和活动都安排在杭州,结束后她就要赶回加拿大——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对她的采访就夹在这紧密的行程中。

《余震》以外,张翎创作过多部长篇小说与中篇小说,诸如近年来的《劳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流年物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还有更早的《金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张翎在海外以中文写作,她将自己所处的这一位置比喻成“陷落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中间灰色地带”——一方面,她昔日的诊所同事和闺蜜看不懂她的作品;另一方面,她与中国主流的写作圈子保持着距离。她参加的文学会议和论坛不多,她说自己有“广场焦虑症”,不知道面对很多人时应该说些什么;还患有严重的脸盲症,有熟人跟她招呼,她也不见得能认出来,这可能会给人留下清高傲慢的印象,而她不愿意让别人这样误会。“我下次遇见你可能也认不出你,但你不要误会,你跟我说我们聊了什么我就能全部想起来。这是我记忆的盲点。”她对我说。

除了广场焦虑症和脸盲,她还提到自己因缺乏方向感,即便有驾照还是不会开车。“有人见了我可能觉得我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但其实是我不愿意抱怨自己的经历。”她在采访中说,在北美生活了三十几年之后,她讲中文的腔调也受到了外语的侵蚀。出国前她曾在复旦读了四年书,还学熟了一口上海话,她笑言道,现在都忘完了;再之前她还在温州的工厂里做过五年车工——这样的工作几乎是养尊处优的反面,只是她很少提到这段经历。在车间工作时她不太合群,总在角落看书,张翎回忆说,此后用于谋生的英语就是从车间自学《英语九百句》开始的。

原来会写“光明的尾巴”,现在更接受带着刺继续生活

妇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突然间,妇人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才问:“闺女,你找谁?”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过了一会才明白,那是眼泪。——《余震》

界面文化:很多人应该是因为电影《唐山大地震》去看你的原著《余震》,我觉得这部电影和小说的关系其实不那么大,从标题看来就不是一回事——一个重点在于地震本身,一个重点是地震之后发生的事情。

张翎:是的。关于地震,电影表现了希望和治愈的一面,小说表现的是灰暗和痛苦的一面,结合起来就看见一个事情立体的可能性。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没有看到这种治愈的可能性。我不是怀疑治愈的可能,我是确实不知道,所以小说看到结尾你都不知道小灯见了她妈没有,隐隐约约觉得见了,但是见了又怎么样呢?我写的是母亲从窗台看下来,问“闺女你找谁?”,结局是开放的;小刚导演用希望和暖色填满了这个开放的空间。这个在小说里是成立的,用在电影里的话观众极有可能不太接受,他们更愿意看见光明的结尾。只能说表演艺术跟文字艺术是不同的,再加上我个人的审美观很信奉内敛和克制。

界面文化:那么你怎么看小说里的光明的尾巴?鲁迅也批判过中国人喜欢看大团圆的结局,凡事都喜欢添上一个光明的尾巴。

张翎:我早期的小说总是留一个光明的尾巴。《余震》也不完全是绝望,小灯至少回去找了母亲。我写的时候其实很纠结,一直在想要不要让她回去,最后让她回去是我太疼了,我受不了,我就这么自己给自己扔了一块止痛片。放在今天我就不这么写了,因为今天的我更加面对现实了。比方说一个人身上扎了根刺很疼,我原来会写这个人怎么把刺拔出去,现在会写这根刺已经跟身体长成一体,这个人要怎么带着这根刺继续生活。这是《余震》之后十多年的变化。我认识到,有一些创痛没法治愈,治愈只是我们美好的理想,所以我说心理治疗的重点也应该放在如何接受现实、如何跟自己达成和解这方面;王小灯百般纠结是因为她没有和自己达成和解,《余震》我之所以这么处理是因为我老想着解决痛苦的办法。

界面文化:所以你现在已经不想着在小说里解决痛苦了?

张翎:有的痛苦是解决不了了,那你就要找到一个方法带着痛苦生活下去。与痛苦和解,不是说你与造成痛苦的原因和解,有时你不可能和那个原因和解,而是跟自己内心达成某一种和解——这根刺已经长成了肉,除非把肉剜掉,否则你就得带着长成肉的刺继续活下去。

《余震》
张翎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0年

界面文化:提到不再试图在文学中解决痛苦,这种思路好像也是带着“康复”的寓意的。你从事康复医学长达十七年,“康复”这个主题与文学似乎产生了某种巧合的共鸣,“康复”也变成了某种文学上的比喻,可以这样理解吗?

张翎:是的,职业上的巧合跟我后边关注的话题有无限的紧密性。我早些年的作品不是这些话题,是移民他乡、落地生根之类的,我现在就会觉得那个很“作”。但要说(职业跟创作)有宿命的联系也是冥冥之中的,是我当时不知道的。我当时选择这个职业,纯粹是因为收入很高很稳定、不加班,而且跟人打交道——我是从谋生的角度来考虑这个职业的,至于这份职业带给我阅历上的收获是意外的。

而且我这个诊所的同事都很有意思,有来自印度的、牙买加的、内罗毕的、索马里的还有伊朗的,我们就是个联合国诊所,真正的土生土长的白人只有一个,她是我们中间的少数民族。非洲来的人讲他们的童年故事,那跟我的生活何等遥远!我问她你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她说,夜晚来临我们坐在车顶上,看着帅小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小鲜肉”——走过,我们就吹口哨,远处狮子在叫,天上星星很亮。这种生活不是我的,我肯定不会描写,但她对我造成了冲击,这是在丰富我的维度。我听伊朗来的同事讲她们怎么把头巾一步步变小,年轻的女孩子长大,谁挡得住对fashion的追求呢,她们把头巾越变越小越变越花,最后变成一块手帕扎在头发上。我觉得好好玩。我还在中国的一个小厂里做车床工人的时候,跟我同时代的人在世界别的角落里是这么生活的,这对我的冲击好大。她们也听我的故事,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诊所的那段时间我回想起来是很美丽的,我到今天都会很想念同事,她们是我的另一种闺蜜。她们知道我写作,很可惜我写中文,她们不太能看到。诊所工作唯一的不足是占用了我太多时间。

界面文化:刚才你说书写文化认同这些话题是很“作”的,为什么是很“作”的?

张翎:因为这不是你能够寻找得到答案的话题,我现在基本不谈这个问题,因为没的可谈。你刚到那个国土,是会很敏感的,就像一棵树拔出来放到新的土壤里,根须还浮在土的表面上,对气候的变化是敏感的,肯定会感觉到疼痛,然而一旦岁月过去,植物落土了,疼痛感就减轻了麻木了,客观上已经接受了新环境里大部分的东西,所以再回头谈就没有那么敏锐的感受。人家常常问我这些时髦的话题,但是我已经过去了这个阶段,我开始写作时已经出国10年了,所以如果你早20年问,我可能会有新奇的感觉。我无可奈何地知道,我是没有根的人,我不可能是西方世界的一个部分,尽管我对西方世界的了解算得上深入,我在那里已经30多年了。同时,我也不可能被这边的文坛接纳和认同。我走过的路和大家不一样,我陷落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中间灰色地带。

界面文化:现在已经接受了自己处于这个灰色地带吗?

张翎:我原来也有过挣扎,但现在放弃了,不寻找了,我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块灰色的地带。我能在这个灰色地带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不再想着追求某一大族群的认同,我今生今世不可能有这种认同感。我就是这么一个漂泊的人,就用这种没有根的、漂的感觉来书写。挣扎是无用的,你的离开决定你已经不是这边文化的一部分,然而你也不属于那边:你不在那儿生,也不在那儿长大;你的青春大部分时期都在中国,对西方世界的了解也仅是知识性的。我也会写西方,但我永远不可能写以西方人物为小说主角的故事,除非他跟中国文化有关,或者来到了中国。《劳雁》里也有外国人,但是他们来到了中国,我是以中国人的眼睛来看他们的,而不是作为单独的人物来描写。

《劳雁》
张翎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

界面文化:可能有的作家会假设有一种普世的人性和价值,所以可以写任何一个地方的人的故事,你不这样认为吗?

张翎:普世的人性是一个飘在空中的概念,它需要找到一个载体,要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在我的写作中,这就落在了中国人身上,因为我有基因和文化的认知;如果说要写纯粹的洋人,我也能表达一些,但这个人跟我有基因上的隔阂,我写起来有很多跨基因的想象,那就隔着一层。所以,我写普世价值要放在我理解最深的载体上。

“在解决经济独立问题之前,我不能写小说”

我从事过很多职业,当过小学代课老师、车床操作工、英文翻译、办公室秘书、听力康复师,而在四十岁之后又成了一位作家。工作是我生命中那条一成不变的基线,但是在那条基线之上,总跳跃着一些不受任何规矩挟制的活跃点子,那就是我的爱好。——《废墟曾经辉煌》

界面文化:你说之前在诊所里每天工作8-9个小时,最肥硕的时间分给了工作,残渣给了小说。现在你已经不用做这份工作了,又是怎么看谋生与写作的关系的呢?

张翎:那时每天我要工作八九个小时,所以这些年没时间写散文,到现在只有这一本散文集(指《废墟曾经辉煌》)。谈论写作和谋生的关系,我就想起伍尔夫的一句话,一个女人要成为小说家,要有500英镑的年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间。在解决经济独立问题之前,我不能写小说。在那个年代,以写作维生非常难,可能很快就要进入一种状态——写不喜欢的东西混稿费。后来到大学讲座,我也会对大学生讲,梦想是翅膀,但一定要有脚,要能落地;第一我不愿意为稿费写不想写的东西,第二我不相信“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一种值得推崇的写作状态,那种漏着雨的写作只能出来一个杜甫。我现在用写作养活自己没问题,我过很简单的生活,浑身上下不会用什么大名牌,但会用很多钱去旅游,我希望我一直都能如此。

在当年还不能用写作养活自己的时候,我就想好要努力解决维生的问题。所以在成为听力康复师之前,我花了很多时间做调查,很多人跟我说可以做IT、金融或者会计,我想我有两个要求:一是工作一定要要跟人打交道,因为前面花了七年接受专业的英美文学的训练,我不希望浪费自己的英文才能,不愿意完全为了收入跟数字机器打交道;第二我不要加班。我对维生的看法是你不能太爱它——你太爱会为此消耗很多,你太爱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写作——但你也不能讨厌它。收入不错,责任不大,不用加班,这就可以了。

界面文化:可是当时你就想得明白这些了?

张翎:想得非常明白,我必须解决谋生的问题。我写书的时候必须要衣食无忧,但代价也很大,跟我同龄的国内作家相比,我起步不知道晚了多少,国内成名的作家老早都已经写出成名作,我才发表长篇处女作。为了成为听力康复师我做了很多年准备,中间也经历了很多困难。当年没有一个学校会录取我,因为我的本科训练跟第一个硕士与医学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要求的课没有一门是我修过的,最基础的医学统计学我都没学过,而且我也没钱交学费生活费。可是后来是我写了一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说我十六岁开始在厂里工作,我多么渴望做一份对别人有用的工作。系主任看到了非常感动,学费全免还给了我全额奖学金。进入系里以后我的同学都是五官科医生,我连解剖的骨头都不知道在哪里。但是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等到实习期过去、拿到正式的全美行医执照,我出国已经差不多10年了。我2010年以后辞去工作,那时维生已经不成问题,对我来说,一日三餐不是问题,有足够的钱旅游就够了,所以我当时就决定辞工作。

界面文化:在之前的采访里,你曾经提到贫穷是持续的影响,你觉得贫穷是你小说里很重要的主题吗?

张翎:《流年物语》里涉及我在厂里的工作。我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在厂里做车工,看到了那个年代的贫穷,即使有些人后来发迹了, 贫穷也会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记。贫穷会黏在他身上,像他的另一层皮;贫穷就像灾难,是持续的阴影。

界面文化:所以五年的工厂生活给你带来的是什么?是一种迫不及待想要走出去的心态吗?

张翎:绝对的。我在车间里时,车工的师傅十六岁,我十八岁,他学技术学得早,所以是我的师傅。据他今天的回忆,我那时候车出来的都是次品,他永远会悄悄地补车我的东西,但也不告诉我,就让我在角落安安静静地读书,我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服在那里自学《英语九百句》。进了大学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工厂,我大概是觉得那段生活很不堪回首,所以都没有回去过。那个工厂也很快就不存在了,工人都下岗了。2017年又碰上师傅,已经38年过去了,他就跟我回忆那些事情,说我车出来的都是次品。在工厂我主要的感受是孤独,他们的聊天我没兴趣,我在看书,没有玩伴。那个时候真不知道有高考,只是觉得时间就这么浪费了,所以要学点东西。

《流年物语》
张翎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6年

界面文化:刚才你说到自己写作起步晚,还要考虑谋生的问题,这个其实也是很多不以写作为职业的作家面对的共同困境。

张翎:回头看我在那个状态下完成小说,真是个“铁姑娘”。那时候我的写作时间极其有限,晚上八点到十一点的时间用于写作,不过那个时候睡眠好;现在睡眠很差,晚上就不写了,全部白天写。白天一醒来,我经常是牙也不刷、脸也不洗,状如女鬼地臭烘烘地上楼写作,连早餐都不吃,有时候我的家人发善心给做早餐我就吃一口,不做就不吃,到中午和午饭一起吃。下午三点到五点,再写一点点时间。现在时间多了,也不见得更多产,我还花很多时间在路上走。过去在诊所没办法请假,法定假期我都很谨慎,不能请很长时间,得要一天一天地请。因为我是诊所里唯一的听力康复师,病人需要连贯性(的康复治疗),我不能很长时间不在,所以请假的时候一想到有病人就心神不安,在中国待两个星期都太多,还有一次参加活动,我待了一天转头就走。

“战争不结束于熄火的瞬间,战争持续人的一生”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高大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江南精致而错综复杂的街景习俗人情中,举手投足间随时都可能碰碎他所遭遇的一切,不是他伤了人,就是人伤了他。江南的城郭像一件小号的金缕绣衣,他轻轻一动就能挣破那些精致的针脚。少年的他开始感觉到了轻巧的南方压在他身上的千斤重担。——《向北方》

界面文化:你在散文集中提到,中篇小说《向北方》是创作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它是什么意义上的转折点?

张翎:中篇里《向北方》是我个人比较偏爱的,我很希望以后能做成一个小说集。在那之前我已经出过“江南三部曲”(《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对江南题材有情绪的饱和,兴奋感不在了,审美疲劳开始了,我渴望一种突破。其实《向北方》的书名,别人不知道,对我自己来说是一种“宣言”,宣告着要暂时告别江南书写,进入全新的状态。《向北方》之后,比如《余震》和《金山》都不再拘泥于江南故土以及江南三代人的家族故事。这是我的文学意义上的叛逆期,有的人叛逆发生得很早,我的叛逆发生于那一刻——我觉得江南已经足够了,那就出走向北方,小说里对北方的描述有一些排比句,那就是我的心情——当时我厌倦了江南的憋屈,那种地理上的憋屈,因为人口居住密度很大、没有隐私可言的感觉。我在小说里有一个比喻,说有个人长得很高大,好像一举手投足就会碰触到他人,会给人际关系造成伤害。我内心非常向往那种开阔的、无人的地方,那种疏远中的相互扶持的人际关系。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短暂地走过一些地方是这样的,但我没有真正地在那样的环境生活过。

界面文化:这篇小说中对于加拿大边境还有听力康复师生涯的书写,在中文小说中都是相对少见的。这些内容与你自身的经历相关吗?

张翎:其实我不太愿意讲自己的事,你不拷问我的时候我的话题不太多。很多人对我经历的磨难不太了解,我觉得个人经历的跟时代比没什么好说的,是一粒尘埃,所以小说里几乎不写。人物的眼睛是我的,经历不是我的。《向北方》的故事不一定是我的生活经历,但肯定是我的思想经历。我在听力康复诊所看到过许多病人,除了正常的听力退化的老年人,还有战场上退役下来的一战二战的军人,我在上世纪90年代时接待过一战的老兵。为什么一战二战的老兵这么晚才去诊所呢?在过去的年代,听力障碍不会被认为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而且有的听力障碍在年轻时不很明显,年老时才显现出来。接待这些老兵,我会猛醒、震惊,可以看见他们在战场上经受的那种东西。我们常常说战争结束于什么什么时候,其实战争不是结束于那个熄火的瞬间,战争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地震也是一样。我说的战争和地震都是极端的灾难的例子,生活中也有比这些小的例子,我特别想写那些经历灾难又幸存的女人、生命力特别强盛的女人。这个在之前的江南题材里没有,在《向北方》里有,在《向北方》之后的每一部里都有。

界面文化:在《向北方》之后,经历灾难又幸存的女人成为了你作品中不断重复的小说人物形象,但是在诊所里见到的老兵多是男性吧?

张翎:有时候他们也会带太太来,讲一些生活经历。有一个老兵你怎么劝他戴助听器他都不肯,他觉得助听器是和无助衰老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再三地劝说他,他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戴了一副。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了诊所养的金丝雀的叫声——诊所养了金丝雀,让病人在等待的时候觉得不那么漫长——他突然站住了,流下了眼泪,他说,我已经三十年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了。金丝雀的叫声是3000赫兹以上的,老兵因为听力损失,2500赫兹之上的声音就听不到了。所以战争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对中国来说,抗战是1945年8月15日结束的吗?那只是战争某个阶段的结束,对某些人来说,战争是持续一辈子的。

界面文化:有人评价你的小说有中国传统世情小说的味道,你认同这种观点吗?

张翎:我觉得我在变化。“江南三部曲”跟章回小说还有点像,后来是有演变的;早年我觉得故事很多,现在觉得天下无新事,重点是怎么把故事讲好。最近的几部小说我已经对小说的形式有所觉醒,《流年物语》是用十件东西从各个角度回忆一个人,《劳雁》是幽灵叙事。这个觉醒也跟我常年的阅读有关系,因为我的专业是英美文学,早些年的阅读比较偏重西欧和北美的经典作品。我现在会反思什么是经典,经典是一部分有话语权的人坐在那里决定的。在经典形成的时代里,西欧和北美的声音更大,拉美、南欧、澳洲都不太在视野里。

界面文化:所以你认为,你的小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像中国传统世情小说。

张翎:我不想说中国传统,而是说小说传统,狄更斯的写法也跟中国的小说有点像,他的小说相当市井、人物巨多,我的《金山》里有话的人物也有75个。现在我就不会这么写,会把聚光灯打在几个人物身上,变化是必要的,变化是生命力的象征。我不太喜欢成熟这个词,成熟在生物学上就是要死了,瓜果成熟就是要落地,我能不成熟就不成熟,别人不喜欢也没有关系,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内心想写的东西——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说一本书好,这就有点恐怖、有点法西斯的味道了。

《废墟曾经辉煌》
张翎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9年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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