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怡彭
教育培训已经成为消费者投诉的重点领域之一。
2018年，上海市消保委受理教育培训有关的投诉数量增长了41.2%。在聚投诉等公开投诉平台上，教育相关投诉也占据了相当的比例。“招聘变培训”的投诉数量正在快速上涨。
以招聘名义诱导求职者上门，却在面试中推销培训课程，央视曾在2018年就对此进行过报道。界面教育发现，涉及以这一方式进行招生的不乏业务遍及全国的大型培训机构。
招聘变招生，学员背上大额贷款
2018年，广西贺州的程小在58同城上发布了求职简历。几天之后，程小接到了翡翠教育集团旗下盛东网络科技公司的电话，对方表示希望招聘UI设计，并承诺即使没有经验也可以免费教学。在得到不会产生任何费用的承诺后，程小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往盛东科技进行了面试。
程小对于UI设计几乎没有任何了解，但自称为咨询师的“面试官”仍然建议她尝试。
“咨询人员告诉我UI设计专业前景很好，薪资可以达到4-6千元，并且当地很缺乏IT行业的技术人员。”在贺州当地，这个工资待遇让初出茅庐的程小很心动。多位接受采访的学员均表示，急于就业的他们也正是被良好的待遇吸引。
在得到咨询师“保证安排工作，待遇3500-6000元”的承诺后，程小决定报名学习。而对于盛东网络科技公司自身的招聘岗位，却无人再次提起。
咨询师推荐了总价22800元，为期四个月的UI设计课程。当程小表示自己无力负担学费时，咨询人员顺势又推荐了分期付款的缴费方式。
咨询师向程小介绍称，贷款为6+18的模式，即前六个月每月还款339.3元，就业成功后每月还款金额为1444.06，分18个月还清，还款总金额为28028.8元，两年贷款利息为5228.88元。但直到这笔贷款到账，程小才知道这笔钱并非转给学员本人，而是直接转到翡翠教育的账户上。
对于生活贺州这样一个地级市的程小来说，每月还款金额近1500元的压力并不小，但咨询师保高薪就业的承诺让她放下了对贷款的担忧。“咨询人员告诉我学成后在本地每月可拿四五千，还款才1500元，根本就不用担心还款。”程小说。
多位翡翠教育的学生均对界面教育表示，咨询人员向其承诺过优质的合作企业与高额的薪酬。在翡翠教育的官网中，也有着“学院给每个学生都提供一份包就业协议，绝非普通就业协议和推荐就业协议”的承诺。
回想办理贷款的过程，程小表示流程异常简单。没有要求提供抵押，也没有验证还款能力。甚至在签字后也没有提供贷款合同。在第三方贷款机构打电话做风控时，其回答的问题都由咨询师现场“教学”。
在一次并不简单的“面试”过后，程小为自己买下了一份课程和就业承诺，并背上了价格不低的贷款。
正式开始上课之后，程小发现自己并非唯一一个因求职面试而最终报名培训班的人，几乎全班学生的报名来源都是招聘。
合作就业质量存疑，学生毕业后就业难
为了毕业后能够拿到更高的薪资，程小在4个月的课程中十分拼命，获得了不错的毕业成绩。但找工作的过程并没有想象的顺利。
翡翠教育将程小推荐给了当地的一些小型公司。它们并不是翡翠教育官网中宣传的合作企业，程小在那里只得到了2500元的月薪，这让程小在每月还贷后几乎无法生活。为了按时还款，程小自己找到一份设计的工作，但在入职不久后就因不符合用工要求被辞退。
根据翡翠教育的承诺，学员如果在一年内失业，可免费再次为学员推荐工作。但当程小再次回到翡翠教育时，相关老师表示需要一定时间，当地的合作企业很少，还有一些公司正在洽谈中。
经历了一番等待后，翡翠教育的老师再次将程小推荐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就业老师告诉我广告公司的老板是他的朋友，刚好缺一个设计，推荐过去也算是合作企业了。”程小此时才意识到被骗了。
在毕业的半年时间里，程小三次找到工作，却因能力不达标为由被辞退了三次。翡翠教育的老师对她不再热情，推荐就业的方式变为了提供一些公司的联系方式，由程小自行前去应聘，结局也都以失败收场。
程小的情况在翡翠教育并非个例。
同在广西翡翠教育学习的古月告诉界面教育，据其了解到的情况，目前大多数与她同期毕业的学生没有找到设计相关的工作，大部分为自主就业，并非学校推荐的协议单位。
程小与古月均表示，毕业后大部分人能够拿到的工资仅为2000-3000元，水平与培训之前相差无几。根据古月提供的微信截图，当她在求职上陷入困境时，翡翠教育的管理老师曾在下一期学员的微信群中宣传称，与古月同期的学员就业平均工资为5000元。但据古月了解，她的同学没有任何人工资达到5000元。
一位北京的学员晓明也向界面教育质疑“合作单位”的真实性。这位学员目前在毕业后入职了一家翡翠教育的合作企业，但他表示，只不过是该企业的某位负责人认识翡翠教育的负责人，谈不上协议单位。然而在翡翠教育官网，“互联网运营”课程介绍显示，今日头条、网易、百度、新浪等互联网企业，均被列为翡翠教育推荐工作的战略合作企业。
速成教学不受雇主认可，学生维权困难
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求职不成反背上高额债务，程小、古月以及许多学员没能因此而得到相应的回报。在一个学员自发组建的学员群中，一些学生表示以他们目前从事工资的薪资，根本无力偿还每个月的贷款，生活难以为继。
让程小难以接受的是，她屡次被用人单位以不能完成设计任务的理由而辞退。但在培训期间，她的成绩在UI设计班中相对靠前，并取得了合格证。屡次碰壁的求职经历让很多学员质疑两万多元的课程是否真的有价值。据程小透露，该班总分第一的学生也在找工作时被评价“技术不行”。
一位此前在翡翠教育任教的老师向界面教育表示，以招聘的形式招来的学生并不能保证真的喜欢并适合设计，学习效果也难以保证。而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也难以让学生学到职场所需要的设计能力。
据该老师透露，学生最后毕业会提交设计作品，按照翡翠的评价体系大多数都能合格。但大多以临摹为主，能够自主设计的很少。“这样基本不符合企业的用工需求，很难找到符合要求的工作。”这位老师表示。
但在意识到自己被骗之后，程小和她的同学们想要维权却并不容易。在工作中屡次碰壁而与翡翠教育负责人员进行沟通时，对方明确表示没有对教学质量进行探讨的意愿，并以会影响征信为由敦促学员继续还款。
合同也成为学员维权难的原因之一。尽管在官网明确提出为学员提供“包就业协议”，咨询师们也在咨询中多次给出了附带薪酬范围的就业承诺。但根据程小向界面教育提供的培训合同，翡翠教育仅保证提供“企事业用人单位的推荐机会，直至签署实习或劳动合同”，在薪资待遇方面未做任何规定。而如被用人单位辞退，合同中也仅规定提供再次工作推荐和技术指导。
在合同末尾，明确规定合同内容取代此前所有书面或口头承诺，即咨询师或学管师们在合同签署前对学员的所有薪资相关承诺，均不在合同所保证的范围内。
中国裁判文书网在2018年12月公布的一起民事诉讼判决书，记载了一起与“招聘变培训”相关的民事诉讼。根据判决书，原告李林峰同样为求职而来到了翡翠教育的子公司湖南卓越新腾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在未通过职业测试后被推荐报名了18800元的课程，并办理了服务费4060.8元的贷款，与程小、古月的经历几乎一致。
由于对教学质量、就业推荐服务感到不满，李林峰向长沙市雨花区人民法院递交了诉讼请求，要求翡翠教育及卓越新腾退还培训及分期贷款费用。根据民事判决书，雨花区人民法院认为翡翠教育通过招聘的方式吸引人员到其公司培训的法人单位，具有丰富的经验并处于优势地位。又考虑到卓越新腾不具备培训资质、无证据表明参与培训的教师具备相应的技能和培训资格，双方订立合同的权利与义务显失公平。最终，雨花区人民法院判决将培训费用由18800元变更为6000元，翡翠教育退还原告李林峰12800元。
从李林峰到翡翠教育的子公司“面试”，到法院判决翡翠教育退还部分学费，共耗时14个月的时间。尽管有此案例，维权对学员们来说仍然并不容易。
签署对赌协议，业绩大跃进
根据翡翠教育官网显示，翡翠教育集团成立于2012年，主要致力于互联网新兴领域的职业技术培训，已覆盖包括北京、天津、上海、广州、深圳、西安、成都等在内的全国30余个城市，拥有直营校区70余家，教学面积4.5万平方米，年均培养学员2万余人。
2017年12月，以艺术陶瓷为主业的A股上市公司文化长城（300089.SZ）发布公告，确定以发行股份及支付现金购买翡翠教育100%股权并募集配套资金交易事项，获得中国证监会上市公司并购重组审核委员会有条件通过，交易价格为15.75亿元。交易完成后，翡翠教育将成为文化长城的全资子公司，这也是2017年最大的一起教育行业并购案。
在此次并购当中，翡翠教育签署了对赌协议。翡翠教育业绩承诺股东及标的核心管理团队承诺2017年度翡翠教育要实现净利润9000万元、2017年至2018年共计实现净利润2.07亿元、2017年至2019年共计实现净利润3.59亿元。
然而，根据文化长城发布的审计公告，翡翠教育2015年、2016年、2017年1-4月营收分别为7340.33万元、2.92亿元、7980.99万元；归属母公司所有者的净利润分别为2130.76万元、350.03万元、-632.73万元，已呈下滑趋势。
但在翡翠教育完成并表的文化长城2018年的半年报中，翡翠教育在2017年完成了大跃进式的利润增长，实现净利润1.03亿元，超额完成0.9亿元的业绩承诺。同时在2018年上半年，翡翠教育也实现了2439万元的净利润。
从净利润大幅下滑到突然破亿，翡翠教育仅用了7个月的时间。“招聘变培训”的招生方式可能是促进招生的方式之一。
界面教育曾就“招聘变培训”一事尝试联系翡翠教育与文化长城，但双方官网所留联系方式均回复称对此并不清楚。根据文化长城所提供的联系方式，一位翡翠教育成都分公司的负责老师告诉界面教育“（当地）没有此类业务，但其它地区并不清楚”。
翡翠教育副董事长鲁志宏则在电话中回应界面教育，“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我不负责业务，要具体问各地方的负责人。”
在《1818黄金眼》栏目对相似事件的报道中，翡翠教育宁波盛逸计算机科技有限公司的张姓负责人对浙江电视台记者表示，通过58同城联系求职者，就是希望对方能够来公司就培训事宜进行咨询。
但在受访学员提供给界面教育的聊天截图中，翡翠教育子公司贺州市盛东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员明确表明是在进行招聘，由公司技术人员负责教学。教学费用前期免费，后期通过工资来进行返还。
可能存在以招聘为名义进行招生的还不只翡翠教育。通过百度搜索进行检索，“招聘变培训”的关键词已有超过250万条结果，涉及多家公司。武汉《长江商报》在2月28日报道称，IT培训公司达内科技（NASDAQ: TEDU）涉嫌欺诈招生，文中所提到的招生方式同样是招聘变培训，借贷交学费。
2月21日，达内科技在官网刊登声明，表示因找工作而被推荐参加培训并非涉嫌欺诈。声明称，在招聘类网站刊登招生信息是达内科技的四大招生方式之一，达内职业教育面向的学员均已满18岁，参与培训全部出于自愿，达内科技不可能强迫成年人做选择。
京衡律师事务所合伙人余超律师对界面教育表示，“招聘变招生”是否为欺诈行为很难定义，取决于企业是否履行了培训、推荐就业等合同相关条约。余超表示，目前很多“套路贷”合同都是经过精心设计，一旦陷入很难脱身，事前防患比事后维权更重要。
“在交钱、签合同之前切记一定要谨慎。”余超提醒道。
（应受访者要求，程小、古月、晓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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