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辽宁沈阳人,导演张猛在他的电影中常常讲述的,都是发生在东北的故事。导演处女作《耳朵大有福》,聚焦的是东北职工“大耳朵”王抗美的退休生活。至今最备受观众喜欢的《钢的琴》,也是讲述东北重工业城市里钢厂工人打造一架钢的钢琴的故事。
此时张猛的作品,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生猛,利用东北人常有的自我调侃和黑色幽默,对社会现实进行了非常深刻的讽刺。
张猛并非一开始就走上了电影导演的道路。毕业于舞台美术系的他,第一份工作是辽宁电视台担任舞美设计,在加盟本山传媒后,创作的小品《功夫》和《说事儿》分别获得了两届央视春晚小品类节目一等奖。
最早的《耳朵大有福》是一部纪录片,张猛在此基础上,将其改造成为一部故事片,至此才正式成为一名剧情片的导演。
《阳台上》是张猛最新的一部作品,原本定档2018年6月1日,后经过发行方的一些调整,最终定档2019年3月15日。这部作品围绕王镪饰演的张英雄,讲述这名土生土长的上海青年的复仇故事。
这部根据同名原著小说改编的电影,并没有出现张猛此前作品中的愤怒与讽刺,主角张英雄在父亲去世后,虽然动了对间接造成这场灾难的陆志强报复的心思,但性格懦弱又无法持续燃烧怒火的他,在观察中被陆志强的女儿陆珊珊(周冬雨饰)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青春的荷尔蒙在迷茫中开始一点点萌发。最终,他丢掉了为了复仇买来的刀,彻底放下了复仇、放下了陆珊珊,在一片废墟中,开始考虑自己的新生活。
《阳台上》的故事主线十分简单,导演张猛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对张英雄的第一人称视角的氛围打造上。尤其是影片中有多处直接采用了张英雄的第一人称偷窥视角,观众跟随他躲在一个小洞后或者红色的玻璃后面,盯着在阳台上梳洗、玩乐的陆珊珊。
如果沉浸在这个氛围当中,可以就像做梦一样,被带入张英雄的懵懂与迷茫,跟随他每一次动作细节的变化,感受这个青年眼中,世界变化后的模样与复仇的消逝。
为了打造好这个氛围,张猛固执地继续使用胶片进行拍摄。他或许是如今华语电影行业里少有的坚持还在使用胶片进行拍摄的导演,虽然他的理由非常简单,就是用数字摄影机时,“我不会喊停了”。
在他所擅长的拍摄现场里,一台摄影机是最合适的配置,而不是如今可能更多人会采用的多摄影机同时拍摄。他此前拍摄的另一部影片《枪炮腰花》,正是启用3、4部数字摄影机进行拍摄,那些多出来的摄影机,令他“坐在监视器前,目不暇接”。那些摄影机,能同时拍摄到一场戏中许多不同角度的镜头素材供后期在剪辑中选择,但张猛认为,“剪辑来了可能会觉得那个镜头好,但那个镜头不是你心中在现场拍摄时的有效镜头,可能旁边的一个镜头是好的。这就会改变你好多原始创作的初衷。”
他是一名守旧的人。在创作工具上,他的坚持在当下来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在创作背景中,他也认为过去的东北才是他理想的故事中的东北,如今的东北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我觉得变得没有个性了。可能是城市化的原因,包括城市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变化的太快了。再一个,就是现在都是统一的架构,人们的价值观都一样,变得更加现实,缺少那种在计划经济下本来我们都一样,人变得才会有个性,现在没有了。现在社会更开放,大家反而变得更加一致、没有特点了。”
表面上,在校园展映中被同学直接说拍的是“烂片”依然从容的张猛,似乎已经失去了过去作品中的那股愤怒,但他认为“我的愤怒一直在。作为导演,内心要有愤怒,对时代要保持这种东西,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跟着时代随波逐流下去。”
迷茫的青年人,成为张猛希望通过《阳台上》表达的最新主题。“身边很多年轻人很盲目、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愤怒是什么、仇恨是什么、悲哀是什么,反正就很漫无目的地活着。”
界面娱乐对话张猛:
界面娱乐:《阳台上》跟你过去的作品很不一样,故事很小很年轻,为什么会选择改编这样的作品?
张猛:当时看小说的时候,是因为看到它的那种小小的愤怒,格局都不是很大。对我来讲比较简单吧,最早在任晓雯的小说里看到的,带有一点点现实主义的东西,也有青春的东西,又是在大都市下面的小人物,生活在上海的。小说比较打动我,所以在去年正好有点时间,就做了一个这样的尝试。
界面娱乐:都市中的小人物一直是你持续拍摄的对象,不过此前的背景都是北方的成年人,这部故事的主角是生活在上海而且非常年轻的张英雄,感觉还挺不一样的。
张猛:这个是什么?就是我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何去何从的那种感觉。实际上看完小说后,发现这个时代,身边很多年轻人很盲目、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愤怒是什么、仇恨是什么、悲哀是什么,反正就很漫无目的地活着。就像今天那位同学说的,“不知道什么”,我说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界面娱乐:在这种迷茫的背后,你更想传递出怎样的价值或者观点吗?
张猛:我看这个小说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种叫做弱者报复弱者的概念。本身张英雄的故事当中是一个弱者,陆珊珊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更弱的人。弱者最终选择去报复更弱的人,这是小说传达给我的最想要的东西。
再加上他这种盲目性。最开始目标明确,我就是要弄他(陆国强),但是像小猫钓鱼一样,就被沈重带走了,再被陆珊珊带走了,然后仇恨就化解了。在这个社会中,肯定就是这样,各种东西过来,一下子改变了原始的初衷,把成长轨迹给磨没了,连仇恨都磨没了。
界面娱乐:在一开始做的时候,就希望把这部片子做的比较个人化,做得更艺术片一点吗?
张猛:其实刚开始做的时候,没有去考虑观众那么多这些那些的,就是喜欢嘛。我觉得面对现实主义来讲,像这样的小人物,作为导演,也不能袖手旁观。总不能总是服务感官刺激,或者服务于一个很程序化的故事。可能这样的人,得有导演去关注他,把他拍出来。
界面娱乐:有趣的是,相比同样经常拍摄小人物的导演,比如贾樟柯、宁浩,他们的小人物更有规律可循,你镜头中的人好像更加多样。
张猛:对,可能有些人希望我可以一直去做东北的,比如我原来也想过做东北三部曲的东西,也在做。实际上这些年更多的时间都在北京,或者说我喜欢的东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两千年左右那个时代的,不喜欢现在的这个样子。也有很多现实主义的故事发生了,但是我觉得不好,不值得我去表达它。
界面娱乐:你觉得是哪里变了?为什么不值得去表达了?
张猛:我觉得变得没有个性了。可能是城市化的原因,包括城市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变化的太快了。再一个,就是现在都是统一的架构,人们的价值观都一样,变得更加现实,缺少那种在计划经济下本来我们都一样,人变得才会有个性,现在没有了。现在社会更开放,大家反而变得更加一致、没有特点了。
界面娱乐:在这个故事里,没有看到你过去生猛的、愤怒的东西,感觉越来越平和。这与你自己的变化有关吗?
张猛:实际上我的内心还是有愤怒的,我的愤怒一直在,但是有愤怒没用。因为这个时代的一些限制,对我现在来说,还是拍观众喜闻乐见的会更好一些。作为导演,内心要有愤怒,对时代要保持这种东西,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跟着时代随波逐流下去。
界面娱乐:《阳台上》的故事在上海,上海也是中国最大最现代化的城市,你怎么看那些生存在上海的年轻人?片中特别强调了主角租的房子,两室一厅住了5个人,都是上下铺。
张猛:那是真的,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前年我还拍了一部拍《一切都好》,当时也是拍的在上海合租的人。他们跟我说的现在的东北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大多是外来的,东北的是我们本地的,他在自己家那边不出去。上海的年轻人是一种漂泊的感觉。
界面娱乐:张英雄身旁的沈重就是东北人来到上海,看到他反倒更感觉到过去你片中东北的感觉,是故意将他设计成这样有些搞笑和讽刺的吗?
张猛:倒也不是故意设计,他在小说里就是很重要的角色,不过小说里他不是东北人,是从福建过来的。我只是把他改成东北来的,有些东北的特点,可能是为了更符合我过去的创作习惯,而且本来去上海的东北人也很多。在改编时,我们就想怎么能把他改成电影语言中能让人看出来的感觉,因为小说中他没有太多的话。
界面娱乐:相比影片简单的故事,你通过偷窥视角的胶片拍摄营造出的氛围,会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
张猛:对,可能只记住张英雄通过一面红色的玻璃或者一个小孔,看到的一个女孩。虽然陆珊珊智力是有问题的,但在张英雄的眼里,她是很美的,因为大量的她的东西,都是张英雄自己想象出来的,她不一定像镜头中呈现的那么美。
界面娱乐:周冬雨说为了最好的效果,在拍摄她身材时还用了替身?
张猛:对,只有最后一个镜头用了替身,就一个镜头。
界面娱乐:可其实现在数字摄影机也能拍出无限接近胶片的效果,为什么你坚持用胶片拍摄全片?在之前的采访中,你也说过用数字摄影机拍了后不会喊停了。
张猛:对,不会了。为什么呢?我们拍《枪炮腰花》,最多的时候我们用了3、4台机器,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目不暇接。实际上给你带来的麻烦很大,到了后期重新去剪辑的时候,你会发现有大量的素材,剪辑来了可能会觉得那个镜头好,但那个镜头不是你心中在现场拍摄时的有效镜头,可能旁边的一个镜头是好的。这就会改变你好多原始创作的初衷。
胶片我觉得好一点是什么呢?至少还是叫做,一台摄影机在战斗,永远就用它来思考。在有一个,拍摄过程中会有间隙,可以换一个镜头或换一个胶片。那个是拍电影的乐趣,也是拍电影最美的地方。我觉得你在片场就会感受到,会很享受这3、4分钟的空间,而不是数字那样,完事就赶紧出。
界面娱乐:你之前提到很少看到想拍的现实主义题材故事,而且现在主流的也是数字摄影机拍摄,这是不是也是你在近些年作为导演产量减少、去担任其他影片监制的原因?
张猛:我就做了两个监制吧。这里面有很多不是我们自己的计划,有的是之前的同事和朋友,都是一些更年轻的导演。我主要是帮别人看看剧本,毕竟监制也是一笔收入。而且帮他们调整一下剧本,实际上在没戏拍的时候,每天都有剧本可以看。就像之前有一个监制项目,大概帮他陆陆续续地看了一年,一稿一稿的改,同时我也在干着自己的事,这个都可以同时去推进。再加上年轻的导演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关系、资源,可以帮他们去推荐,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
界面娱乐:现在有一些人认为,你执导的《钢的琴》是巅峰,之后都在走下坡路,你认为这种说法靠谱吗?会介意这些批评吗?
张猛:我不是觉得(这种观点)靠不靠谱,就像《阳台上》似的,有的人是没有愤怒的,有的人天生就有愤怒。但对我来讲他们都是迷茫的。我不会在意,因为拍《耳朵大有福》、《钢的琴》的时候,那种声音比现在还要激烈。电影本身就是这样,既然拿出来上映,既然出来跑宣传,一定会遇到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