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脸风吹过：ZEPETO背后的虚拟社交与颜值生意

ZEPETO红了，越来越多的人用自己的“定制版”卡通形象刷爆了微信朋友圈、微博等社交媒体。这款由韩国SNOW公司推出的应用，在功能上实际并没有太多技术突破，操作也比较简单：用户拍照提交，APP识别面部特征后会自动创建基本的个人虚拟形象，之后用户可针对面部进行精细打磨，俗称“捏脸”。接下来，就是穿衣搭配、“房间”装饰等等。至此，一个用户自己打造的虚拟形象大功告成。用户可以用虚拟形象开启社交之旅，制作表情包、拍视频，或是与同样开通了ZEPETO的名人或朋友合照。

一时间，ZEPETO概念新颖的虚拟社交方式大获成功，不断吸引用户晒出捏脸成果、衣装新搭、自拍合影，有人甚至已经将自己的ZEPETO人物设置为其他社交媒体头像。前不久，该应用的中文版“崽崽”注册了官微，并宣布中文版官方团队12月5日起正式运营。

在ZEPETO最初火爆之时，就有人评价其不过是QQ秀的翻版，而人类的本质和喜好不过是复读机而已。但实际上，看似完全虚拟的ZEPETO和QQ秀、头像图片等简单的个人展示差别很大，它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与“自我定制”的概念相关，追求的是形象的美化（与个人身份/外貌结合紧密），而不是单纯从一堆图片中挑选某个形象（更能体现个人审美品位）。这从它的中国地区运营团队也可见端倪——负责运营ZEPETO的是B612团队——B612曾凭借真人与虚拟动画贴图拍照、录像、涂鸦的功能红极一时。这或许意味着，在这番看似新潮的虚拟社交背后，其实是传统老派的美颜生意。从美图秀秀、B612、FaceU、Snapchat、抖音滤镜、脸萌到如今的ZEPETO，我们乐此不疲，正透过越来越多的滤镜和改造，走向更“完美”的自己。

虚伪而统一：智能手机时代的新身体

ZEPETO的捏脸功能号称能够为每个人创建独特的虚拟面貌，因此，许多用户都花费了大量时间挑选合适的五官特征、衣着打扮等等，以最终打造出一个自认为独一无二的个人形象。但事实上，我们随便打开一张ZEPETO合照就可以发现，虽然人物在发量发型、眼睛眉毛、鼻子嘴唇、穿着打扮等方面有些微不同，但基本风格极为相似，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所有人都有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线条圆滑流畅的脸蛋和纤细的身材，比例颇不协调，仿佛同一个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系列产品。这种虚伪又统一的“萌化风格”昭示着，尽管ZEPETO世界里的每个人都在宣告“这是我”，但从来没有哪个人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展现出真实的自己。

这种自我的虚拟化和真实样貌的消失早就已经开始。不同于那些直接向身体进犯的整容手术，便捷的现代图像软件无疑谱写了这个时代的新身体——通过对身体的重新塑造和打磨，最终将个体包装成符号奇观。

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后，不需要技术门槛即可使用的美颜软件层出不穷，伴随着一系列新仪式的生产，重新定义了“拍摄”这一行为。当我们开启手机前置摄像头，调整好姿势和表情，伴随着极具仪式感的手机快门声完成自拍之后，这张“半成品”的旅途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就是美颜软件出场的时刻。人们熟练地用软件打开图片，切除不需要的部分，抹去脸上/身上的缺陷，添加必要的艺术效果，制造出一个更好的自己。它们的功能包括改善皮肤外观的“磨皮”和“美白”、修饰五官的“大眼睛”、“红唇”和“尖下巴”，以及“瘦身”或“长腿”等美体功能，辅以滤镜、拼图、贴纸等打造完美氛围。这还不够，B612和Faceu等软件在用户拍照或录制视频时，还可以在人脸相应部位添加墨镜、帽子、兔子耳朵、猫咪胡须等特效，让每一个拍摄对象都显得软萌可爱，像卡通人物一样招人喜欢。

在失真的同时，这些美丽的身体也正变得越来越相似。为了便捷应用，也为了符合消费主义时代的大众化审美以讨好用户，诸多美颜应用将人变美的方式几乎完全一致，即简单粗暴地将美纳入一套模式化的、指标化的、参数化的生产平台，从而完成美的标准化界定和量产。以美颜软件鼻祖美图秀秀为例，它不仅提供了“一键变美”的整体方案，同时也为用户提供了一系列标准的风格包装，包括甜美系、唯美系、典雅系等等。再如抖音等直播平台，在拍摄时不仅可以磨皮、放大双眼、增加柔光，还可以添加各种效果。它们不厌其烦地告诉用户：这样就是美；如果你想要变美，就只能变成这样。通过聚焦某些身体部位的修改，经过反反复复、无孔不入的使用和传播，用户的审美与APP的审美互相影响和叠加，共同创造出了一种被大多数人普遍认可的“变美指南”。

美颜软件拒绝任何瑕疵，在技术的修饰和塑造下，人们的皮肤总是光滑平整的，眼睛总是大而可爱的，身材总是凹凸有致的……“技术美化”一边帮助人们对抗外貌焦虑，让他们可以精心地修饰或创造每一张照片/视频，编辑每一段文字，扮演和展现一个完美的自己；另一方面则以严苛、粗暴、单一、过时的审美标准，诱发着更深层、更广泛的身体焦虑。人们追求塑造完美的个人形象，与此同时也被“囚禁”在了这个自我表现的监牢之中。BeautyCam美颜相机在2018年3月发布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最受用户欢迎的前五大美颜功能分别是瘦脸瘦身、磨皮、祛斑祛痘、调节肤色和五官立体。更有42%的人表示自己会使用一个以上的软件修图，修图时间在30分钟以上的人占到了20%。

这一切都说明，美颜软件并不会让人变得更轻松，一旦一个人的美被标准化，那么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无法接受真实的自己。而ZEPETO的诞生也许正宣告着，这种美化已经进行到了某个极致——如同忒休斯之船一样，人们已经徘徊在告别原本自我的边缘上，对萌的追求和对真实形体的厌恶正推着人们走向彻底数据化的身体。

虚荣与快感：观看社会里的颜值社交

无论是美图秀秀还是ZEPETO，展示出来的都是用户参照了某种社会审美和公众判断而制造的“想象的自我”，具有严重同质化的特性。实际上，用户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并不会真的面对精修图或者虚拟的形象（尤其是含有动物贴图或者完全卡通化的形象）认为“这就是我自己”，而微信朋友圈中彼此熟识的人们，显然也不会愚蠢到对着一张和现实相差甚远的照片赞同“这就是ta本人”。然而，这些美丽的图像依旧获得了大量的传播和讨论，让修图用户们继续沉迷其中，并俘获更多潜在用户的好感。

除了时间成本之外，人们还会为了让虚假的自己看起来更“美”而投入金钱。在ZEPETO中，用户可以通过任务赚取金币或者直接购买金币，然后用金币“购买”更多的服饰搭配，或是给背景图好好打扮修饰一番。目前，随着ZEPETO渐火，刷金币攻略频出，成为了许多用户的讨论新焦点。无独有偶，在其他不少美图软件中，某些设计比较精致复杂的特效或者道具也都需要用户额外付费购买。凭借贩卖道具，这些软件吸金不少。

这份看似滑稽的狂热实则有迹可循：在社交媒体的舞台之上，与其说人们争前恐后参与说服别人自己究竟有多美，不如说大家期待通过图像的生产、观看、评价和传播，建构起一个共同体，进而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也就是说，美图软件更多地是在视觉上理解并接近社交媒体平台上稍纵即逝的存在感：一方面利用身体奇观大做文章，以美颜吸引注意力；另一方面借助人脉关系得以生产、互动和再造，编织一个经由颜值激活的关系网络。

我们已经彻底进入了一个互相观看的社会，在传统媒体、电视和互联网的轮番图像轰炸中，对身体的重视空前绝后。身体是人类最直接的物质性存在，是自我表演的载体。视觉文化时代的到来使得身体不但成为种种理论思考的对象，同时也晋升为了最重要的视觉符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体外形直接宣告了一个人的面貌。因此，通过各种眼花缭乱的视觉效果，美颜软件轮番成功接管了人们的注意力，实现主体身份的识别与再造。

首先，P图或者虚拟形象的创造消除了外表缺陷，真实和虚幻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人们更乐于用这样的形象展现自己，避免别人批评性的审视，并在互相赞美中获得快乐，虽然常常一张合影中的所有人在美颜过后看起来十分类似。现如今，在彻底虚拟化的形象中，“P图只P自己”带来的吐槽和矛盾也将消失，只剩一片平等和谐、人皆不实的欢欣。

其次，虚像的展示自然提供了关于创造虚拟形象的社交话题，如“P图技巧”、“特别的滤镜”或“捏脸方式”等等，使他者参与到自己的生活现场和外形评价。类似“造颜”和“赏颜”的讨论是无害的、轻松的，展现着所有人向更“美”的方向积极进发的渴望。偶尔，造型特殊的虚拟形象所有者还可以得到其他人的羡慕和赞美，继而使得对话与互动的参与者都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社交欲和虚荣心。不管是自拍者还是赏图者，谁是主体、谁是客体似乎不再重要，“信息互酬”所产生的虚拟权力快感似乎才是图像社交的价值实体，社会地位的能动建构和归属感、认同感的主动生产，使得脸谱共同体成员随时能够获得一种低成本而高回报的快感投资。

镜中之人：去除肉身的乌托邦？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人们创造和编辑屏幕中的自己时，他们创造的既是绝对的虚无，也是绝对的真实——摆脱了无法决定和改造的肉身，表达出在内心深处所认同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美颜软件不仅仅极大地解放了人们想象力，而且以一种“技术赋权”的方式给了人们憧憬美、占有美、定义美的权利与自由。

一直以来，身体都是社会区隔和歧视的重要组成部分。某些偶像明星之所以为明星，是因为他们遥不可及的美颜；而某些族群之所以遭遇歧视和暴力，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性别与肤色。由古至今，人类为了改善外形甘愿承受许多痛苦，为了达到“美”的目的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节食、整形、药物、昂贵的服装和妆容设计、高强度运动……一切只是为了获得其他人的喜爱和认可。而改变外貌从没有像眼下这样简单，只是借助几步操作，就可以重新改写自己。从貌不惊人到惊艳四座，从男性到女性，从老人到小孩，只隔着一个APP的距离，这就是美颜软件向我们抛出的美梦。

目前，这种美梦只能短暂地在社交平台上构造一个避难所，回到现实之后，人们依旧不得不面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肉体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审视，但科学家和赛博朋克科幻小说家们都已经设想到了更深远的未来：假设我们真的可以完全地意识数据化，抛却沉重的肉身，轻盈地进入一个类似ZEPETO或《头号玩家》的虚拟现实世界，我们又会怎样？如果人的生物体征和个性特征都不再有分别的话，那么美和丑是否将不再有明确的定义？我们是否可能由此进入一个没有种族、性别、肤色和外貌区隔的世界？

支持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的哲学家们认为，这是可能的。早在1985年，美国后现代女性主义学者唐纳·哈拉维（Donna Haraway）就发表了著名的《赛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在她的理论中，赛博格（可控制有机体的简称，后泛指人类对自身自然限制的超越）不仅能够构建一个多元的、界线模糊的社会，更可能消灭今天社会中女性等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因为在赛博格社会中，两性区分没有意义，男女之间的界线将彻底模糊，女性不必作为男性的附庸，其存在意义也不在于生育孩子——例如，在《黑客帝国》式的虚拟世界中，完全可以直接通过数据交换来实现生殖后代。

以上种种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完全脱离现实的乌托邦式构想。但事实上，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与动物、机器、非物质形态之间边界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社交网络的发展正在改写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在其中乐此不疲地经营并迷恋着第二人格；同时，尽管人体植入电子元件似乎仍然有些遥远，但手机等现代人类几乎无法舍弃的电子设备，已经成为了我们身体的重要延伸甚至组成部分。与此同时，VR（虚拟现实）技术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对大众来说早已不是一个陌生词汇。2016年，一项美国VR社交实验更是令人激动：研究人员让参与者在虚拟情况下进入另一个人的躯体内，用他人的视角观察世界。实验结果表明，当一个白人被“放进”一个黑人身体中时，他对黑人的种族偏见下降了。因此，科学家们对于虚拟世界创造同理心的作用表示乐观。

不过，也有科学家和社会学家提出，也许这样的乌托邦并不存在。因为人在走向后人类的过程中必然依赖技术革新，涉及资源分配问题，即人类在摆脱天然携带的二元性、阶级性等之前，恐怕已被更深地编入了一套充满权力与压迫的社会话语之中。简单来说，科技永远会优先掌握在富人手中，因此虚拟社会里的阶层压迫和资源分配不均依旧存在。

无论如何，这些对未来或美好或悲观的设想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实现。毕竟，现在以可爱人偶形象为主打的“虚拟社交”，不过只是一个饶有噱头的美颜交友软件的功能而已。人类离告别肉身的未来依旧很远，在这漫长的道路上，屏幕之光映照我们向前。不由自主拿起手机自拍并愉悦按下美化按钮的人们，也许有一天会发现：在我们看向黑镜时，镜中之人也在回看我们。