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瑞宁
编辑|杨悦 张慧
“给我点时间，欠的钱一定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24年前，孙珩超第一次创业挫败被追债100万，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对前来讨债的债权人这样说道。
三年后，他还清了所有债务。
2018年，作为宝塔石化集团（下称宝塔石化）董事局主席，孙珩超又一次进入了至暗时刻——由他一手创办的宝塔石化负债超过340亿元。
11月16日下午3时，在宁夏宝塔石化大厦4楼多功能厅召开的集团高级别领导会议上，公安机关通报公司实际控制人孙珩超涉嫌刑事犯罪。舆论矛头指向宝塔石化财务公司（下称宝塔财务公司）票据危机。
10天后，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进驻宝塔石化工作组发布第一次公告称，宝塔财务公司有关票据活动涉嫌违法犯罪，公安机关正在调查取证。
12月12日，宝塔石化下属公司宝塔实业（000595.SZ）发布公告称，宝塔石化持有的部分股份可能会遭到被动减持。
从7月开始，陆续有债权人来到宝塔石化索赔。11月，300多名债权人从全国各地涌向宁夏自治区银川市，“驻扎”宝塔石化大厦数月，希望持有的巨额到期票据能够解付。大部分至今未果。
这些票据危机仅是宝塔石化重重危机中的冰山一角。
金融塌陷
此次债务危机的“暴风眼”集中在宝塔财务公司。
7月11日，宝塔石化曾公告，由于工作失误，宝塔财务公司未能对风控兑付问题进行严格统筹，造成持有宝塔票据的客户未能如期兑付。一时间，引发市场关注。
据界面新闻了解，截至11月底，宝塔财务公司尚未兑付的银行电子承兑汇票超过170亿元，到期应该兑付的票据超过50亿元。
宝塔财务公司创立于2016年4月，注册资金20亿元，经中国银监会批准成立并正式对外营业，是宁夏首家企业财务公司，主要为宝塔石化内部提供融资。
宝塔财务公司董事长孙培华，是孙珩超之子，生于1986年10月，本科毕业于中国石油大学工商管理学院。
这位身形高大、面相温和的年轻人，23岁进入宝塔石化工作。通过整合宝塔石化南方及境外资源，他组建了广东南方宝塔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两年时间，他使这家企业资产规模由20亿元增长到80亿元，年纳税近2亿元。
29岁时，“宝塔少帅”孙培华又用了不到一年时间，搭建了宝塔石化金控集团（下称宝塔金控），任职董事长和总经理。
目前，宝塔金控旗下拥有宝塔财务公司、宝塔实业、石花融资租赁（上海）有限公司等，意在为宝塔石化实现战略转型、提升企业综合实力提供融资支持。
宝塔石化官方资料显示，宝塔财务公司成立后，“集团资金归集率在九个月内提升了超过20个百分点。”
和许多民营企业家“富二代”一样，孙培华也希望能在金融版块大展身手，并使其成为宝塔石化新的增长极。
孙培华为宝塔金控确立了“三步走”策略。
第一步，聚焦宝塔石化内部资金流通，研究与寻找金融产权；第二步，打造宝塔内部资本市场，同时合理有序规划并购其他金融牌照；第三步，做实做宽金融覆盖领域，将宝塔金控打造为宝塔石化未来发展的载体。
宏大的规划还未来得及实现，因上述宝塔财务公司债务危机，孙培华也被宣布涉嫌刑事犯罪，并已采取了强制措施。
上海君悦律师事务所律师徐凯认为，宝塔石化债务违约具有普遍性。
据Wind统计，截至12月13日，今年已有126只信用债违约，涉及规模达到1165亿元，均创历史新高。相比之下，2017年有43只债券违约，涉及债券余额385亿。
“今年债务违约大都是区域性的龙头公司。“徐凯表示，新一轮的产业结构调整加剧了产业竞争，与全国乃至世界性的龙头公司相比，区域性龙头公司竞争性弱，在产业升级中容易受到大型公司的挤压。
另一背景是，国内融资环境整体趋紧，融资难度加大、融资成本大幅提高。对民营企业而言，一旦经营业绩恶化，融资压力陡升，信用风险加速暴露直至触发违约。
山西民营煤炭巨头永泰能源今年负债超过790亿元，仅在债券市场的未到期债务仍有128.2亿元。曾经占据国产手机销售量第一的金立手机，负债上百亿元，目前正在做破产重组的准备。
对于地处宁夏的民营公司而言，情况更不容乐观。2017年，宁夏自治区全年GDP为3453.93亿元，位居全国倒数第三。
”如果宝塔石化在上海，它的金融业务肯定会发展得更好。”一位常驻宁夏的中央级媒体记者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宁夏缺乏金融环境，更缺乏金融人才，要发展金融产业非常难”。
无论是孙珩超，还是孙培华都没有金融专业背景。前者主攻法律，后者攻读的是财务管理。
宝塔石化集团金融产业的短板，多年前便开始显露。2008年，孙珩超成立了第一家金融类公司——宁夏金聚小额贷款有限公司。2016年12月，因多次涉借贷官司，且出现不执行的情况，该公司被法院查封，查封期两年。目前，其控股股东为宝塔石化金控有限公司。
宝源宁基金是孙珩超创立的另一家金融公司，成立于2014年4月，2016年11月被注销。
孙珩超还曾联合中国泛海集团、新华联集团、巨人集团和中国汇源果汁集团成立互联网人寿保险股份公司，希望利用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和理念的推广，对金融生态产生影响。
官网显示，互联网人寿保险股份公司仍然处于筹备之中。
位于宝塔石化大厦院内的金聚小额贷款有限公司和宝源宁基金，目前大门紧锁，锁上落满灰尘。
宝塔财务公司则前途未卜。
炼化乏力
作为宝塔财务的母公司，宝塔石化曾是宁夏自治区的一张名片。孙珩超则是宁夏企业界的传奇和骄傲。
这个自称“一介书生”的宁夏中卫人，从西北政法大学毕业后，在兰州大学任教了十三年。
1992年，孙珩超弃文从商，在甘肃创办了第一家公司，两年后欠债100万。
1997年，孙还清所有债务回到宁夏，从收购银川市南梁农场的一家小炼厂重新开始。
经过21年的发展，宝塔石化成为宁夏第一大民营企业、西北地区最大的民营炼厂。曾经的县城少年孙珩超，在2014年和2016年两度成为宁夏首富。
2015年，宝塔石化拥有了国家发改委、商务部审批的原油进口配额和资质、原油进口使用资质、国际原油贸易资质、成品油批发资质和燃料油进口资质，成为中国首家、且唯一一家“五证齐全”的民营炼厂。
每年616万吨的原油进口配额，让长期受制于上游油源问题、开工率维持在30%左右的宝塔石化充满信心。
”粗略估算，616万吨进口原油将带来300多亿元的销售收入。”宝塔石化相关负责人曾在接受中国网记者采访时称。
2015年，宝塔石化宣布了整体上市计划，计划三年内在香港证券交易所上市，市值预估在800亿-1600亿元。
但好景不长。
2016年，国际油价继续下行周期，国际原油均价处在45美元/桶左右，比上年下降约13.46%。2017年，国际油价均价回升至55美元/桶，仍处于低位。
与此同时，国内炼化能力严重过剩，市场竞争形势更加严峻。《2017年国内外油气行业发展报告》显示，当年中国炼油能力将过剩近1亿吨。即使在开工率较低的情景下，国内成品油资源仍将过剩4500万吨以上，出口压力较大。
雪上加霜的是，继2016年民营炼厂获得成品油出口权之后，因经验不足等多重因素影响，2017年民营炼厂成品油出口配额权被叫停。
一边是产能过剩和竞争加剧，另一边是大型化、规模化、一体化成为行业趋势。民营炼厂要生存下去，必须不断改扩建、进行技术和产品升级，否则面临被淘汰出局。
“你再努力，再使劲，这样大的一个行业，无论是技术还是资金都很难突破，民营企业国家又不很支持你，你想发展这么大的规模撵上国家政策那得多难。”孙珩超曾经说。
接受界面新闻记者采访的多位宁夏本地人士普遍表示，作为一名学者型企业家，孙珩超有能力，也有情怀。”这在宁夏企业界不多见。1999年，孙珩超创立了银川大学。
“摊子铺得太大”，中国工商银行宁夏分行的一位人士称。天眼查信息显示，宝塔石化旗下共有60家公司。
作为七大产业的核心，其石化产业集团以宁夏基地为中心，辐射新疆、珠海，拥有一次原油加工能力1250万吨/年。
上海清算所披露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9月底，宝塔石化资产总计668亿元，总负债340.56亿元，流动负债259.35亿元。流动负债主要为应付票据和短期借款，分别为164.1亿元和43.85亿元。
10月，张家港市人民法院和海南省海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分别轮候冻结宝塔石化所持宝塔实业4.05亿股，轮候冻结期限36个月。
为了减轻负债，去年年底，宝塔石化已转让了新疆和珠海基地等子公司多数股权，获得转让资金共计99.22亿元。转让后，宝塔石化只保留了宁夏基地。
11月27日，界面新闻记者来到位于宁夏宁东基地的宝塔石化炼油厂，厂区内所有烟囱都没有冒烟，门口也没有货车进出。
曾经在宝塔石化烧锅炉的李姓人士告诉记者，公司停产已近两年，期间偶尔开工，是为其他公司做代加工。“目前只有炼厂的热力系统在运转。冬天如果不加热，设备会出现安全风险。”他说。
今年9月开始，宝塔石化未能正常给员工正常发放工资。“已经停发了两个月，最近自治区政府拨放了6000万元，用于职工工资发放。”该人士称。
上海清算所数据显示，宝塔石化今年前三季度经营惨淡，一季度为-1亿元、二季度为-2亿元，三季度为-3.6元。
数度“*ST”
宝塔实业是拖垮孙珩超的另一个包袱。
作为宝塔石化旗下唯一一家上市公司，宝塔实业的主营业务为轴承制造与销售。其前身是西北轴承厂，1965年创建于宁夏自治区贺兰山，是国家西部地区最大的专业化轴承生产企业之一。1996年改制上市，成为中国轴承行业第一家股票上市公司，股票简称为“西北轴承”。
受2008年金融危机影响，西北轴承在国内外市场上主导产品订单不足，生产任务大幅下滑，2009年和2010年连续亏损。2011年4月，其股票交易被深圳证券交易所实施退市风险警示，”披星戴帽”。
”这引起了宁夏自治区党委和政府领导的高度重视，希望宝塔石化收购西北轴承。“宁夏企业家协会网站一篇文章中写道。
宁夏某国有企业内部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当时，宝塔石化也一直在寻求上市机会。西北轴承厂可以帮助它实现借壳上市。“
2011年3月，宝塔石化以大股东的身份正式进入西北轴承。通过改组、改革、改制，当年4-12月，西北轴承用九个月的时间实现扭亏为盈，结束了它连续亏损27个月的局面。
2013年，经深圳证券交易所审核批准，自4月3日起撤销西北轴承股票交易退市风险警示，股票名称由“*ST西轴”恢复为“西北轴承”，股票代码（000595.SZ）不变。2015年6月5日，经深交所核准，“西北轴承”的股票名称变更为“宝塔实业”。
与此同时，宝塔石化投入资金生产石油机械轴承、冶金轧机轴承、重载汽车轴承和工程机械轴承等轴承产品，产品主要应用于石油机械。
石油机械是孙珩超擅长的领域，也成为日后再次亏损的伏笔。
2015、2016年持续亏损，宝塔实业再次“披星戴帽”。“受原油市场缓慢复苏及钢铁行业不景气等情况影响，公司轴承产品尤其是石油机械轴承和冶金轧机轴承市场恢复情况并十分不理想，公司业绩较上年情况有较大好转，但依然处于亏损状态。“宝塔实业2016年度业绩报告写道。
当然，还有国内轴承行业整体发展不景气的原因。2016年，国内轴承行业143家主要企业完成主营业务收入736.8亿元，同比仅增长2.78%。143家主要企业完成轴承业务收入596.4亿元，同比仅增长3.61%。
虽然少数有实力的国内轴承制造企业，通过引进国外先进的生产技术和设备进行技术改造，加大对生产设备、检测设备、生产线的研发投入，使产品质量接近或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但中国轴承企业数量众多，企业规模小，在资金、技术、人力资源、研发力量等方面的实力仍较差，中低端轴承产品上的同质化恶性竞争，仍困扰着轴承企业。
2017年，宝塔实业通过收购“输血”，实现净利润2784万元。今年上半年，“摘帽”之后，宝塔实业管理团队经过了调整，仍然收效甚微。今年前三季度，宝塔实业亏损749.58万元，同比下降131.51%。
结局猜想
宝塔石化及其相关下属企业的命运将会如何？无人知晓。
“虽然此次债务危机由宝塔财务公司引爆，但相关债务必须由宝塔石化来偿还。因为财务公司没有相应资产，无法举债，偿还需要债务端和资产端整合。”徐凯表示。
企业若出现职务违约情况，通常采取的做法为进行资产变卖或进行重组。重组分为债务重组和破产重组。
“如果变卖，会出现的问题是，企业还未来得及变卖，可能被债权人查封了。这样，变卖就无法实施。”徐凯称。
“债务重组对宝塔石化来说，难度很大，因为这需要债权人和债务人双方达成一致。”他认为，与债务重组相比，法院的破产重组可能会更好，只要有三分之二表决通过，就可以进行。“如果政府愿意，破产重组的可能性很大。”徐凯说。
不过，如果破产重组，政府需要考虑税收、职工安置、产业发展等诸多因素。此外，债务消灭等事宜会涉及互保的其他企业，到时可能会形成连片打击。
目前，宝塔石化约有1.5万名员工。因票据解付风波牵扯的企业和个人多达上万。接受界面新闻采访的诸多债权人表示，”希望宝塔石化能够挺过难关“。
据徐凯观察，2018年以来，国内出现债务违约潮，无论是企业资产变卖还是重组，这两种常规方式的效果都出现了折扣，“市场上很少再有合适的资本方进行接盘”。
他认为，对于宝塔石化债券违约而言，“债转股是比较合适的解决方案。企业自己可以作为重整方”。
债转股是指债权人企业与债务人企业通过协商，将债权人的债权按其价值折合为股份，使债权转化为股权，从而使企业债务归于消灭的偿债方式。
据《华夏时报》报道，永泰能源针对700多亿的债务，设计了两套解决办法，一种是700亿元有息负债债务重组；另外一种是，”500亿元有息负债债务重组+200亿元”有息负债债转股的方式。
债转股以债权人为单位实施，对同意转股的债权人直接转股；对不同意转股的债权人或受政策限制无法直接转股的债权人由第三方专业机构收购后实施转股。债权先转成永泰能源子公司股权，永泰能源发行股票购买转股股权，债权人通过二级市场退出，期间利息以分红形式支付。
宝塔石化今年三季度的合并现金流量表显示，公司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为20亿元。
“永泰能源的债转股方案值得宝塔石化借鉴。目前，宝塔石化仍然具有较好的经营性现金流，只是出现流动性枯竭。“徐凯称，对于不同意债转股的股东，可以对其进行20%的清偿。“这样比较和缓，损失也有预期。"
这一次，不知孙珩超还有没有机会对债权人说：“给我点时间，欠的钱一定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