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前证监会顾问梁定邦:中国资本市场有很多成熟市场构架,唯一缺乏风险意识

“资本市场的钱是在全球游动的,不再光是某一个地方的金融生态。”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丨彭洁云

说起中国证监会的首席“外脑”,就一定绕不开香港大状梁定邦。

梁定邦,香港执业资深大律师,原香港证监会主席,他在任期内引领香港股市成功化解了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也作为H股的创立设计者,见证了中国企业香港上市的从无到有,发展壮大。

1999年,受时任总理朱镕基邀请,梁定邦担任中国证监会首席顾问。对AB股合并、开放式基金成立、QFII引入、创业板设立等中国证券市场的多个里程碑事件,他都有重要推动和积极建言。

今年11月13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会见香港澳门各界庆祝国家改革开放40周年访问团时讲话中表示,港澳同胞为内地市场经济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其中特别提到,“梁定邦先生、史美伦女士帮助创建证券市场有关监管制度,只拿‘一元人民币’的象征性年薪。”

近日,在上海出席“2019高金新年论坛”并发表演讲的间隙,梁定邦接受了界面新闻的专访,还原了他受聘为证监会首席顾问的原委,也对当前资本市场的一些热点话题袒露了自己的看法。

界面新闻:内地与香港资本市场之间的竞合关系愈加紧密和激烈,既有沪港通、深港通、北向债券通等方面的紧密联动,又存在对“独角兽”公司和科技企业的明争暗斗,特别是两地推行的一些上市制度的政策改革,比如上交所科创板,港交所新版上市规则等。您在这方面有怎样的评价和预判?

梁定邦:我想讲一个重要的事情是,资本市场的钱是在全球游动的,不再光是某一个地方的金融生态。

可以从三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企业(顾客)、交易所(市场)和政府。

首先主要看企业本身的选择。比如说阿里巴巴,我觉得以它的体量,香港市场本身条件的受限,就不会选择在香港上市,美国还是更适合的。你看现在阿里巴巴的市值(最新为3392亿美元),它每天的平均交易量大概是30亿美元,而在香港上市的腾讯为香港市场的最大成交股,我记得最大的日交易量大概是20多亿港元。所以,企业会以本身利益的考虑选择挂牌市场的。

另外,从企业角度,一个是实现持续增长,另一个是利用资本市场筹资,要看哪一个市场或是用多个市场能够达成目标。

比如说汇丰银行在美国、英国、香港市场都有上市,接下来还准备在沪伦通发行CDR,打造全球生态。那么,对全球化发展布局的阿里巴巴来说,未来会不会考虑在内地、香港、伦敦等资本市场挂牌?有这个可能。IPO挂牌对一家企业来说,监管成本如果不高,对企业本身资本运作更有利的话,为何不做?所以,全球性企业在多个市场挂牌将会越来越多。

也就是说,交易所作为资本市场的营运者,要迎合顾客(挂牌企业)的要求,不断地做市场调查,如果迎合不了,就没生意做了。

香港为什么要在今年修改上市规则,主要就是按照原来的上市条件,已经迎合不了那些独角兽企业,它们大部分都有同股不同权的问题。改了之后,就吸引了一部分过来。头一家就是小米,之后就是美团。

总之,虽然各地交易所有各地的客户群,各地有各地的特色,但资本是全球流通的,像汇丰这些企业已领略到这一点,所以在不同地方挂牌。为什么上交所要做沪港通、沪伦通,因为它已经意识到资本市场是全球性的,资本不再停留在某一个地方的市场。

我估计再过二三十年,可能交易所都没有了,交易都在区块链里面了,交易所会变成另外一种营运模式。有这个可能性。区块链的好处是非常难被黑客攻击,而且不能涂改,这是很好的基础,要怎么把它构建起来,还是需要研究。

说完企业,交易所,在资本市场这个生态里,政府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就像前面所说,现在的证券市场是全球性的,钱也游来游去,股票也游来游去,投资者也游来游去,政府在国际上的合作就显得非常重要。

在08年金融危机之后,G20的国家设立了一个FSB(金融稳定委员会)。全球的金融市场如果不携手合作,那最后全部都变成输家,没有赢家。现在来看,贸易摩擦都是短暂的东西,看破之后,如果大家不携手合作的话,根本没得发展。

从二战之后到现在,哪怕是冷战,资本市场的体量都是在不断增加,这个也是不能逆转的趋势。所以我们现在看资本市场,不能看某一个地区,要关注全球的资本生态。

界面新闻:今年以来,小米、美团、拼多多等新经济领域的“独角兽”公司都没有选择内地,而选择香港或者纽约上市,在您看来主要有哪些因素造成?

梁定邦:我想第一个理由就是,国内的发行监管体系暂不允许同股不同权。而很多“独角兽”公司都有同股不同权的情况,香港此前关于是否支持同股不同权已经吵了很久,最后颁布了新的规矩。

第二个理由是(这些公司)盘子大,现在市场对盘子大小还是有一些看法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定价情况。投资人会很在意内地对定价的敏锐性好不好,监管机构虽说放开,但是基本上没有很大地放开,最后是有一些讨价还价的情况出现。但其他市场并不是这样,你能发多少就发多少,定价多少纯粹是企业与市场的博弈。

现在有三个先天的不足,未来有没有更多的独角兽来内地上市,取决于能不能把它改变。

界面新闻:对于中国证券市场的制度建设,您觉得当务之急最需要进行的改革有哪些?

梁定邦:对于中国资本市场所存在的问题,我主要提两点:

第一是风险意识的缺失。

这几年中国的资本市场已经有了很多成熟市场的构架,包括公司治理、衍生工具、融资融券等等,现在唯一缺乏的是风险意识。投资者和上市公司本身在这方面的意识都较为薄弱。为什么会有股市大调整,为什么会有大量的股权质押。政府每次都救市,这是很大的道德风险,这个是不可持续的,总有一天需要停掉。我们必须正视这个问题,真的要救,应该救系统,不应救个人。

第二是金融法律的陈旧。

我们现在还在沿用90年代的金融法律,已经无法适应不断变化的新环境,包括应对区块链等金融科技。用原有的法律是远远不够的,下一步必须要重新理顺修订。

界面新闻:您此前一直致力于香港资本市场的建设,跟内地的缘分起源于哪里?能否给我们回忆下担任证监会首席顾问幕后的花絮小故事。

梁定邦:1992年在人民大会堂,我作为联交所的理事,陪同联交所主席李业广先生去接受时任副总理的朱镕基会见。他当时刚从上海到中央去做事,谈到让中国企业到香港上市,也就是今天所谓的H股,他和我们说,让中国企业到香港上市,想做成两件事。第一个是筹资,当时企业还比较缺钱,但筹资还是次要,更重要的是让中国企业通过资本市场面向世界,在一个成熟市场里面学习公司治理。

我们针对这两个目标很快把H股的制度设计出来。1993年6月,青岛啤酒在香港正式招股上市,成为内地首家在香港上市的国有企业,之后还有仪征化纤等公司,都是非常大的企业。香港市场当时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企业,我们为此作了很多创新,包括全球发行等等。此后香港就不断变成中国连接世界的桥头堡,四大行也都先后在香港上市,而且发展得很不错,逐步具备了国际化的理念。

我是受朱镕基总理邀请,从1999年开始做证监会首席顾问,2003年年底卸任。

因为我当时的工资是接近100万美元,所以他当时邀请我的时候说:“甚至100万美元都没问题。”

我就跟他开玩笑说:“我跟你还个价。”他喜欢幽默,他以为我也在开玩笑。

为什么只拿1元人民币的象征性年薪?主要理由是两方面。第一是,为国家做事,不应该收钱。我自己那几年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另外,假如我收了他的钱,就没有办法衡量我做的事情。当时周正庆(时任证监会主席)的工资是不到1万一个月,正部级,所以这钱根本是不能要的。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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