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夫人”的声音:对话南希·加德纳·威廉斯

南希·加德纳·威廉斯在《巴黎评论》的访谈中,聊到了亡夫的创作背景、写作生活,以及战争与病痛对其写作产生的影响。

《斯通纳》

《斯通纳》作者约翰·威廉斯(John William)的遗孀南希·加德纳·威廉斯(Nancy Gardner Williams)住在科罗拉多州靠近沙漠的普韦布洛(Pueblo)附近的一座小屋。这座临近落基山脉的城市曾因其钢铁产业闻名。南希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细心而富有观察力,虽然友好却与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话并不多,但你马上能看出来,她和她的丈夫是同一类人。“不会咆哮、不了解时尚,也不浮夸。”美国小说家丹·韦克菲尔德(Dan Wakefield)曾这样描述约翰·威廉斯,南希似乎也是这样的人。南希曾在丹佛大学就读英语文学专业,她的讲师之一就是约翰·威廉斯。

《巴黎评论》:威廉斯女士,你于1959年在丹佛和约翰相遇,他是你的教授,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人?

威廉斯:他总是打着领结,总是在抽烟,哪怕是上课的时候。我从来没见他不打领结来上课。他是个好老师。他喜欢东西整整齐齐的,整个人的风度也很清爽。

《巴黎评论》:他来自一个贫穷的家庭。

威廉斯:是的,他家很穷。他的母亲喜欢阅读浪漫小说杂志。他十二岁的时候,在市里的书店找到了一份工作,书店老板对他很有兴趣。有时候,约翰发现母亲在哭,但那是他们家最困难的时候,连食物都买不起,那种压力和担忧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不过他们家有一个农场,所以有时候食物是够的。约翰曾经带我去看过那个农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

《巴黎评论》:他是怎样成功读大学的?

威廉斯:他本来没有任何机会接受教育,毕竟他家里没有钱。但那时候,只要为二战参军就能上学,政府会付学费。他很幸运。

《巴黎评论》:他作为一名作者,第一次获得认可的是《屠夫十字镇》这本小说。他写的小说背景各有不同,类型也很多样,但《屠夫十字镇》的内容似乎离一名大学教授的生活非常远,你知道是什么让他决定写一本西部小说吗?

威廉斯:他曾经在西部住过一段时间,对西部的环境很熟悉。他在写《屠夫十字镇》的时候,会在森林或者山里露营。艾默生曾说自然是邪恶的,但约翰应该并不同意这一点。我觉得《屠夫十字镇》并不算是一本自传性质的小说,但里面确实有约翰自己的经历——杀戮是不会停止的。

《屠夫十字镇》
[美]约翰·威廉斯 著 李广荣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7

《巴黎评论》:这本书是对战争的隐喻吗?

威廉斯:是的,我觉得是这样的。

《巴黎评论》:他在战争期间做了什么?

威廉斯:高中的时候,他曾做过电台广播的工作,之后他又学习了一些相关的知识,所以当他被招募进美国陆军航空军(Army Air Forces)时,马上被送去接受了更多相关训练,之后成为C-45飞机的广播操作员。这就是他在战争中的工作,他去过中国、缅甸和印度,他还被枪击过。还有一次,他所乘坐的飞机飞得很低,在树顶上绕圈,最后,重力导致飞机失控,约翰清醒过来后发现他人在飞机外。他不知道是自己爬出飞机的,还是被甩出来的。他和前排的其他两个人活了下来,后排的五个人去世了。这场事故让他一辈子都受到困扰:“为什么我活了下来,他们却死了?”我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总是做噩梦,疟疾会复发,而那时候距离战争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时间会让噩梦逐渐消散,但他仍然会做噩梦。那两年半的杀戮、杀戮、杀戮,是不会消失的。

《巴黎评论》:他的第一本小说《唯有黑夜》(Nothing but the Night)的故事内核,是儿子被他的父亲抛弃,并沉浸在童年早期经历的痛苦之中。是这本书让你意识到了约翰写作的欲望和他的能力,感受到了他的经历给他带来的能力。而且这本书是他在战争期间在缅甸写成的,那时候他才22岁。

威廉斯:是的。

《巴黎评论》:为什么他自己很少提起这本书?

威廉斯:我不知道,如果我在采访之前重读一遍,也许会知道原因。他是在坠机事件的恢复期开始写《唯有黑夜》的。根据规定,他应该被送回家,但当时的条件做不到。但他不用再为军队工作了,政策就是这样的,如果你受了伤,你就不用再服役。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纸张,想象一下吧,他住在一个帐篷里,他的宠物猫鼬一天会来看他几次。丛林里除了几个其他帐篷,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电影,没有电台,没有图书馆,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在这样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下,只能通过写作来抵御无聊。

当他身体恢复后,他自愿去帮一架坠毁的飞机的飞行员拿回他身上的军人身份确认牌。他们知道那个飞行员已经去世了,但一直没拿回他的身份牌,这样的话,他的家人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和其他两个人一路闯过丛林,这本身就是一种冒险。但他需要做些什么,所以他写了一本小说,也拿回了那个飞行员的身份牌。

《巴黎评论》:你会在写作上给他提供帮助吗?

威廉斯:不会,只有一次,那时他拿着《奥古斯都》的结尾走下楼来,我马上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我对他说,你已经写了太久了,是时候给它收尾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对他的写作提出建议。

《奥古斯都》
[美]约翰·威廉斯 著 郑远涛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5

《巴黎评论》:他参考了你的建议吗?

威廉斯:是的。

《巴黎评论》:他每天都写作吗?

威廉斯:暑假的时候,只要他有时间,就会每天写作。其他时候他要教学。他是一个极度方法派的作家,写作的时候很痛苦,他很仔细地列好提纲。因为他不想重写修改任何段落。他大概早晨七点半、八点左右开始写作,也许会喝点咖啡。他很少吃早餐。然后他去楼上的工作室,我到午餐时才会见到他,偶尔他也会在花园里。他会在花园里照料蔬菜,他喜欢那个花园。如果他在花园里,我就知道他的写作卡住了,需要放松。一会他就会上楼继续写作。中午他会下楼来吃午饭,我们通常是一起吃午饭的,之后他可能会去大学里取信,或者和某人聊一会。下午他会继续上楼工作两三个小时,为第二天的工作做计划,这样他就能知道自己每天完成了什么。

《巴黎评论》:1973年,《奥古斯都》获得了国家图书奖。他和约翰·巴思(John Barth)一同获奖,并分享了奖金。但他说,“我不在乎,我从来没想过会靠我的写作赚钱。”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据说他还说过,他不在乎自己有一千个还是十万个读者。

威廉斯:他太独立又太有想法了。他有自己谋生的方式,所以对自己的作品被接受与否完全不担心。

《巴黎评论》:约翰相信人类的理性吗?

威廉斯:我觉得他不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他对抽象的概念没有兴趣,他更喜欢具体的例子。我想到他教20世纪诗歌课的时候,他喜欢教这门课,他喜欢诗歌,他也许也喜欢那些诗人。但如果把诗歌转换成哲学问题,他就会失去兴趣。

《巴黎评论》:但这暗含的一个问题是——不止在《斯通纳》中出现过——到底什么是幸福的生活?

威廉斯:确实没错。但幸福的生活并不存在于任何哲学现实中,而是存在于你和我的谈话中。

《斯通纳》
[美]约翰·威廉斯  著 杨向荣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1

《巴黎评论》:他的三本小说都写于1960-1972年期间,这是冷战、古巴危机、越南战争、 黑豹党的时代。他认为作者应该承担政治或社会义务吗?

威廉斯:不会,他只有个人的义务。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写作承载着直接的政治责任。但是在《奥古斯都》中,他确实记录或至少发明了一个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有所联系的世界,并在其中探讨了战争的问题。《斯通纳》也是一样。但如果是直接的责任,比如在电视上露面说点什么,他是不会同意的。

《巴黎评论》:《奥古斯都》中有一句话大概是这样说的:评判别人很容易,但增长知识却很难。

威廉斯:约翰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认为评判别人是最糟糕的事情。

《巴黎评论》:那是1972年。十三年后,1985年,约翰从大学退休。1972年之后,他的写作发生了什么变化?

威廉斯:他的健康状态不好,可以说很差。《奥古斯都》之后,他没有了写作的精力。他着手写了另一本小说《理性的休眠》(Sleep of Reason),非常精彩。

《巴黎评论》:说到他的健康状态,你是说他的肺病还是酗酒?

威廉斯:都有。

《巴黎评论》:有什么事件导致他开始酗酒吗?

威廉斯:没有,他在德克萨斯长大,喝酒是一个非常成人、成熟的事情。他说他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喝啤酒了。

《巴黎评论》:但显然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他的饮酒量开始失控了?

威廉斯:我不会用“失控”这个词。他对酒精有依赖性。随着夜深,他的心情会越来越差,但他不会失控。他每天总是会起床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主要是教书。

《巴黎评论》:这会影响他的自尊吗?

威廉斯:不会,他的自尊心没有问题,也没什么会影响到他的自尊。他心中有自己要处理的恶魔,所以我不会劝他戒酒。我见过他做噩梦的样子,见过他因为战争而感受到的悲伤,也见过他疟疾发作的样子。我见过这些场景之后,就会想,难怪他喝酒。

约翰·威廉斯

《巴黎评论》:在《斯通纳》中,他把“自我”比作丛林,与这种自我共存就像是被流放一样。

威廉斯:没错,我们只有自我。我觉得这正是约翰的思考方式。自我是一个丛林,无法被穿透,而且让人感到窒息、炎热而危险。他了解丛林,他的大脑就是丛林,这在他的经验里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巴黎评论》:他原本想为《斯通纳》选一句箴言,是何塞·奥特嘉·伊·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写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想要做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但最后他没有把它放进书中。这句话对他个人有什么意义?

威廉斯:这句话直接总结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不是吗?看看有多少阻碍让我们无法成为自己就知道了。对约翰来说,贫穷限制了他,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约翰也是我见过最接近成功的人。他所做的事情真的是他自己想做的。虽然他直到三十岁才开始写作,但至少他开始写了。他愿意做出任何牺牲,也愿意面临任何挑战,他会一直坚持。

但他似乎不太愿意探索他的自我,也许他是用写小说的方式达到了这个目的。他平常很少聊自己的事。他很聪明幽默,手头总是在忙着什么,他是非常活跃的,但他很不愿意敞开心扉聊天。

《巴黎评论》:他是个矛盾的人吗?

威廉斯:我觉得不是。他是一个统一的人,他不是个矛盾的人,也不会质疑自己的矛盾。能聊聊他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很开心,我不觉得自己公道地呈现了他的样子。他是一个好人,很好的好人。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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