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等待王子到寻找自我:迪士尼是如何治愈“公主病”的?

从白雪公主到冰雪王后,公主形象是对女性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现实处境的反映。

《冰雪奇缘》中的安娜和艾莎公主

撰文:梁瑀可

编辑:朱洁树

自1937年动画长片《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以来,迪士尼已成功塑造出14位脍炙人口的公主形象。她们有的被施了魔法,有的与野兽陷入恋情,有的替父亲出征打仗。公主们虽然身世千差万别,但都被赋予了一些相似的角色设定,例如她们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尖尖的下巴、硕大的眼睛、上扬的眼角、凹凸有致的身材……这已成为迪士尼的标志性符号。公主往往代表真善美,因此一定纯真无暇,容易被利欲熏心的坏人迫害,但历尽艰辛后最终会被王子拯救。在《无敌破坏王2》里,公主们首次对自己的这种公式化设定进行了官方吐槽,她们穿着带有与自己身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图案睡衣聚到一起开趴体。当遇到小女孩云妮洛普时,她们问道:“你也是公主?”“你有魔法长发吗?”“有魔法的双手吗?”“小动物会跟你说话吗?”“曾被人下毒吗?”“受过诅咒吗?”“被绑架或被奴役吗?”“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你的难题,都是靠男人解决的?”在最终得到云妮洛普对最后一个问题肯定的回答后,公主们才终于认可了她的身份,“她是公主没错。”

《无敌破坏王2》(2018)里,迪士尼公主齐聚一堂

这种早期的迪士尼动画中的公主形象,随着当代女性角色的转变而显得越来越格格不入。实际上,迪士尼一直在尝试对公主单一化的形象进行突破,早期的白雪公主、睡美人爱洛和灰姑娘仙蒂性格温顺、谦卑,后来的花木兰、宝嘉康蒂、乐佩公主开始展现出女性独立的一面,表现出勇敢的冒险精神,她们的结局也不单是跟王子结合在一起,而是有了更多选择,到《冰雪奇缘》里,艾莎公主成长的结果就是不再害怕释放自己的超能力,传达的信息就是,女性要解放,不需要再柔弱。据推文上盛传,即将于2019年上映的《冰雪奇缘2》里,艾莎公主还将经历一场百合恋情,如果传言属实,她将是迪士尼首位女同公主。女性的命运图谱书写中可以不必男性的参与,这是八十年前的公主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如果具有“被动”“弱者”特质的女性形象被认为是“公主病”的话,那么新的公主角色则拥有了更多“主动”“好强”“冒险”的气质,这个转变的过程,实际上也是现实生活中女性地位提升和追求自我的过程。二十世纪以来是全世界女性觉醒与梦想实现的时代,在女性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全世界女性都在为平权而努力,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动画中的人物形象也随着这一进程不断变化。可以说,公主形象不单纯是一种影视艺术成果的展示,更是对女性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现实处境的反映。

1930s-1960s:万般推崇的家庭天使形象

迪士尼1937年出品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是电影史上第一部动画电影,片中的白雪公主以美丽和善良的形象征服了一代人,其外形完全忠于童话里描述的“皮肤好似白雪,双眼照亮人心,朱唇红如血,头发黑似夜”。许多人都还记得片中白雪公主与小鸟莺声燕语地对唱、和小动物们一起打扫家庭的勤劳,还有充满爱心地对待七个小矮人的场景,整部动画弥漫着和谐温馨的生活气氛,在舞台剧般的歌声中宣言对家庭劳动的赞美。不难发现,无论从形象(时髦的漆黑卷发、微微丰满的身材、还有蓬袖长裙等元素),还是人物气质(打扫房间做家务),白雪公主都明显具有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痕迹。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1937)

彼时美国流行的女性形象是“家庭天使”。天使之名源于基督教,指的是一个服从上帝使命、传达神圣法令、保佑正义的人,这个形象后来逐步应用到了理想女性身上:漂亮、忠诚、温顺,并准备牺牲自己的需要及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这是令当时的男性向往的女性形象,因为女性的顺从可以反衬男性的高大、无上权威。由于社会分工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持家成了对“家庭天使”的必然要求。《白雪公主》《仙履奇缘》《睡美人》里的女主角均被打造成这样男性视角中的完美女性形象,迎合了彼时美国社会各阶层的审美需求。

在《仙履奇缘》的故事里,灰姑娘仙蒂在家里不辞辛苦地劳动,被残暴和自私的继母当佣人使唤,她后来在仙子的帮助下,终于穿上了水晶鞋,乘坐着豪华马车,来到王子的身边。该片告诉人们,女人只有通过一个好的婚姻才能改变命运,而善良和任劳任怨是获得这种机会的前提。白雪公主也自始至终处于完全被动的状态,甚至主题歌都是“someday my prince will come”(总有一天我的王子会出现),在面对皇后的毒辣手段时,她没有丝毫思辨能力和反抗能力,只能吃下毒苹果后躺在棺材里等待被王子吻醒。此类影片的叙事逻辑是,只要女人“纯洁、天真、柔弱”,就一定会被“高贵、勇敢”的男人拯救。

《仙履奇缘》(1950)中的灰姑娘仙蒂

事实上,当时盛行的女性观认为贤妻良母是正常女性的惟一生存方式。这套社会规范的科学理论基础是生物决定论,即女人的角色是由女性的生理差别所决定的,归根结底,性的差别(sexual difference)决定了女人的从属地位。“家庭天使”不仅存在于童话故事和动画电影里,影视作品、报刊杂志等社会舆论也都在宣传这一完美女性标准。在那个时期,《大西洋》报有一篇文章说:“尽管妇女有许多职业,但她们只有一项使命———做母亲。妇女是社会的黏合剂,保持妇女的特点将有效抵制竞争和物质主义的男性世界;如果妇女仿效女权主义者去做什么企业家,她们的自然本能便会枯竭,现代妇女所必须恢复的是这一常识:做一个女人是她的中心任务和最大荣誉。……妇女必须勇敢地宣布没有一项工作比做家庭妇女和母亲更激动人心,更有必要,更有价值。”《周末评论》一篇文章表达了同样的意见:“做个好妻子,好母亲,简而言之,做个好家庭主妇是世界上一切工作中最重要的。”

《睡美人》(1959)的爱洛公主

1960s-2000:更加主动和多元化的公主形象

到了20世纪60年代,战后美国经济复苏的黄金时期给女性带来了不同的机遇。随着女性地位的提高,迪士尼动画中的女性意识也逐渐凸显,公主们被赋予更加独立、坚强的人格特征。迪士尼官方把这一时期定义为“迪士尼动画的复兴时代”。这一时期的公主形象有两个突出的改变:一是女主们在把握命运的过程中更具主动性,二是更加多元化的种族形象被带入到电影里。

《小美人鱼》中的爱丽儿恋慕王子、向往陆地,在一次探险中,她救起了几乎溺水的亚克力王子并对他一见钟情;《美女与野兽》的贝儿是一位知性美丽、聪明优雅、爱读书的女性,她用自己善良聪明的天性发现了野兽身上的闪光点,最终获得了幸福;《风中奇缘》中的宝嘉康蒂公主勇于自我牺牲、用爱感化生命,她平息了两族战争,为维护本族利益选择留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中国观众所熟知的《花木兰》里,坚忍不拔、孝敬父母的木兰替父从军的行为最终获得了皇帝的尊敬。这一时期迪士尼的女主角们不再被动接受命运安排、隐忍等待救助,而是通过展露女性勇敢、独立、坚强的一面,踏上征途,呈现了勇于表达自我的新女性形象。

《小美人鱼》(1989)中的爱丽儿公主
《风中奇缘》(1995)中的宝嘉康蒂公主

彼时的社会环境是,美国女性在战后经济发展的带动下获得了更多的工作机会——1947年美国妇女就业比例为29%,1960年已增长为37.7%。当时美国女性积极参与就业,男女地位趋于平等。正是因为女性可以平等地接受教育,可以在职场与男性公平竞争,女性才得以脱离男性实现经济、地位和婚姻的独立。那个时代,美国女权运动“第二次浪潮”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贝蒂·弗里丹在她的著作《女性的奥秘》里描绘了女性在工业社会中的生活状态和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全职家庭主妇这一沉闷而备受禁锢角色的矛盾。她指出,这些家庭主妇并不满足于相夫教子的生活,但社会舆论一直压抑着女性的需求与自信。她认为女性与男性一样有能力在任何职业领域谋求进步和成就,她鼓励女性走出家庭,接受更多教育,谋求事业发展,在经济、情感和智力上摆脱对男性的依赖。

当时出现的一个突出的矛盾就是,“家庭天使”的观念伴随着妇女就业进入了社会经济领域,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性别职业分离和报酬上的不平等。即使在肯尼迪政府通过《同酬法》之后,也无并没有改变这种状况。对女人来说,固有观念把她们局限在传统女性角色范围,而现实的经济生活又带来角色冲突和不平等待遇。在《花木兰》里这种冲突表现的最为明显,女性在社会上比男性拥有的机会更少,想要冲破传统舆论对女性的期许,就要面对被主流社会遗弃的风险。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地位作为电影的主要矛盾出现,这与当时美国女性面临的社会矛盾契合,更能引起共鸣。这或许也是为什么《花木兰》在美国比在中国口碑更佳的原因——该片的隐喻是女性的反叛意味着彻底逃离传统家庭生活,如果她们想拥有自己的事业,也许就要放弃婚姻生活。

《花木兰》(1998)

上世纪80年代,美国各地掀起了一场PC(Political Correctness)运动,要求修正语言中有歧义和偏见的表达,以及可能带给弱势群体、少数族裔不愉快感受的表达。詹姆士·芬·加纳在1990年代出版了《政治正确童话:不具歧视和偏见的童话故事》,这本书根据“政治正确”的要求,对《小红帽》《白雪公主》《三只小猪》《灰姑娘》等经典童话进行改写,全面清除了其中的歧视和偏见语言,轰动一时。

这种多元化政治正确的观念也表现在迪士尼动画里:来自海洋的小美人鱼顶着一头红发,不再是单一的金发碧眼的公主形象;《美女与野兽》中的贝儿爱上的是一头狮子;《公主与青蛙》中的公主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卷发,这也是迪士尼第一次让黑人女孩成为故事主角,她的王子是一只青蛙。这些作品中,不同种族之间的冲突与融合被重点刻画,少数族裔的自卑与敏感博得了观众的同情,让人在观影之后更能对不同种族的人们敞开心胸,变得更加包容。公主从清一色的白人公主,变成亚裔、非洲裔、印第安裔、阿拉伯裔、波利尼西亚裔……不论何种身份的女孩都有权追求自己的梦想、成为公主,也是这一阶段迪士尼动画电影故事中隐含的主题。

《美女与野兽》(1991)中的贝儿公主
《公主与青蛙》(2009)中的蒂亚娜公主

21世纪至今:比王子更重要的是找寻自我

21世纪,女性主义思想发展更为深入,引入讨论的范围也更加广泛。在后现代女性主义和多元文化理论的影响下,人们开始意识到女性主义运动不只平权这么简单,它包容多样性和普遍性的差异,也暗示了在许多固有的男性思维模式中讨论的局限。人们意识到,所谓新女性,并非有一个既定的模式,而是意味着更开放多元的价值观。这个时候的迪士尼公主也展现了现代女性的独立意识和自由精神,她们不再只为爱而生、为爱而活,而是能够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己的本质以及生命意义,这是女性意识觉醒的重要一步。女性意识是指女性对自身作为人,尤其是女人的价值的体验醒悟;它既是一种性别意识又带有社会属性:表现为女性挣脱精神压迫、努力摆脱附庸地位,并进而具有独立人格。

公主电影,也越来越成为“女性电影”,随着女主力量的增强,片中男性角色的力量相应地被弱化,男性身份甚至由“施救者”变为“被救者”,而公主们,也不再盲目相信浪漫爱情。在《冰雪奇缘》中,艾莎对被“一见钟情”迷昏了头脑的妹妹说出:“你不能嫁给一个刚认识的人”“你对真爱了解多少?”公主的爱情生活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甚至第一次出现了反派王子汉斯的形象。《海洋奇缘》中的莫阿娜公主作为航海世家的后代,为了找寻传说中的神秘之岛,独自踏上了航海之旅,她不仅没有美丽优雅的身材,也不需要王子,不需要爱情。可以说,从依赖王子,到与王子互助合作,直至不需要王子,迪士尼公主完成了革命性的角色反转,大女主们正在用实际行动去掉自己的“公主病”。

《海洋奇缘》(2016)中的莫阿娜公主
《勇敢传说》(2012)中的梅莉达公主

这时的公主们,更加勇敢无畏,她们生命中更重要的任务是认识自我,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勇敢传说》里的梅莉达公主虽然是皇宫里的小公主,集万般宠爱于一身,但逃离城堡的束缚、张弩舞剑、和心爱的坐骑安格斯在无尽延绵的高地上驰骋,才是她真正醉心向往的生活,冒险的旅程让她重新领悟到勇气的真谛和自己的使命。《冰雪奇缘》中的艾莎公主竭力压抑的超能力,正是女性力量的隐喻,最终艾莎接受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再害怕释放自己的能力,是对真实自我的认知,与自我的和解。该片的主题也已经转移到了女性之间的关系上来,安娜与艾莎之间的姐妹情谊成为了故事主线,妹妹安娜的爱拯救了姐姐艾莎,女性的落难通过女性的解救得以完成。

戴上公主桂冠、穿上华丽裙装是很多女孩从小的梦想,动画电影在为孩子们讲述一个个美丽童话的时候,也在潜移默化进行着文化输出和儿童教育。每个来自不同时期的公主都代表着特定语境下女性楷模形象,不同于八十年前给出的简单化一的答案,现在的迪士尼动画把问题留给了观众自己——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公主?

《冰雪奇缘2》(2019)预告片截屏

【迪士尼动画中的“公主”们】

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1937)

灰姑娘仙蒂——《仙履奇缘》(1950)

爱洛公主——《睡美人》(1959)

爱丽儿公主——《小美人鱼》(1989)

贝儿公主——《美女与野兽》(1991)

茉莉公主——《阿拉丁》(1992)

宝嘉康蒂公主——《风中奇缘》(1995)

花木兰——《花木兰》(1998)

蒂亚娜公主——《公主和青蛙》(2009)

乐佩公主——《魔发奇缘》(2010)

梅莉达公主——《勇敢传说》(2012)

安娜和艾莎公主——《冰雪奇缘》(2013)

莫阿娜公主——《海洋奇缘》(2016)

【参考文献】

华静. 女权主义、女性地位和女性形象——析美国迪士尼经典动画片中公主形象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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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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