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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刘海川
一
不满24周岁的蒋欢正被孤独感折磨着。
2019年1月7日晚上,他蜷缩在广东省肇庆市德庆县悦城镇出租房里一米多宽的床上。近一个月来,他陷入困境。
这段时间,他正在为“迪迦奥特曼”视频的拍摄忙碌。视频的创意用了半个月,道具也做了十几天。
蒋欢,网名“3锅儿”,手机短视频平台上最早的网红之一。自从2015年7月拍摄第一条短视频以来,他被认为是原创能力最强的拍摄者之一——尤其在道具和特效制作方面。
2016年夏天,他凭借玩泥巴系列视频登上综艺节目《我为喜剧狂》。2017年年底,他再次因年度土味维密秀视频爆红。
但他和多数原创者一样,时常面临创意枯竭的窘境。在为奥特曼视频的创意冥思苦想的那半个月,他总是在夜晚把自己关在卧室,半躺在床上,烟不离手,在黑暗中对着天花板发呆。
徒弟何金友、曾瑞友、沈欢半夜打游戏、做饭制造的噪音让蒋欢无比烦躁,他只好用纸巾塞住耳朵——2017年,蒋欢先后收了四个徒弟,团队名叫“乡村F5”。徒弟们与他同住,食宿费用也由他支付。
奥特曼的短视频里,蒋欢和徒弟们仿照村里楼房的样子,用白色双面胶在纸箱上贴出瓷砖的效果,用绿色、红色胶带拼接出门窗的形象。迪迦奥特曼的衣服是网购的,店家还送了一副迪迦的面具。参演人员们扮演着地球保卫队队员,把彩色贴纸贴在白衬衣上,蓝色裤子是从悦城镇菜市场买来的四条蓝色秋裤。
除了头盔、模型汽车和召唤奥特曼的呼叫器,短视频里出现的其他道具全由他们手工制成,成本大约3000元。
但即便敲定了服装,剧情设计和其他道具的制作依然没有着落。
“无人理解,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创作上的所有压力只能自己扛着。“
那天晚上,他决定天亮之后就开始拍摄,尽管当时他连怪兽的造型该如何设计都没想好。
3分3秒的成片套用了奥特曼的经典剧情:某地区出现怪兽,前去救援的地球保卫队不敌,呼叫迪迦奥特曼支援。迪迦力战不支,但在正义精神的召唤下重新迸发出巨大能量,打败怪兽后离开地球。
2019年1月8日,平均年龄刚刚超过21岁的五人团队从早上八点多拍到下午两点多,蒋欢回到出租房剪接视频,当晚七点完成。
“我看了一遍,真没觉得有多搞笑。”他并不确定粉丝是否会喜欢,但又到了不得不更新视频的时候。
精良的道具、略显夸张的表演和令人捧腹的自制特效加持,视频上传到“快手”平台后,播放量迅速突破一千万次。
被冠以“土味奥特曼”之名的短片,从国内公共舆论场火到国外的社交平台上。网友晒出截图,《奥特曼》日本原作设计师转发推荐,日本电影导演岩井俊二点赞。
他从评论里知道土味奥特曼上了微博热搜。广告商和媒体也在联系他。
“我好像又火了。”他说,“不过火得快,过气也会很快。互联网就是这么残酷。”
二
出生于1995年的蒋欢是重庆市潼南区新胜镇山村长大的留守儿童。从5岁起,他的父母到东莞毛衣加工厂打工,奶奶、姑姑接力将他抚养到16岁。
童年时期的山野生活至今在他脑海中留有印记。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和热闹场合,远离年轻人主流的娱乐方式,除了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玩手机,他为数不多的消遣是骑着摩托车在悦城镇各个村子里闲逛。
2011年,刚读高一的蒋欢辍学。暴怒的父亲在电话里发完脾气,陷入沉默。他为蒋欢买了一张重庆到东莞的硬座火车票。
绿皮火车要行驶二十多个小时。他很快把手机玩没电了,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疾驰的山影。他正在驶向父亲的命运。“就算打工一辈子又能怎样呢?一眼就能看到头的。”他说。
他在父亲介绍的一家气泡塑料膜工厂打工到2014年4月。他经常旷工,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打工青年,月收入最高1800元。
从2014年4月到2015年4月,想躲避父母束缚的蒋欢在北京通州马驹桥一家电子工厂又打了一年工,他基本没有离开过厂区,也没有参加工友们的集体活动,总喜欢一个人待在宿舍玩手机。
后来,他说这一年是他打工生涯里唯一认真对待的时间,“但觉得自己像一个机器人,日复一日站在流水线上把液晶板卡进屏幕边框里,我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一个工具。”
2015年4月,这个20岁的打工青年只身到福建莆田的高仿鞋作坊边打工边卖鞋,客户都是亲戚朋友。
亲戚朋友几个月买一次鞋,短视频爱好者蒋欢决定自己拍视频积累粉丝,再把鞋卖给粉丝。
2015年7月,蒋欢只穿一条内裤,全身涂满泥巴,录制了一段玩泥巴的短视频,播放量达到一百多万次。
一下午就有四千多个粉丝关注他,吓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不敢相信一段十几秒的视频会有这样的关注度。”
这将是他走红的开始。
三
接下来的三个月,蒋欢拍摄了三四条玩泥巴主题的短视频,粉丝涨到40多万。他离开制鞋作坊,开始专职拍视频。
附近的打工青年慕名而来。小团队的核心成员里有一个湖北打工者和一个福建南平来的打工者。蒋欢的快手账号名是“3锅儿”,他给两位伙伴取名二锅、四锅。
他是“五毛特效”最早的尝鲜者之一,曾用透明胶带把一只活鸡固定在自己脚下,助手用尼龙绳把他吊起来,配上直升机起飞的轰鸣声。
在莆田,他全职投入视频拍摄,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打工三年多的积蓄几乎全部耗尽,他一度只能靠每天一碗重庆小面度日。
蒋欢不得不考虑将关注度变现。二锅、四锅建议采用快手播主惯用的方式,拍摄广告,并在直播中号召粉丝刷礼物。
北京一家经纪公司找来,将短视频平台上爆红的蒋欢团队推上综艺节目的舞台。
首先是湖南卫视一档人气综艺节目,导演说,他挺欣赏草根出身的蒋欢。排练期间,他躲在侧台看聚光灯下的一众娱乐明星,和一个追星族并无二致。
但最终,主持人认为蒋欢的表演上不了台面,节目组便只能让蒋欢团队退出录制。
2016年夏天,他们终于站上综艺舞台。从最终播出的两期节目看,舞台上的蒋欢表演生涩,口音浓重,自制的道具也并未营造出短视频里那种喜剧效果。
只录了两期,蒋欢就被淘汰。评委英达说,他们的表演是幼儿园或者一年级小朋友的水准。于谦表示赞同,认为他们的表演尚未入门,语言能力也需要训练。
“假。”蒋欢认同两位评委的点评,但从节目创意到导演拉票以及评委投票环节,他经历了完整的主流综艺节目的明暗规则,“我以前真的以为比赛节目就是拿作品比赛的。”
此后,他拒绝了所有的综艺节目邀请,“我只是个搞原创的网红,还是好好待在我的网红圈吧。”
与经纪公司的合作无疾而终,蒋欢没拿到一分钱。二锅、四锅对蒋欢拒绝将网络关注度变现不满而退出,团队解散。
四
2016年夏天,蒋欢只身从福建莆田来到广东云浮的乡下,视频更新时断时续,创意经常枯竭。
他应对的办法是,当一个主题下再无创意可拍,就换一个主题。他先后拍摄过玩泥巴、流行歌曲对口型、经典影视剧桥段、“朕的江山”、户外手工、乡村飞轮海和维密秀系列视频。
2017年,博主“土味挖掘机”把蒋欢的快手视频上传到微博上,蒋欢的微博一下午涨了20多万粉丝。
在公共舆论场,他被打上“土味”的标签。但学界对此保持警惕。“土味视频是对主流文化颠覆性的视觉挑衅,如果土味视频沦为商业的附庸,朝低俗化方向发展,不仅没有给大众带来视觉享受,反而误导了受众的审美观。”有学者认为。
也有研究者注意到,土味视频的制作者大多生活在小城市、乡镇及农村,多数人学历偏低,早早辍学打工,“混迹于网吧、KTV、夜店等娱乐场所,这些元素和经历也经常成为他们创作的源泉。他们是比较边缘的社会群体。”
蒋欢后来的经历证明,学者此言非虚。在云浮的一年,蒋欢选了三个粉丝组建新团队。出生于1996年的云南昭通人何金友初二辍学,被蒋欢选中之前在理发店打工;时年21岁的沈欢是蒋欢的发小,当时正在后厨做学徒;初三辍学的莫鹏智那时刚满18岁,在佛山打完一年工,回到肇庆市德庆县悦城镇南山村的家里闲着。
正在学习家电修理的曾瑞友还没成年,蒋欢把他拉黑了。他孤身一人从重庆到云浮找蒋欢。他不知道准确的地址,只记得蒋欢说过租住在一个学校附近,他在学校周围转了一个上午,最后真的在大街上遇到刚吃完饭回来的蒋欢。
2017年5月,一行五人到莫鹏智生活的悦城镇,蒋欢租下两套两居室,还负担着四个徒弟的饮食。
徒弟们保持着年轻人特有的坦诚,他们之所以加入,更重要的原因是想通过短视频致富。
但他们不知道,2018年之前,拥有百万粉丝量的蒋欢只接过两个广告,一个江苏卫视的宣传片,一个内裤广告,一共六万元广告费。到悦城镇之初,他已经相当拮据。
五
五个人都有快手账号。他们发现,粉丝大多是和他们具有相似生活经历的年轻农民工,也有一部分是城市精英。
“他们到底喜欢我们什么呢?”沈欢试着寻找答案,“评论里很多粉丝说羡慕我们,我觉得他们是把改变现实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在与粉丝交流的过程中,沈欢逐渐意识到,多数打工青年和学厨时期的他一样,对生活现状不满,但囿于自身受教育程度和外界的种种限制,他们只能接受现实。
沈欢觉得,幸运之处在于他迈出了改变生活的第一步,如果能赚到大钱,他甚至能改变命运。他认为,他们的视频真正打动粉丝的并不是“搞笑”,而是他们放弃打工、改变生活现状的奋力一搏。
外界从蒋欢的作品中观察到,创作者用自我视角和土味叙述风格在对中国社会的城乡差异进行无意识的解构。比如他早期一个热门作品,浑身涂满泥巴办成DJ,在农家小院里用泥巴制成的道具模仿打碟动作。
蒋欢说,他并没有现场看过打碟,但“我知道城市里有这个东西,听说那种场合的消费很贵。”2017年年底广泛传播的土味维密秀更具说服力,蒋欢团队用农村常见植物制作服装道具,“那种真正的时装秀,就算打工打一辈子,你觉得有可能去吗?”
有学者将之总结为“散布于边缘的弱势群体由于社会阶级的固化和上升通道堵塞出于失语状态……土味视频是亚文化群体自我意识的表达方式,他们希望以此求得机会参与城市化的机会……”
城市粉丝或许有另一种价值需求。土味视频爱好者陈菲供职于杭州一家央企,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土味视频能够快速调取她的情感反应,让她下班之后感到放松,“不能被定义为快乐,只是放松。”
陈菲在工作中难以获得成就感,自认为是“大城市里很衰的那种人。”她周围的土味视频爱好者,多数是国内外知名高校的毕业生,但偷偷刷快手。
六
只有蒋欢一个人成功改变了现状。
2018年以前,他只接过两个广告。2018年,迫于生存压力,他不再拒绝拍摄广告视频。他没有透露具体收入,只表示“比父母两人打工将近20年的积蓄还多。”
粉丝也并未像他以前设想的那样指责他。广告视频下的评论里,粉丝纷纷表示支持,甚至鼓励蒋欢接更多的广告,“用心拍原创视频的人理应过更好的生活。”
粉丝的反应让他后悔没早点接广告,但他仍然坚持不在直播中向粉丝索要礼物。他每个月在快手上做一两次直播,每次大约一个小时。他对粉丝说,“不要刷礼物,如果非要刷也少刷点,大家挣个钱都不容易。”
按照直播圈的潜规则,如果有用户花大价钱给主播刷礼物,主播就会号召自己的粉丝关注这个用户,相当于这个用户花钱买粉丝。
蒋欢从不要求粉丝关注刷礼物的人,这是他的底线,也因此在直播中格外紧张。一紧张他就拼命喝水,喝得太多会呕吐。最近一次直播中,他吐了5次。
四个徒弟都没有这个烦恼。他们的粉丝均未过百万,也鲜有广告商找来,他们的月均收入都还没超过打工时期。
2018年年初,蒋欢回重庆探亲,四个徒弟留在悦城镇。他们每天吃泡面度日,想要放弃。“但是又会不甘心”,徒弟中最努力的何金友说,他满怀憧憬而来,不但没挣到钱,还耗光了打工几年的积蓄。
2019年1月1日零点,元旦,何金友躲在被子里哭。他已经22岁,辍学已有7年,但现在,除了快手上的60多万粉丝,他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明天会不会更好?没有答案。蒋欢倒是思考过,为什么徒弟们没有像他那样火起来:徒弟们都在有意无意地模仿他的创意和拍摄风格,而创意恰巧是不可模仿的。此外,“他们可能还不够努力。”蒋欢说。
2019年1月16日中午,蒋欢凭借迪迦奥特曼视频获得快手喜剧王、最佳导演、最佳服装道具三个奖项,奖金共计20万元。他打算给四个徒弟每人两万元,让他们回家过年。
徒弟们不知道,蒋欢正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这次的奥特曼实在太火了,粉丝和广告商都在盯着我,接下来的作品只要比奥特曼差一点,我就会被骂死。但奥特曼是个意外,不可能每个作品都像奥特曼。”
他说,这几年自己就像一直在登山,凭借迪迦奥特曼登上最高峰,还没来得及欣赏风景,围观的资本和网民都在耳边起哄,让他再进一步。但他已在山巅,多走一步即是粉身碎骨。
他接受资本方的建议,以迪迦奥特曼为开篇,通过类似的风格多拍几部“毁童年”的经典动画片。
“我已经做好了再次过气的准备。互联网就是这样,粉丝喜欢你没有错,不喜欢你也没有错,就是这么残酷。”他说。
回重庆老家过年之前,蒋欢告诉急于成名的徒弟们,走红不仅需要好作品,有时也要等待好运光顾。
“那些网红搞一场直播拼命让粉丝刷礼物,几个小时就能赚一二十万,这公平吗?但是,我通过短视频一年赚了父母打工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这又公平吗?所以很难去评判这个社会,因为社会至少给了我们机会。”蒋欢说。
(应受访者要求,陈菲为化名。实习记者俞燚帆对本文亦有贡献。题图拍摄者为独立摄影师谢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