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里根第二段执政期，毕业时首先面对了大萧条的这一代千禧人（最著名的代表是马克·扎克伯格），在平日里实在没什么其他事好谈论，所以也难怪我们对《哈利·波特》系列有这么深的感情。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哈利·波特》的重要性就相当于披头士（The Beatles）之于出生于“婴儿潮一代”的父母。说“我们和哈利一起长大”实在是太过平淡，无法传达作为世界上第一批读到这些书籍的小孩，我们到底拥有怎样一种体验。
我记得1998年参加一个同学的12岁生日聚会，我塞给她一本包装好的《哈利·波特和魔法石》（这是当时美国仅有的一版《哈利·波特》），自豪地告诉她，“这本书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单上蝉联了五周！”《时报》后来专门设立了独立的童书畅销榜单，因为J.K.罗琳的成功对其他的小说家太不公平。要不是这样，《魔法石》很可能现在还在榜单上。这个政策是典型的“人人都有奖杯”，也是千禧一代童年的基本准则。
系列第五部《哈利·波特和凤凰社》于2003年夏天出版，这时哈利15岁，和他一起长大的我们也已经知道了性是怎么回事。“哈利·波特”系列出版的时期与互联网的“狂野西部”时期、只讲禁欲的性教育时期重合。结果是，哈利·波特的情色同人文在千禧一代的性成熟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却很少得到讨论——尤其如果你是酷儿，或者像我一样注意到了罗琳文本中隐藏的秘密同志爱情线的话。
我说的当然是小天狼星和卢平的感情。
该系列第三部《哈利·波特和阿兹卡班的囚徒》向我们介绍了小天狼星和莱姆斯·卢平教授这两个角色。小天狼星就是标题中“阿兹卡班的囚徒”，他因为屠杀罪行被监禁了12年，但逃出了监狱。卢平是一个温柔的学校老师，但他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秘密（他是个狼人）。在小说高潮处，两人见了面，哈利吃惊地看着他们拥抱。卢平的一段独白尴尬地塞进了许多信息（也是系列中公认最棒的这本书中唯一的缺点），说他和小天狼星学生时代就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亲密到年轻的小天狼星偷偷学习了变形成狗，只为了在满月时陪伴他的狼人朋友。小天狼星（自然）是被陷害的，即使他和卢平12年未曾见面，仍然保持着对彼此的忠诚。虽然他们是亡命之徒（小天狼星仍然是逃犯），而且过着贫困的生活（狼人身份被公开后，卢平被霍格沃茨开除），但他们开始担任起了孤儿哈利的父母角色。最后，小天狼星在战斗中死亡，卢平被悲痛困扰，这就是《凤凰社》和小天狼星与卢平关系的结局。
以上内容没有夸张的成分，这都是书中直接描述的。不过，如果你在阅读的时候错过了这些细节，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行。他们二人并不是主角，而且我们对他们的了解都是以哈利的视角为出发点的。哈利和大多数小孩无异，他太关注自我，不会注意到对自己没有直接影响的事情。而发生在哈利生活背景中这一段可能的秘密同性恋情，可逃不了酷儿读者的法眼。
2003年的夏天是一切的开始。我独自在母亲停好的车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背景音乐放着皇后乐队（Queen）的《The Show Must Go On》（这是我最喜欢的CD的第17首歌），沉溺在失去小天狼星布莱克的悲痛中，为莱姆斯·卢平抹泪，并为我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感情而感到欣喜不已。我和那些同样注意到这段隐秘恋情的网友进行交流，并对比我们的看法。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看法会变成同人小说的形式。我饥渴地阅读了很多同人文，不仅仅是为了其中的情色描写，更是为了体验罗琳带领我们想象的这种小说的完整性：寄宿学校的浪漫感情变成了一桩战争悲剧，就像是《莫里斯》（Maurice）遇上《赎罪》（Atonement）的阿尼玛格斯版。但我们只是把那个夏天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研究罗琳的文本上，我们搜寻、检索、发现。
换句话说：我们发明了“深度阅读”（close reading）。
我不确定是否有人在那时就意识到了我们在做什么，因为这毕竟不像是家庭作业，而是纯粹的娱乐和享受。2003年夏天横空出世的最权威的作品是一篇名为《卢平/小天狼星研究》（The Case for R/S）的7800词论文，由英国的一位女学生“elwing_alcyone”发表在LiveJournal网站上。文章开头是“目前心情：欢呼雀跃”（“目前心情”是博客网站LiveJournal的标准格式），随后记录、引用和分析了《哈利·波特》系列中所有提到小天狼星和卢平的地方。而根据她的计算，“卢平看向小天狼星”和“卢平平静地说，眼神从小天狼星身上移开”这两句话的出现频率高达40次。卢平看着小天狼星这个动作值得40次情节描写。“罗琳本来不用这样写的，”她说，“我想不出来还有哪个角色有这么多看着另一个角色的戏份。”目前的心情确实是欢呼雀跃。
我们总是忘记那时候有多么信任罗琳，当时《哈利·波特》系列还没有完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结局的走向。那时候，我们就像是研究经文的学者，而她就是上帝。《卢平/小天狼星研究》仍然是波特迷文本阐释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但如今更值得一提的是这篇文章对罗琳和她控制笔下人物的盲目信任。
“卢平和小天狼星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但卢平为了帮凤凰社做事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帮他们修好了一只祖父的手表。”（《哈利·波特与凤凰社》，英国版第110页，美国版第118页）
“卢平和小天狼星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不是“卢平住在那栋房子里，为了离凤凰社近一点”，也不是“卢平住在那栋房子里，因为他无处可去”，更不是“卢平住在那栋房子里”。他和小天狼星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
罗琳花了三年时间写这本书，不会塞进来一些和主线无关的细节的。
“为什么？”elwing_alcyone在文章结尾写道，“罗琳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开放式的细节？她一句话就可以毁了这对CP，但她没有。现在我相信她也不会这样做的。”
时间快进到2005年夏天，系列第六册《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出版了。
我们这些看着哈利·波特长大的小孩已经是大学生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再关注那些幼稚的细节。当《混血王子》写到卢平和一名女性角色的感情时，我们不仅震惊了，也为自己的震惊感到羞耻。毕竟这只是一本童书。小天狼星和卢平的整件事情好像只是我们的游戏，从没有让我们真的信以为真。Elwing_alcyone很快给《卢平/小天狼星研究》补上了一篇后记，称她显然是误读了整个系列。
我们试图安慰她，说卢平突然的异性恋发展与他之前和小天狼星的感情并不冲突，毕竟卢平可能是双性恋！但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个说法。书中对这段异性恋情的描述非常直白，而那段同性恋情却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作者表达了她的想法，却打破了我们的魔咒。
直到今日，我依然为这段事件感到痛苦，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因。我们当时是那么确定。罗琳怎么能写下那些段落，却不知道我们注意到了二人的感情？我们在字里行间读到了一段优美微妙的感情故事，并将其据为己有，这怎么会只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之中？我始终不相信是我们错了，要错也是罗琳的错。
罗琳没打算放过这个话题，但这并没有什么成效。2007年，整个《哈利·波特》系列完结后，她宣布邓布利多一直是同性恋，而书里完全没有提到这一点。2013年，她在博客里写道，卢平的狼人状态是“HIV和艾滋的比喻”，我们早就怀疑了这点，但罗琳似乎是执意要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她还写道，在卢平遇到他妻子之前，他“从没有爱过别人”。拜托，罗琳，能给我们留点念想吗？
罗琳和她笔下最出色的角色一样，是一个有天赋也有缺陷的人，最近几年体现得尤其明显。新一代的粉丝把对她不完美作品的复杂感情称之为“作者之死”（death of the author），这个由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于1967年提出的术语，在哈利·波特线上论坛的讨论中频繁出现。我并不觉得大多数哈利·波特粉丝是文学理论的专家，但如果你在Tumblr（在粉丝圈中取代了LiveJournal地位的社交网站）上搜索“作者之死”，自动搜索的建议就会提示“J.K.罗琳”和“哈利·波特”，无数博文在争论罗琳作为作者的写作意图已经和读者的解读无关了。她的粉丝似乎发明了后结构主义，就像我们发明了深度阅读一样，毕竟“需要乃发明之母”。
现在，每当我碰见同龄女生时，我可以在几分钟内猜出她们在2003年是否爱过小天狼星和卢平。我们散发着特殊的信号，会问特定的秘密问题。如果在茫茫人群中发现彼此，我们就会变得像小学生一样尖叫，回忆起那些古老但让我们一直印象深刻的细节：“互相对视的40句台词！”“他们一起给哈利送了圣诞礼物！”“我觉得他们确实在一起过！”我在作家和学者中更容易找到这样的同类，也就是说，我们后来以深度阅读为生了。
深度阅读一直是酷儿文化的一部分，也许无论有没有罗琳的作品，我们最终都能深谙此道。但我依然觉得，2003年的夏天定义了我的命运。《哈利·波特》系列教会了我们很多事情，而这一个是永远无法被剥夺的，也是最重要的：文本蕴含的不止是文字本身，字里行间很可能藏着另一个故事或者另一个世界，只要读者足够细心就能发现。这是一种魔法。哪怕是到了今天，我仍然为此欢呼雀跃。
本文作者Frankie Thomas著有《节目统筹》（Showrunner）一书，她目前正在作家工作坊学习小说写作。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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