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代财经 漆叶青
权健事件仍在持续发酵，在大量媒体的追踪挖掘下，这个横跨医疗、中草药、保健品、中医药化妆品、金融、机械、体育等诸多行业的百亿保健帝国，正逐渐褪下昔日的神秘面纱。
陷入舆论风波的次日，在权健总部的天津武清区，依旧聚集了2000多人参加“权健集团尚德体系启动大会暨荣耀盛典”。同日下午，2000多公里以外的广州，多家权健火疗店、养生馆依旧经营如常，白云区一家养生馆甚至因6周年的店庆迎来了客流的高峰期。
12月28日晚间传来的最新消息，天津市成立的联合调查组发现天津权健公司部分产品涉嫌存在夸大宣传问题，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八条，天津市武清区市场监管局已对其涉嫌虚假宣传的违法行为立案调查。
然而，在“丁香医生”那篇引发现象级热点的《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中，质疑的不仅仅是权健夸大、虚假宣传的问题，还有其销售模式涉嫌传销以及经销商屡被起诉，权健却始终全身而退等问题。
权健正遭遇从未有过的巨大危机，以往强调“自己不知情，责任都在经销商”的惯用手段或许已很难派上用场。接下来，它将迎来什么样的结果？
“我们是最惨的一类人”
“希望你不会三观炸裂。”直到现在，李玉仍然对一幕亲眼所见的场景不掩惊异，当时讲师们介绍起权健的卫生巾，强调该卫生巾超强锁水因子、瞬间吸收、能当面膜还能吃，“于是，当着我们的面就把卫生巾吃下去了。”
丁香医生的文章里也同样提及了这款“安全到能吃”的卫生巾，除此，在经销商的讲述里，该卫生巾还能用于治疗前列腺炎、妇科病等，卫生巾内携带的芯片更是可以防手机辐射。“看似神奇且颠覆日常地宣扬一件必用品，实验简单，吸引力强。”李玉在接受时代财经采访时说道。
在深圳工作的李玉是一名资深的“权属”（权健从业者家属），也是丁香医生文章中所称的“权健传销揭秘”QQ群管理员之一。3年前其父母在朋友的介绍之下加入权健，并开起了火疗店，数次规劝未果，李玉相信只有自己对权健了解透彻，才能劝解家人。他在这样的背景下踏上反抗权健的道路。
李玉称自己是权健的“小白鼠”——父母买产品、跑会议、带亲朋好友做火疗；她就跟着吃产品、参加会议，继而核查产品信息以及到手的资料，整理成一份份文档。“实际上，可能权健说的东西有80%都是有道理的，20%是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绝对有问题，经历后期查证才发现，骗人的就是那20%。”
她告诉时代财经，其空间的说说记录了她3年间的心路历程——既失望又挫败，却也无可奈何。“我不是个例，群里有大量像我一样的人，父母深陷权健，孩子却无能为力，我们被称为最惨的一类人，而更多的是夫妻仅一方在做，通常以离婚收尾。”
在深圳开饭馆的罗田夫妻就是其中一个例子。现在，这对夫妻的饭店已经停业了——几个月前，原本全心操持饭馆的妻子在朋友怂恿下免费体验了火疗，现在成天张罗着买产品、上课开会、旅游，“店顾不上了，家里小孩也没人照顾。”罗田告诉时代财经。
能戳破权健描绘的美梦的，无疑是幸运者。在李玉长久的劝解下，今年3月，父母向她承诺会退出权健。
“吃穿用行，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即便退出了，李玉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她的父母并不认为权健的产品有问题，而是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他们甚至勒令李玉：“不能说产品不好，家里的产品该用的继续用，不能退。”李玉妥协了。
据李玉的不完全估算，父母前后共计投入了10万元，包括两人占点位的45000元、买产品的费用以及开火疗店的亏损。现在，李玉家里的权健产品大概有三十余种，麦芽精、牙膏、卫生巾、本草清液、净水器、八卦仪、运动鞋……“可谓吃穿住行，无所不用其极。”
2015年，曾出现在李玉家中的部分产品。来源：受访者供图
时代财经从广州一家经销店获得一份权健自然养生系统的产品名录，上面共计展示了59种产品，包括抑菌吸湿的石墨烯被芯系列、舒经活络的治疗仪等，但上述具体提到的产品均不在商务部直销行业管理网站上备案的40种权健直销产品之列。李玉也记得，早在2015年家里大概就有30种产品了，但那时有在商务部网站上备案的产品不过20多种。
除了明目繁杂且难寻科学根据，权健产品被质疑最多的是夸大疗效、虚假宣传。李玉父母认定“好、该用”的产品，在权健及其经销商的口中，究竟是如何向这些消费者传达的？
“卫生巾能治疗男性前列腺炎，骨正基鞋垫连心脏病、失眠都能治，这些东西既不是药，甚至可能连保健品都算不上，怎么就能治病了呢？”罗田提高了自己的语气。
而号称“一经问世，便成燎原之势”的权健火疗，则更是被话术包装成为了无所不能的神技。在广州的火疗店走访期间，火疗师一再向时代财经强调，火疗什么都能治，包括头部排毒、肩颈理疗等，哪里不舒服烧哪里，并表示可以免费传授火疗技术。
李玉的母亲只用了一周时间便学会的火疗，她没想到这个时间还能被再次缩，广州的两名火疗师分别给出的时间是一天和半天。有QQ群内的群友直言，“权健体系下，火疗的技术门槛极低，几分钟便可学会火疗，只要会铺毛巾、倒酒精，敢上手做行，五六十岁的大妈进去两三天后就是火疗专家。”
虽技术门槛低，但火疗的吸金能力丝毫不弱，据广州一位从业两年的火疗师介绍，该养生馆内一次火疗的费用是128元，期间需用到毛巾、酒精以及大概三瓶火龙液，而火龙液零售价为5元/瓶。粗略估算，减去火龙液的15元以及酒精、清洗毛巾的成本，一次火疗净赚至少100元。
另外，时代财经此前的一篇报道曾提及，权健在火疗的加盟宣传中表示，开店所需准备的前期预算并不高，包括加盟费及必备的建店费用（房租、装修、设备、产品、人工等），约需10-20万元左右，而一旦正式投入运营，由于名声在外，即可以美容卡的形式收回部分成本。
直销还是传销？
28日深夜，看到“天津市场监管部门对权健涉虚假宣传进行立案调查”的消息，“权健传销揭密”群内出现了短暂的喜悦与躁动，但担忧的心情始终未彻底清退，“立案涉及的事情没啥杀伤力”、“这是在定调处理的感觉，别立了案就算完了”。
他们纷纷开始转发网络大V王志安当日发布的一条微博——“权健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部分商品夸大宣传的问题，而是打着直销的旗号，做着传销勾当的问题。如果最后的结论就是这个，那各位散了洗洗睡吧。”
王志安微博截图
权健在陷入舆论漩涡后，就有不少人指出，其销售模式本质上就是传销，对李玉来说，这是3年前就已经认定的事情。在“权健传销揭秘”QQ群内，公布了一份李玉于2015年9月29日整理的10页新人入群必看群文件。
在第一个问题里，除了提到直销牌照覆盖的直销区域、产品与实际销售的产品、地区不符，回答里还提到了权健的奖金制度，“权健奖金制度采用的是双轨制，当你缴纳7500元后，发展2个人，产生第一次对碰，你可以得到780元，这2人再发展2个人（即第2层4个人）就是1040元。”
据AI财经社此前报道，权健内部有推广奖、培育奖、福利奖、合作奖等多种奖励方式。其中合作奖中，推广人可享受下属第二、五、八层推广奖的10%。这即是央视曝光中“上提一层，下提二五八层”的来源。
李玉继续解释道，交7500元成为经销商后就是一个点位，一个点位可上提下拿二五八层的利润点，一个身份证至多能加三个点位，即所谓的“黄金三点”。“权健讲师告诉这些经销商，这样子8层就都有钱赚，当时我爸妈就都买了。”
这样的奖金制度早就被披露过，在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2012年判决权健公司“人人系统”领导人涉嫌组织、领导非法传销一案中。当时的判决显示，“人人系统”最高领导人孟某某以960元购买骨正基鞋垫成为权健的会员获得加入资格，后以销售权健产品为由发展其下线会员，直接或间接以发展人员的数量及销售业绩作为计酬或返利的依据。
据判决书显示，此案中，孟某某称，将人人系统用作权健产品的运营模式（奖金制度）是其策划和发起的，责任在其自身，“权健自然医学有限公司只是生产产品的公司，提供给人人系统产品和提供人人系统做权健产品的一个资金管理的平台”——最终，案件以孟某某成为被追究责任的终点，权健公司及其负责人全身而退结束。
金融犯罪辩护律师、广强律师事务所非法集资犯罪辩护与研究中心秘书长曾杰撰文指出，在讨论权健本身是否构成传销活动和构成传销犯罪时，需要根据其本身的组织结构、计酬方式和销售目的进行细致区分。
他在文中还指出，比如如果权健在其销售体系中，自己涉及或者鼓励、默认分销商、加盟商采用多层次计酬方式推高业绩，那就会涉嫌传销违法活动，如果是以销售商品为幌子，以拉人头、赚取入会费加盟费为目的，则会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
（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的李玉、罗田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